深宫

　　且说曲氏命迎春取了还礼来，不过是些精纺布匹、两个荷包。
　　钟淑睿叫捧盘子的丫头上前来，伸手捡了一个荷包，杏色为底、绣海棠花，不由笑道：“单姐姐这荷包儿，把我们多少东西都比下去了。”
　　又对王氏笑道：“可见了这样好东西。”
　　王氏凑趣道：“可说呢，奴原想着也算是见过好东西的，不想今日才算开了眼了。”
　　钟淑睿笑道：“你们可要念着主子娘娘一片疼爱之心。”
　　曲氏面上微笑，心里七上八下，一时觉得她话里有话，一时又觉得是自个儿多心。

　　说着话时，王氏便往堂下跪了，娇声道：“上覆娘娘们，奴身如草芥，天幸伺候郎君，因此今日也有见礼，还请主子娘娘赏奴个脸儿。”
　　曲氏点头笑应了，道：“你有心了。”
　　见她应了，下头上来四个小丫鬟，也是一般的捧了托盘，跪进献礼。
　　王氏身份低微，虽然自恃得宠，也不敢明目张胆在大面上挤兑人，因此规规矩矩奉了礼，又磕了头，曲氏伸手虚抬道：“快起来，往后都是姐妹，当相互照应为上。”
　　黄嬷嬷皱眉低声道：“娘娘！姐妹之语万不可再提！您是主子，旁的都是奴婢，千万记住了。”
　　曲氏笑脸一僵，强笑道：“好，我记得了。”
　　钟氏在旁边听得了，啐道：“嬷嬷好不知事，你既说了曲姐姐是主子，哪有奴才同主子嚼舌的道理！不过欺负姐姐才来，心肠软和罢了，若再叫我听见你这老货乱咬，拿了你的舌头！”
　　黄嬷嬷慌不迭跪下，依仗身份还要犟嘴道：“娘子，奴婢是永安宫主子指了来，伺候大娘子规矩的，打杀了奴婢不打紧，永安宫娘娘问下来，娘子不好担待。”
　　钟氏霍然站起身来，一把将桌上茶盏掼在黄嬷嬷身前，厉声道：“不过一个奴才秧子，张着永安宫的虎皮扯大旗，也不看折不折了命去！拿永安宫娘娘压我，今日我教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琥珀！拿板子来！”
　　曲氏左右为难，看着黄氏身躯佝偻，难免心软，忙劝道：“妹妹这是何必！她年纪大了心里糊涂，倚老卖老也是有的，妹妹念她偌大年纪，饶了这一回吧。”
　　钟淑睿冷笑道：“好啊，琥珀，你瞧瞧，你主子倒是枉做了恶人，主子娘娘菩萨一般的白玉心肠哩！”
　　说罢，甩袖往外走。
　　琥珀屈膝告了声罪，转身去追。一霎时唿喇喇一屋子大小丫鬟散了一多半，王氏冷眼瞧着，也道了告辞，转瞬之间正堂冷冷清清，只剩几个奉仪战战兢兢，不知是走是留。
　　曲氏愣在座位上，怔怔地看着几个奉仪也告了罪，躬着身快步往外走，半晌淌下泪来。迎春气道：“这钟娘娘怎么、怎么这么大的气性，说走就走，一点面子不给！”
　　两个小丫头搀着黄嬷嬷从地上站起来，她颤颤巍巍，眼泪直流，哭道：“娘娘！您如今亲眼瞧着了，奴婢也不敢隐瞒，钟娘娘乃是太子太保、钟阁老的掌珠，母家又是开国郡公，封在南郡，世人皆知。钟家豪门仕宦，泼天的富贵，娘娘啊，若她有心要对付您，您可怎么防的住！”
　　曲云被她一番话说得坐立不安，心里头七上八下，一时强颜欢笑道：“或许是咱们多心了，钟妹妹瞧着进退有度，就算是性子泼辣直爽了些，也不是不能容人的。”说着，便觉喉头哽咽，只强自忍耐。
　　及至黄嬷嬷出门，主仆这厢方抱头哭了一场，哭罢曲氏擦干眼泪，重整妆容，等内官传膳。直等到隅中不见人影，迎春急道：“怎么这样怠慢！”说着就要出门去叫，曲氏一把扯住：“好姐姐，莫去！我若还想要这张脸，今日就是饿死在这儿，也万不可声张！”
　　迎春回手擎住她胳膊，扑通跪下，嚎啕大哭。

