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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银杏树的枝叶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像是千年前那个僧人仍在无声地张开怀抱。梁小杰仰头望着高高的枝桠,手里的红绳铃铛在
晚风中发出细微的叮咚声。
“老公,再试一次。”秦梦妮捡起第三次掉落的铃铛,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梁小杰接过铃铛,后退几步,用力往上一抛——红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眼看就要搭上枝头,却又滑了下来,“啪”地落在
铺满落叶的地上。
这是第七次了。
秦梦妮蹲下身捡起铃铛,手指紧紧攥着那对铜铃,指节发白。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跪下来,朝着银杏树的方向,恭恭敬敬地
磕了三个头。梁小杰跟着跪下,两人并排跪在古树下,像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一次,两次,三次……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跪拜,起身,抛铃,掉落。天色渐渐暗了,寺院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游客已经散
去,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两位施主,”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一切随缘吧。”
梁小杰和秦梦妮同时回头。一位白须僧人站在不远处,僧袍在晚风中轻轻飘动,面容慈祥,眼神却像是能看透人心。
“我叫释法雄。”僧人双手合十,“见两位在此徘徊许久,可是遇到了难解的心结?”
秦梦妮猛地睁大眼睛——释法雄,这不就是门口介绍的寺院住持吗?她连忙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踉跄了一下。梁小杰扶住
她。
“住持,”秦梦妮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我们只是想把这铃铛挂上去。可是……”
释法雄的目光落在那对铃铛上,又看了看两人紧握的手,缓缓摇头:“缘分之事,强求不得。这铃铛若是挂不上,便是挂不
上。”
“可是解签的人说,如果铃铛挂上后能响三声……”秦梦妮急切地说。
“若是有缘,不挂也会响;若是无缘,挂了也不会响。”释法雄伸出手,“不如将铃铛交予老衲保管,待缘分到了,自然会有
结果。”
秦梦妮看向梁小杰,眼里满是求助。梁小杰沉默了几秒,点点头:“给住持吧。”
秦梦妮这才不情不愿地把铃铛递过去。释法雄接过铃铛,仔细端详片刻,轻声说:“铃铛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挂铃铛的
人。两位的心意,佛祖已经知晓了。”
他顿了顿,又说:“天色已晚,寺里准备了斋饭。若不嫌弃,就在此住一晚吧。”
那晚,梁小杰住在东厢房,秦梦妮住在西厢房。两间房正好相对,中间隔着那棵千年银杏。
晚饭时两人都很沉默。斋饭很简单——白粥,青菜,豆腐。秦梦妮吃得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粥凉了都没喝完。梁
小杰想说什么,但看着她低落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
回到各自房间后,梁小杰推开木窗。月色很好,银辉洒满庭院,银杏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他看见对面房间的窗也开着,秦梦
妮坐在窗前,托着腮,望着夜空发呆。
两人就这样隔着庭院对望。距离不远,能看清彼此的轮廓,却看不清表情。梁小杰忽然想起大学时,有一次他们吵架,秦梦妮
生气不理他,他就站在她宿舍楼下,仰头看着她的窗户。那时也是这样,隔着距离,互相看着,谁也不先开口。
后来还是他先认输,发短信说:“我错了,你下来吧,我给你买了冰淇淋。”
秦梦妮回:“什么口味?”
“草莓,你最喜欢的。”
五分钟后,她下来了,眼睛还红着,却已经忍不住笑。
可是现在呢?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好像不只是这十几米的庭院。
梁小杰拿出手机,想给她发消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一句:“早点睡。”
对面房间亮着屏光,秦梦妮拿起手机看了看,回了一个字:“嗯。”
这个“嗯”像一块石头,沉进梁小杰心里。他关掉手机,继续坐在窗前。夜风吹进来,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和草木香气。他想
起白天那个“无”字签,想起怎么也挂不上去的铃铛,想起释法雄说的“缘分之事,强求不得”。
难道真的……没有缘分吗?
对面的秦梦妮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她把手机扔在床上,趴在窗台上,眼泪无声地滑下来。她想起抽签时那种期待又害怕的心
情,想起签掉出来时看见“无”字那一瞬间的冰凉,想起梁小杰握住她的手说“我只信你”。
可是信有什么用呢?如果上天注定他们没有结果……
“不会的,”她擦掉眼泪,对着夜空小声说,“我们这么相爱,怎么可能没结果?”
可是眼泪又涌上来。
那一夜,两人都没睡。梁小杰数着对面房间的灯什么时候关(一直没有),秦梦妮数着梁小杰抽了几根烟(三根)。月光从东
移到西,银杏树的影子在庭院里慢慢旋转,像巨大的时钟。
第二天早上,两人眼下都带着浓重的黑眼圈。辞别释法雄时,住持看着他们,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两位施主,前路
漫漫,且行且珍惜。”
回程的车上,秦梦妮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山景,忽然说:“老公,你说缘分是不是……真的早就安排好了?”
