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依旧可以见到你

　　———怎么会主动？

　　————因为那个深爱的你停滞不前。

　　永馨熟知母亲是怎样的人，也清楚她说过什么话，那是个用最柔软的刀子伤人于无形之中的女人，也是个开明的、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一次她要脱去乖乖女的外衣乘风破浪和他在一起。

　　忤逆，在她展翅飞翔的那一刻霸占了她整颗心。

　　许是为了找回一些场面，她拉着他去理发店剪去了长长的发，用指尖轻柔地拂去断发，又将那一套早就备下的衣衫为他换上，她在他的手心一字一句地写下今晚想让他和母亲吃一顿饭。

　　九山知晓自己的清贫寒酸让女孩难堪，被迫接受来自于最亲近的人的施舍让他心中翻涌不息，却仍是不忍对她恶言相向，霜白的脸颊上薄唇毫无血色，隐忍着那屈辱与不甘。

　　这些月来他独自生活，腿上磕磕碰碰，总是青青紫紫的一片，女孩坐在地上用掌心用药油替他揉开淤青，但却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做是否会伤害到他的自尊。

　　她只是太爱他了，想让他能够健康喜乐，觉得不管怎样帮助他都是应当的，却忘却了九山学长也是个男人，他有他的执拗与倔强，闭而不谈只是因为他天性温和。

　　他低垂着头抿紧了唇，呼吸声随着她贴身的照料而愈发地沉重，最后将手指抵在唇边咳得撕心裂肺，永馨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停地绞动着衣摆：“学长，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好好的。”

　　那一大概是她见过他最狰狞的一天，空气中弥漫着的阴沉气息浓郁而强烈，他将手嵌入腹部死命地压制住痉挛，摘了墨镜用那一双盲眼“注视”着她，干呕了一下只说了几个字：“我不需要怜悯。”

　　她以为他盲了眼没有变化，义无反顾地奔赴到身边，这一天才发现她错了，一个人经历如此剧变怎么会一点不变，只是他压在心里、不愿给别人造成困扰罢了。

　　她只能无声地落泪，蹲到他面前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怕惊扰他，又带着歉意与愧疚，想关怀又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疲惫地靠在带靠背的椅子上，喉结滚动着，胡乱地揉了几下胃对她道歉：“抱歉，我失态了，我不想骗你，失明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打击，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

　　“学长，我......”她想说不在意，可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了下去，但是她没有走算是回答了这个命题，她真的想要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小馨，既然如此，请你告诉我，你一共为我花了多少钱，我还清了，我们再开始吧。”

　　“学长，你不用这样。”

　　“永馨，请成全我这一次。”

　　他阴郁而狰狞，与初见时和后来认识的每一天都不同，发了狠地用手顶着腹部，像一只炸开硬刺的刺猬，拒绝交流、拒绝关怀，他以为永馨会走，但她只是坐在了地上用手指一圈圈地划过瓷砖等待着。

　　一旁的导盲犬也趴在瓷砖上叹了一口又一口气，匍匐前进着将头塞进了永馨的怀里，毛茸茸的耳朵不停地抖动着，他们默不作声地陪在他身边，等他冷静下来。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静默声中放松了下来，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陈九山就这样坐在椅子上蹙眉沉睡过去，细碎的衣料声响起，她和“希望”都从地上起身，走向了相同的方向。

　　她展开一方毛毯遮盖住他的身体，伸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青筋暴起的手，只是屏住呼吸陪着他而已，他的爱犬也蹲坐在他的身边，将毛绒绒的硕大狗头搭在他的膝头。

　　大概一直到脖子睡得僵硬他才翻动着盲眼挣扎着醒来，脸上的慌乱遮掩不住，下意识地寻找着她的身影，但望来望去只有一片黑暗，所以颓废地又将头后仰呆坐在那里。

　　她没走远，只是帮他熬了一锅粥而已。

　　掉漆的桌子一尘不染，将那一盏缺了口的碗放在上面倒像是回到了饥荒年代，她压下心中的疼惜走近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学长，醒了吗？喝点粥好吗？方才你情绪不好我有些话没说，现在我要说给你听：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人总也是会变的，就像你我初识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总是在惹麻烦，你从来也不说我怎么这么笨，一遍又一遍地教我。你现在遇到一些麻烦，很多事情需要重新再来，你心里不好受也是常情，我只是心疼你而已，绝不会把怜悯这样的情绪带给你，你这么优秀又努力的人不需要怜悯，我改掉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傻气，你也会盼来黎明的。所以，不要拒绝我们善意的帮助好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郑重地道谢，唇边被勺子碰了碰，他顺从地含下了一口粥，温暖的粥划入冰冷的肠胃也安抚了他执拗的心，被喂了小半碗粥之后永馨将手贴在了他的腹部小心翼翼地打着圈儿继续说着。