　　钟淑睿坐在卧房外头的隔间里，同琥珀两个下棋消暇，笑道：“乍一没了事儿干，还真是闲得慌。”
　　玳瑁坐在她下处脚踏上打络子，闻言直道：“可不是，我是忙活惯了，如今直要闲出病来！”
　　琥珀笑她道：“可见你是个天生的劳碌命，一时半刻不得闲的。”
　　玳瑁睨她一眼，笑骂道：“伶俐鬼儿，怎么比得上你在里头伺候娘子，我们在外头风吹雨淋的，为了谁来？”
　　正说笑间，灶上一个端茶饭丫鬟，叫秋苓的，隔着帘子报道：“娘子，那边有消息来。”
　　钟淑睿叫：“进来。”
　　秋苓进来磕了头，钟氏叫她坐了，她便坐下欢喜道：“娘子，那头消息传过来，奴婢赶快的就来了：上房大娘子叫茶饭，如今朝食早过了，哺食还早哩，叫了半天，后头冷锅冷灶的，直推说不到时候，气得她在房里哭。那乡野丫头还要去叫人讨说法，大娘子死说活说的扯住，如今俩人不知在屋里怎的气闷哩！”
　　秋苓一道说，玳瑁和琥珀直笑作一团，连吕嫲嫲也笑得站不住，直叫“腰疼”。钟淑睿忍着笑问：“可有说给她叫灶上做些糕饼吃？”秋苓笑着摇头道：“不怕说给娘子知道，灶上一日动两次火，除了郎君叫糕饼，余下的娘子们都得使钱。奴婢们斗胆思量着，上房大娘子也不像是个手里宽裕的，既如此，奴婢可不惹那一身腥儿，到头来甚么也捞不着。”
　　琥珀笑道：“你可是个实诚人儿，净逮着老实人欺负，若郎君知道了，把你们灶上这点子体己断了，看你还张狂。”
　　秋苓笑道：“既是娘子不管家，也不怕告诉给您知道，就是日后再管了，您老人家手指缝里漏下一滴两滴的来，就够奴婢们吃的饱饱的咯！怕就怕那小门小户小心眼子的，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奴婢们怕都成了饿殍了。”
　　钟氏大笑道：“你这精细鬼儿，说得倒可我的心。有道是：人至察则无徒，既要过日子，须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方好。你日后依然在灶上，再叫玳瑁跑一趟，把你记在上房伺候。”这是叫她一人领两份例月钱。
　　秋苓喜得要不的，利利索索磕了头，随着玳瑁出去了。
　　钟淑睿自己偷笑了半晌，方才对琥珀道：“来，咱们去看看孙良媛，看她是怎么吹了风害头疼。”
　　琥珀笑道：“娘子瞧完了孙良媛，是不是再去敲打敲打灶上，怎么连上房娘子都怠慢了。”
　　钟氏大笑道：“你这鬼丫头！”