梁小杰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也许吧。但就算安排了,我们也可以改写。”
“怎么改写?”
“用真心,”梁小杰转头看她一眼,“用坚持,用每一天的努力。”
秦梦妮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知道梁小杰在安慰她,就像她也在安慰自己。
这次旅行,本来是想给爱情升温,结果却像往炭火上浇了一盆冰水。回到城市后,两人之间的沉默更深了。以前沉默是舒适
的,是默契;现在沉默是尴尬的,是欲言又止。
梁小杰把这种情绪带到了工作中。他最近在跟一个食品安全的报道——有匿名举报称某大型食品企业使用过期原料。梁小杰暗
访了三天,拍到了工人搬运过期原料的视频,采访了离职员工的证词,证据链完整。
稿件发出去那天,他特意早点下班,买了秦梦妮爱吃的蛋糕,想庆祝一下——这是他失业前最后一个大稿,如果能引起关注,
也许能挽回在报社的地位。
可是第二天,情况急转直下。
企业迅速召开新闻发布会,出示了全套质检报告,所有指标合格。质监局也发布通告,称经过突击检查,未发现该企业使用过
期原料。梁小杰拍到的视频被指“剪辑拼接”,证人说“收了钱作伪证”。
三天后,报社收到法院传票。企业索赔金额后面的零多得让人眼晕。
又过了两天,主编把梁小杰叫到办公室。李主编平时对他很好,此刻却一脸凝重:“小梁,社里开了会……决定让你辞职。这
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对你,对报社都好。”
梁小杰愣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辩解,想说那些证据都是真的,想说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但看着主编疲惫的眼神,他
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主编办公室时,他听见隔壁会议室传来的声音:“早就说了年轻人不稳重……”“这次赔惨了,不知道要扣多少奖
金……”
抱着纸箱走出报社大楼时,梁小杰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只有他的世界塌了。
然后他看见了刘瑞。
她站在楼前的花坛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也抱着个纸箱。看见梁小杰,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一部分东西:“我来帮你。”
梁小杰愣住:“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辞职了。”刘瑞说得轻描淡写。
“为什么?”
“干得不开心呗。”刘瑞耸耸肩,“走吧,我送你一段。”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纸箱不重,但梁小杰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他想起刚进报社时的雄心壮志,想起第一篇报道发表
时的兴奋,想起秦梦妮拿着报纸说“我老公真厉害”时的骄傲表情。
现在什么都没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刘瑞问。
“不知道,”梁小杰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那么有才华,到哪儿都会发光的。”刘瑞认真地说,“真的,别灰心。”
梁小杰没说话。才华?如果真有才华,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走到地铁站口,刘瑞忽然说:“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庆祝我们失业了。”
梁小杰本来想拒绝,但看着刘瑞期待的眼神,又想到回去要面对秦梦妮——他要怎么跟她说?说他把工作搞丢了,说他们可能
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好,”他说,“一醉方休。”
回家放下东西时,秦梦妮还没下班。梁小杰留了张纸条:“今晚同事聚会,晚点回。”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别等我吃饭。”
其实他可以直接打电话,但他不敢。他怕听见她的声音,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看见她失望的眼神。
和刘瑞约在一家小酒馆。梁小杰到的时候,刘瑞已经点好了菜,还要了一瓶白酒。
“这么快就点好了?”梁小杰坐下。
“知道你要来,先准备了。”刘瑞给他倒酒,杯子满得快要溢出来,“来,第一杯,敬自由——失业的自由!”
梁小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酒很烈,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解脱感。
“第二杯,”刘瑞又倒满,“敬勇气——辞职的勇气!”
又是一杯。
“第三杯,敬……”刘瑞想了想,“敬我们还活着!”
三杯下肚,梁小杰感觉头开始晕了。他看着对面的刘瑞,她脸颊微红,眼睛亮亮的,和平时的安静内敛判若两人。
“你慢点喝,”梁小杰说,“一会儿该醉了。”
“醉就醉,”刘瑞笑,“人生难得几回醉。再说了,在你面前醉,我放心。”
这话有点暧昧,梁小杰装作没听见,夹了颗花生米。
“说真的,”刘瑞托着腮看他,“你和梦妮……最近还好吗?”
梁小杰动作一顿:“挺好的。”
“骗人。”刘瑞直截了当,“你眼睛里的光都没了。”
梁小杰沉默。
“是不是因为那个寺庙的事?”刘瑞轻声问,“我听说了……祈缘寺,‘无’字签。”
梁小杰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秦梦妮跟我说的,”刘瑞说,“前几天她找过我,哭了很久。她说她害怕,害怕你们真的没有缘分。”
梁小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想起那晚秦梦妮坐在窗前的身影,想起她红着眼睛却强装笑容的样子。原来她也在害怕,
也在一个人偷偷哭。
“我真是个混蛋。”他喃喃道。
“你不是混蛋,你只是太要强了。”刘瑞给他倒酒,“梁小杰,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总想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
上,工作,爱情,未来……你累不累啊?”