　　“其实你挺介意别人怎么看待你的身体状况，你这么要强的一个人遭遇了这样的不幸确实有些难以接受，我为我母亲所说的话向你道歉，但我也要为母亲说一句话：她只是客观地评价你的病情而已，情感上她还是个善良的人。你看你现在找到了工作，我母亲的担忧已经解除了大半，我们三个人面对面的谈谈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刻永馨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乖顺的小女孩了，她与她的母亲神韵越来越像，字字句句挑不出一点毛病。

　　九山侧耳聆听着她说的话，肠胃在她的安抚下归于平静，在沉默之中终于点了头，但似乎还是疲惫不堪地轻声说着他有些累了，想歇歇。

　　他佝偻着身子往前走，摸索到了床沿坐了上去，肩头传来她指尖发力的感觉，可最终只是被她护着他的脖子稳当地送到榻上躺好，她在转身离开时被九山攥住了衣角，他的盲眼颤动着，不安地蹭了几下枕头，那挽留的声音微不可闻：“别走。”

　　那在房间里依旧不热的手指被塞回被子中，她侧身躺了下来，呼吸与他的呼吸重叠，疼惜背后是一颗历经磨难变得坚强的心：“学长，这次换我守你一次好吗？等你走过过渡期我还愿意做你的小女孩，不停地麻烦你。”

　　昏昏沉沉之中他再一次进入睡眠，导盲犬基地那边的电话是永馨回复的，她帮他答应了三日后准备搬家和入职，并请求再给他几天时间休整一下。

　　陈九山听见了他们的通话，意识到陆永馨是金丝笼关不住的凤凰，注定会展翅高飞，能无怨无悔地陪在身边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他如何再不抓住这一缕指尖滑过的光，任由它悄无声息地遛走呢？

　　人，都是自私的，留下她是他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出门前他摸索着为自己又刮了一遍胡须，也接受了她帮自己整理衣服，他们十指交握着往前走，但是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虽近而远，这一次可能走到路的尽头就是永别。

　　他抛开了盲杖让导盲犬“希望”做了他的眼，让永馨做了他的拐杖，即便头破血流被伤得遍体鳞伤也要往前走，即便会直面现实也迈开了步子，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呢？

　　是来自于永馨母亲的质问？

　　是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怜悯的目光？

　　还是不停涌入耳朵的不堪入目的话语？

　　陈九山全部揣度错了，因为这一次永馨在向母亲介绍他是他男朋友的时候她了然地走过来一起扶着他落座，然后唤来了服务员点餐。

　　没有穿白大褂的女士温柔体贴，虽然有些遗憾女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身边但是却没再说要拆散他们，只是用关节敲了敲桌面提醒着：“对面那个病人家属，我上次开了胃镜和肠镜这个病人一个没来做，病还没好就逃院。”

　　“阿姨，您......不反对了吗？”他努力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问着。

　　“我能怎么办呢？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哭也不闹铁了心地要跟着你，我再怎么反对也是徒劳，你的事我听说了，恭喜你找到工作。”

　　“谢谢阿姨。”

　　他们的手在桌下握紧，还没开饭对面的女士就给同事发了条信息让同事打电话来装作医院有事先行离场，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这对年轻人。

　　她吃几口便顺便给他夹到唇边，后来偷偷发了一条信息给母亲表示感谢。

　　“谢谢妈妈。”

　　“尽快带他到医院做全面的体检。”

　　“嗯。”

　　永馨以为母亲松了口就是新生活的开始，也以为他们会一直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却不知道他们的感情之路才刚迈出半步而已，不同的阶级层面终将会成为他们更进一步的阻力。

　　这一刻，他们沉浸在幸福的肥皂泡影中看着梦幻的未来，始终不理解那一位母亲所说的“婚姻”与恋爱的区别，也不懂得柴米油盐酱醋茶变成一地鸡毛和理不清的愁绪是什么意思。

　　或许，年轻的永馨此时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工作繁忙的母亲有时候为什么会对下班了就悠闲遛鸟的父亲突然发起脾气，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会为了哪一家菜场的菜新鲜可口又物美价廉而争辩不休，更不明白为什么结婚几十年后夫妻甚至会分房睡觉。

　　她更不会知道，爱情会随着日久天长逐渐消磨，最后为了孩子继续维持着婚姻、维持着亲人的身份。

　　她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再走下去，路的尽头就是父母亲那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是两个灵魂再无法重合只为习惯而维持着的一段稳定的关系罢了。

　　离席的女士看到了他们的未来，想起了自己晋升过程中流产的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葬送了她曾经所迷惘的爱情，所以这一次她绝不会让这件事在女儿身上重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