　　王、孙二良媛在东跨院居住，孙氏住斜月坞；王氏居金荷筑。
　　斜月坞花木幽深，曲径盘折，掩映小桥数座，各有奇思。院中有一渠，太子亲提“映月”，与前院“白苹红蓼”相连。沿小道走至极幽深处，有一曲折，俄而见小屋数间，白墙黛瓦，与府中别处不同，盖因孙氏出身江南，权慰她平日思乡之苦。
　　孙氏名雪柳，又名玉柳，字倩文，小字小娥，其先父为扬州牧，不幸她过门后两月染了急症，死在任上，留下一个寡母带着一双弟妹，搬迁来京，一家大小竟靠着她月例过活。
　　孙雪柳歪在榻上，伺候她的岫月在一边给她锤肩按头。岫月一面按，一面小声道：“娘子，昨儿日昳时奶奶又来了一回，说是大官进学，束脩必少不得的，一月怎么也要一两银，多时两三两也是有的。”
　　孙雪柳只慢慢的滴泪，哑声道：“西院娘子虽说泼辣些，却不是不能容人，我竟是打进了门才过上好日子，也不知上房大娘子，是什么样人，却能不能容我。”岫月慢慢劝道：“凡事有钟娘娘作主，若当真银钱不凑手，同钟娘娘知会一声儿，想来她不会不管，娘子凡事放开心才是。”
　　说罢，岫月起身去倒茶。孙雪柳闭着眼，眼泪止不住地淌：“若她是我亲娘，是我亲弟妹，叫我供着也罢了，如今一想着我去了，银钱要落到她们手里，我死了都合不上眼。”岫月闻言一惊，茶水倒了一桌子，她叫道：“娘子，好人！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了，啊，要是叫旁人听着了，咱们得吃大排头。”
　　岫月一面劝，一面手忙脚乱擦桌子，拽步往外走时又没留神脚下，把个绣墩子带倒了，屋里叮哐乱响。
　　琥珀伸手叩帘栊时，被这声响嚇了一跳，惊道：“这是怎么的了？屋里闹耗子不成？”
　　岫月满脸通红，迎出来道：“叫姐姐笑话了，是我笨手笨脚，带倒了凳子。”
　　琥珀笑道：“这有什么，谁都有个不经心的时候，孙娘子可得闲么？”
　　岫月忙道：“我们娘子身上抱恙，连给上房大娘子磕头也不曾去。”
　　琥珀道：“这个我知道，我们娘子说要来看看来，想来快到了，我脚程快，先来瞧瞧孙娘子身上怎么样了。”
　　岫月赶忙掀起帘子来，笑道：“原来如此，娘子身上倒是好些了，方睡了起来，正在里头醒睏呢。”

　　孙氏在里头听见外面动静，忙擦了把脸，问道：“外头是谁来了？”
　　岫月扬声回道：“是西院琥珀姐姐，说钟娘子要来看您。”
　　孙氏忙道：“快请进来吃杯淡茶也好。”
　　琥珀笑道：“茶却不忙吃，我们娘子想也该到了。”
　　说话间，雪洞门里、芍药圃后，转出七八个娇娥来。
　　钟氏新梳了个家常随云髻，未戴冠，只斜簪一支玉兰头步摇、两支镂空银簪，未带花、翠；穿一领雪里金暗织如意云纹小衫、豆绿色妆花褙子，莲青色绣玉兰褶裙，系着马上封侯羊脂玉环、蝴蝶蒲桃荷包。
　　玳瑁领着四五个丫鬟，两个抬着一扇牙雕走百病围屏，另两个各捧着一样点心：一盅樱桃凝露蜜，一道翠玉豆糕。
　　孙氏忙起身要迎，钟氏招手道：“快别忙起来，好生躺着。”
　　钟淑睿笑道：“知道你身上不好，特来看看你，刚巧我那灶上闲着，进了两道糕点。我寻思着你既病着，必然没用什么东西，这樱桃蜜他们虽然做得不地道，开胃得很。”
　　孙雪柳苦笑道：“也只有姐姐惦记我这里，我却回报不得什么。”
　　钟氏道：“莫说这丧气话，谁要你回甚么来。若不是看你性情相投时，叫你成天价在我这儿端茶递水地受气。”
　　孙雪柳笑道：“这个好，改日我好了，就上姐姐那儿伺候茶水。”
　　钟氏笑骂道：“且住口了，你往我这儿来，还不定是谁伺候谁，我可不给自个儿找罪受。”
　　两人说话间，外头一个才梳丱角的小丫鬟探头探脑地，玳瑁忙出去问。不大一会儿，她来回道：“娘子，上房大娘子差人来说，迎春姐姐烫了手，问请个大夫来看看。”
　　钟氏还未开口，孙雪柳奇道：“这是哪个里钻出来的迎春姐姐，这样大排场，便是我们病了，得挨延时还要挨延，她怎么嘴皮子一碰就要请大夫。”
　　钟淑睿笑道：“你却不知道，是曲氏的陪房，自小儿一块儿长起来的，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说着，对玳瑁吩咐道：“既然是大娘子的意思，就拿她的名帖，找个上房的丫头去请大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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