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褚参军请坐。”

　　司马弦是会稽王世子，他的话我不能不听，正如他叫我往东，我不能往西，他请我酒楼闲坐，我不能回家睡觉，他请我坐，我不能不坐。

　　我身子一沉，坐了。

　　司马弦亲自斟酒，酒壶把高流长，梅红琼浆顺势而下，溅在细白瓷杯中，泠泠作响。我垂眸闭眼，整理心绪，准备应战。

　　司马弦歉然道：“今日若不是褚参军，孤还不知会被困到何时。”

　　我从他手里接过酒杯：“世子这话客气，原本是褚令不查，误让手下人抓了世子。”仰头一饮而尽，向他亮出杯底，又抓起酒壶倒了两杯，两口喝光，“三杯自罚向您赔罪，千万饶微臣一个大不敬。”

　　司马弦也不拦我，眼见我喝完三杯，自己半杯未动，只是微笑着看我，眼眸中却无半点温度。

　　我起身离席跪下，脑袋磕在地板上：“微臣若冒犯了世子，世子不肯放过，臣愿依我朝律法，以死谢罪。”

　　屋子里寂静了许久，一双手轻将我扶起，叫我重新坐下。

　　司马弦道：“褚参军这话严重了。孤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治你的罪，你且安心。不过这酒，却是不能再喝了，孤有些话想问你。”

　　我心一沉道：“世子有话便问。”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我只得起身随着他转，他回过身来见我站着，倒也不再叫我坐，而是自顾坐在窗边席上，任由我站着垂首。

　　司马弦道：“为何抓他？”

　　我恍如未闻，他笑看我，眸中藏着玩味之色：“看褚参军的表情很是失落，似乎孤问的问题并非你心中所想。”

　　我故作镇静道：“臣只是在想，世子为何要过问萧央。”

　　司马弦抚摸着腰间的一块圆形玉佩，玉佩上雕着和合二仙，四周云纹为饰，他的手指纤长白皙，衬着玉色更显洁白。

　　他不说话，只好我自问自答：“臣只知这次世子化名萧越来武陵，对外称是萧二郎的表哥，但所谓何来臣并不知。去年九月，温大将军下令荆州诸郡，凡藏匿流民者，二月之前若放归流民，便既往不咎。二月之后不听从命令者，一律奉旨捉拿。此令颁发至今已有九月，但仍有人屡教不改。臣只得依照大将军之命行事，凡藏匿流民不足五户者，罚金判刑。凡藏匿流民超过五户者，奉旨收押。萧央暗藏流民二十五户，共计一百三十四人。我抓他是依律办事。这个解释，世子可否满意？”

　　司马弦似乎轻笑了声，道：“把他放了。”

　　我听见我的声音很是决绝：“温大将军已上书陛下，正式实行土断。萧央放不得，我也没权放。”

　　司马弦抬眸紧盯着我，沉声道：“如何才肯放？”

　　我迎着他的目光，道：“等他认罪伏法。”

　　司马弦道：“五天后孤想看到萧央安然回府。阿令，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声音像祈求，但我知道这是命令。

　　他的态度和那日初见天差地别，仿佛那日微笑喊出阿令二字的人，并不是他。所谓久别重逢，原来是我一厢情愿。

　　夜幕深沉，我拖着身子摇回宅子。

　　李管家带着两个小仆提着灯笼站立门口：“参军今日回来这么晚，晚饭可用过了吗？若没吃，我叫人给您热菜。”

　　我道：“吃过了。你们去休息吧。我不用人伺候，等会便睡了。”

　　今夜月色甚美，只是有些凉意袭人。沐浴完换身干净衣服，寻了壶酒在院中独酌。竹林飒飒，同我一般，不甘寂寞。

　　四下睡不着，转到后门出府。夜深路静，倒还有两三行人。风月馆的门开着，里面甚是热闹，我抬脚走了进去，点了两个郎君。

　　风月馆的主子名叫魏璃，和我是旧相识。虽说是旧识，但既然出钱享乐，在某些事上，还是得较真较真。

　　比如，当看着他领来的两个郎君，一个面色苍白，好似时日无多，一个面色通黑，年龄小的都可当我儿子时，我终于放下酒杯委婉一叹：“阿璃，凡事都讲个公道。”

　　我话刚起了个头，气氛刚酝酿了个够，门外嗓门一吼，魏璃飞也似的夺门而出，一会朗笑娇声走远，只剩两个人直勾勾的瞅着我。

　　我只得道：“找地坐吧。”看他两人怀抱琴笛，“可会什么曲子？”

　　两人点点头，相视一眼，看似很是默契。琴音不错，可当第一声笛音破空而出，直扎云霄时，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一曲相合完毕，男童捏着笛子怯生生道：“郎君还想听什么吗？”

　　男孩抖着身子望我，眼中没有半丝光彩。我走过去蹲下身子，直视他黑黑的脸庞，尽量放低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炭男童偷瞄了眼白皮相公，糯糯道：“暮诵。”