梁小杰没说话,又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点醉了。刘瑞话越来越多,从报社八卦说到大学趣事,说到最后,她忽然安静下来,盯着酒杯看。
“梁小杰,我给你讲个秘密吧。”她声音很轻。
“什么?”
“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很多年。”刘瑞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从大学到现在,一直喜欢。”
梁小杰心里一紧,隐约猜到了什么。
“可是他有女朋友了,而且很爱她。”刘瑞笑了笑,笑容有点苦,“所以我只能看着,只能等,等到最后……也许什么都等不
到。”
“为什么不告诉他?”梁小杰问完就后悔了。
“告诉他有什么用?”刘瑞摇头,“告诉他,然后呢?让他为难?让他愧疚?还是让他离开女朋友跟我在一起?不,我不要那
样的爱情。”
她举起酒杯:“所以这杯,敬所有爱而不得的人!”
梁小杰和她碰杯。酒很苦,苦到心里。
“那你呢?”刘瑞忽然问,“你爱得累吗?”
梁小杰怔住。
“别否认,我看得出来。”刘瑞说,“你爱秦梦妮,爱得很用力,也很累。因为你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总觉得自己要给得更
多、更好。”
这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梁小杰一直不愿面对的部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是这样的”,但说不出口。
因为刘瑞说得对。
“爱情不是比赛,”刘瑞轻声说,“不是你给得越多就越有价值。有时候,你给的那些,也许根本不是对方想要的。”
“那她想要什么?”梁小杰脱口而出。
“也许她只想要你,”刘瑞看着他,“要你相信她,要你陪着她,要你在她难过的时候说‘有我在’,而不是一个人躲起来喝
闷酒。”
梁小杰如遭雷击。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秦梦妮。梁小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忽然很害怕接起来——怕听见她问“你在哪儿”,怕听见她失望
的声音。
“接啊,”刘瑞说,“别让她担心。”
梁小杰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喂?”
“老公,”秦梦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你在哪儿?聚会结束了吗?”
“快了,”梁小杰说,“你先睡,别等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
“和谁?”
“同事……”梁小杰看了一眼刘瑞,改口,“和刘瑞。她也辞职了,我们一起……”
“刘瑞?”秦梦妮的声音变了,“你们……在一起喝酒?”
“嗯,她心情也不好。”
又是沉默。这次的沉默很长,长到梁小杰以为电话断了。
“好,”秦梦妮终于说,声音很平静,“那你少喝点,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梁小杰感觉心里空了一块。他看向刘瑞,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眼神复杂。
“她生气了?”刘瑞问。
“不知道。”梁小杰揉揉太阳穴,“可能吧。”
“那你还不回去?”
“再喝一杯。”
最后一杯酒下肚时,梁小杰彻底醉了。他趴在桌上,看着酒杯里晃动的倒影,想起银杏树下怎么也挂不上去的铃铛,想起秦梦
妮哭着说“我们会走散吗”,想起那张“无”字签。
“刘瑞,”他含糊地说,“你说……缘分到底是什么?”
刘瑞也醉了,托着腮看他:“缘分就是……你遇见一个人,然后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巧合,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那如果缘分尽了呢?”
“那就放手,”刘瑞说,“或者……抓紧。”
“矛盾。”
“人生本来就是矛盾的。”刘瑞笑了,“就像我明明喜欢你,却要帮你维系你的爱情;就像你明明爱她,却要在这里跟我喝
酒。”
这话说得很轻,但梁小杰听清了。他抬起头,看着刘瑞,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酒馆的灯暗了下来,老板走过来:“两位,我们要打烊了。”
梁小杰摇摇晃晃站起来,刘瑞扶住他。两人走到门口,夜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我送你回去。”刘瑞说。
“不用,”梁小杰摇头,“我自己能行。”
“你这样怎么行?”
“真的没事。”梁小杰抽出胳膊,看着她,“刘瑞,谢谢你今晚陪我。但是……我们只是朋友,永远都是。”
刘瑞愣住了,然后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梁小杰转身走进夜色。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拖在地上。他拿出手机,想给秦梦妮打电话,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
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工作没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和刘瑞喝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心里那些越积越多
的不安和怀疑。
也许刘瑞说得对,他爱得太累了。可是如果放手,他会更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梦妮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
梁小杰看着那四个字,忽然蹲在路边,捂住了脸。夜风吹过,很凉。远处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海,但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的。
除了家里那盏。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回复:“在路上了。等我。”
然后他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有她在的方向走去。不管前路有多少未知,至少此刻,他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还有一个在等
他的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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