　　白皮相公亦低着头道：“朝歌。”

　　魏璃这家伙，起名字倒挺风雅。

　　我坐回席上，看着朝歌道：“你们两个来风月馆多久了？”

　　朝歌道：“两个月。”

　　我道：“练习器乐不超过半个月罢。”

　　朝歌脑袋低垂，声音却无起伏：“还请郎君不要见怪。暮诵还小，学东西慢。我不过奴隶出身，本不该沾瑶琴这种雅物。污了郎君尊耳，是在下的罪过。”

　　我道：“琴之造价有高低贵贱之分，琴音没有，不过生疏熟练之别而已。物亦无高雅流俗之分，在心而已，心俗则俗，心雅则雅。”

　　暮诵是昆仑奴，但没想到朝歌也是奴隶，看他容貌清俊，言谈得体，却像个富贵人家的落魄郎君。

　　方才抹挑勾剔间，琴声虽然不稳，但指法并不生疏，自有一番朗月垂光之势，很是难得。见他态度温顺诚恳，我心下生出一份点拨之意。

　　摒却今日烦忧事，和陌生人操琴谈雅，倒也算是一番开解。今日这钱也算没白花，这趟也没算白来。

　　我道：“先别弹了，替你倒杯茶，过来坐。暮诵，你先出去，告诉魏璃今晚我只要朝歌。”

　　暮诵乖巧地退出去，朝歌给自己倒茶，露出的指腹上一层厚厚的白茧，我眼神一闪，无言。他却朝我一拜，突然跪倒在地，声音募地沙哑。

　　“在下姓柳名湖，字则安，洛阳人士，逃难武陵，半月前托身萧府。因郎君住持土断，收押萧二郎，在下现已无处可去，只得流落风月馆，靠卖艺度日，日日饱受煎熬。方才脱身奴籍，如今坠入娼门，皆是拜君所赐。方才郎君说世间万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可是真的没有？如今您坐我跪，这岂非高低贵贱之分？今日见到郎君，竟不是传言中模样。在下斗胆请求郎君，看在我等下贱人命薄的份上，还请高抬贵手。”

　　这番话说的好不铿锵有力，叫我半日不知如何反驳。一口一个郎君却不称呼官职，我若不装聋作哑，反倒对不起我常服出府，还欲和他深交攀谈。

　　没想到找个乐子，还找出麻烦来了。

　　我牙根一阵发疼，看来今日不宜出行。

　　我瞧着朝歌正对着我的发顶，淡然的喝了杯酒。

　　再一开口，心境却是大不相同：“若你不愿跪我，我也不会逼你。正如你若不求我，你也无需跪我。”

　　朝歌抬起头，双眸通红，不复方才淡然模样：“褚参军这话是说，高低贵贱皆是我自己求来的？”

　　我道：“喊了我官职，这一跪方才是你的本分。你既然知晓我的身份，就该存好了求我的心思。只是答不答应却得由我。”

　　我不想知道他是何人，受谁指使，或是自愿，我只知道，这个人和所有反对土断的人一样都恨我，也和所有人一样都傻了。

　　朝歌软下口气道：“那要如何您才答应？要如何您才肯放萧二郎？”

　　我示意他起身替我斟酒，反问道：“萧央是个怎么样的人？”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一糊涂就爱做这事，但问也问了，自己装傻可以，别人却不傻不聋。

　　朝歌不假思索道：“好人。”

　　我竟然不能反驳，每个被我抓住的窝藏流民犯都说自己是好人。

　　褚参军，我可是好人啊。我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给他们睡，给他们钱，您现在却抓我，这是什么道理？我真是好人啊。

　　他们都是好人，我抓了好人，那我就是坏人了。

　　再怎么脸厚如我，听到这话是心里还是有些悲伤。

　　我叹口气道：“你刚才说我和传言中不一样，什么传言，什么样？”

　　朝歌亦不假思索道：“小人。”

　　某些时候，我觉得欺骗也是一种善意，就比如在当下这个时候。

　　朝歌似乎察觉了我一瞬的失神，道：“天下皆知，褚参军不该早释然了吗？”

　　我从小到大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也都在伦理纲常之内，何况很多的黑锅都是斐韶替我背的。我此生的理想是以成为一名君子为旨归，现在说我是小人，这落差未免稍大些。

　　思索过往岁月中干下的坏事，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死在我计谋下的人不可尽数，若这也算小人之举，那朝堂就不该赏赐我，就该砍了我的头。

　　朝歌这话本无依据。正如斐韶说的，一个人不能叫天下人满意，当日他说凡事从心，我还并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唯有心定，才无坚不摧。

　　不因浮语忧心，我自岿然不动。

　　因此所谓好人和小人之评，我也只是震惊一下，微笑一下，释怀一下，便抛到耳后了。

　　我虽然偶然脑子糊涂，但心不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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