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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山下
没听到鸡鸣,也是,这个时间连鸡都没醒,这个地方连鸡都没有。
身下的石头硬邦邦的,还泛着潮湿的阴冷。
纵然傍晚时已经打扫过好几遍,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酸气、腐臭气、土腥气等等含混的味道。
“西索……嗖嗖……唰……啪啪啪……”太近了,太静了,昆虫路过草叶、鸟儿一下展开翅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颗、风吹过树叶相击,甚至还有走兽肉掌着地时与身下的土地若即若离的声音。
面对这些,月亮仍高挂在天上,是一张永远从容不惊永远冷静超然永远漠不关心的脸,俯视、高高在上。
月光从仅有的那扇窗户里探进来,照不亮这里——连墙壁也是黑的。
苏幕没准备会这么早醒来,她想再睡,根本睡不着。
又是寅时,她出神地盯着缺了一块木板似的窗户,往日里关的最严的妖魔像是知道这时她心防不严,肆无忌惮的出来……
―― ―― ―― ―― ――
青铜的熏香炉,并不大,小小巧巧,两边各有一头凶兽探出头做怒吼状,每只两边耳朵上都垂了圆圆的耳环。
凶兽各只有上半身,背向而靠,毛发用浮雕的手法表现在炉身上,大概是为了表现其气势,根根怒张着。
女人葱白柔软的手指提着壶钮——一只和炉身一样的凶兽,只是更完整、微缩——细心地往里面撒上一些香料,过一会儿,袅袅轻烟透过镂空的壶盖飘上来,越积越多,飘飘散散,像是云雾。
蒋悦的脸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苏幕知道这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回忆中的一幕罢了。
蒋悦用香,又挑剔又严格,非古时有名的香料不用,那些香料价值不菲,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烟。
半晌,蒋悦没有说话,她的脸像是几条街外供奉的玄女像,庄严冰冷,高高在上。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随着声音,她整个人的形体也渐渐清晰了,苏幕认出来,这是几年前的自己。
她随着自己一起开口:“娘……我今日又读了一本书,《战国策》!我看一遍就记下来了,但有人和我说,读这样的书,记下来不够,得明白其中的道理,还要择其善者而从,挑出它不对的地方……”声音尽量装得雀跃,是有意的缓和气氛。
蒋悦一直不出声,突然打断她:“谁和你说的这话?”
期期艾艾了一会儿,“弘哥哥。”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和他来往!”蒋悦厉声道。声音尖细,与往常全然不同,苏幕浑身一震。
看到女儿被吓了一跳,蒋悦自己也觉得失态,把香炉推远些,拉过苏幕抱在怀里,“娘也知道,你不过把他当个玩伴。你自出生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娘也觉得亏欠你,没给你带来其他的兄弟姐妹,害得你每日里只能孤孤单单的……”
苏幕的眼睛红了,她双手抱住蒋悦的脖子,“娘——”
蒋悦抱住她,苏幕看不见她的脸,但听话语也能想像出她脸上的坚定:“但你记住,你以后是要嫁进豪族望门的!蒋弘……”充满讥嘲地停顿一下,“不过是蒋情的儿子……”
“但情表姨是娘的表姐——”
“住口!她才不是!我的蒋和她的蒋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点,你千万记住——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不要自降身价,少和这些人往来。你现在可能还小,但是感情都是日积月累慢慢磨出来的。如果真和蒋弘要好,未来你要嫁人的时候他拦着,那不是毁了你吗?你长得好,又有天资,以后啊……”声音越来越轻,人影也慢慢消散了。
苏幕又回到了严酷的现实。
她慢慢坐起身来,把手摸索着伸向一侧,拿起一个接口圆滑的竹筒,头一仰,灌下一大口水,冷的打战,动作像是对抗似的不带半点文雅。
以后……她咀嚼着这个词。苏幕一直在计划以后,为了以后,她从苏幕的躯壳里逃出来,披上刘珍珍的皮,重新认了疯子娘。
为了以后,她特地带着消息去刘家,以西郊村的出走佐证入侵事件的真实性,她知道老爷子不喜欢刘兰芳,八成也不会喜欢一个总上门打秋风的亲戚,于是指望着以此来换取一点地位,从此安安心心待在刘家。
为了以后,她把刘兰芳托给刘娘子,冒着蛮族提前过来的危险,自己去城里联系刘家……
月亮又向西走了一步,屋子里的光斑换了个角度,枕边的银子似乎被光芒照得闪闪发亮。
整整五两银子!如果苏幕像之前一样生活的话,她可以用好几年!
刘定……实在没想到老爷子居然这么讨厌自己女儿,刘定连她的存在都不敢告诉他。
苏幕当时就知道了,即使自己逼了刘定,以后在这个家里过得也不会好,没准会因为老爷子限制刘定的财路后更加窘困。
平时也就算了,即将遇到袭击,战乱时谁知他会怎么做?她到那时只是个累赘,万一——她才不想有万一!
苏幕又摸摸银子,还是钱可靠。
她开始穿衣服,室内昏暗,苏幕去市场上买的东西有限,她拿不动多少,也不敢让人跟着她来这种荒郊野外,勉强搬了些必需品上山,蜡烛不多,可不能用在这种地方。
如果躲在刘娘子的地窖……不行!她已经告诉了刘定,他必然会去查看,那个地方不安全。
又等了一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苏幕看可以了,把昨天扔进来的木桩移到窗户下,从窗户上爬出去,那边也有一个木桩,恰好供她站在上面。
苏幕站定,从木桩上下来,深深叹了口气,没门的房子真不是给人住的!
晨光熹微,山谷尚且睡眼惺忪,清风送来森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苏幕站在昔日刘兰芳的故居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怀里掏出干粮,细细吃完,再去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看看哪里有好柴,哪里有水源,遇到危险该跑到哪里,这些才是现下该考虑的事!什么爹娘,刘家,他们都靠不住!过去的事再怎么想也是徒增烦恼,以后的事押后再说!
打定主意,苏幕走向眼前的树林。时间就快到了,明天就是那个日子了。
尽管她不能肯定这是自己的智慧还是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其中左右,但看到有那么多人被她的行为影响,苏幕的兴奋、迷醉还是难以言喻。
难怪《战国策》是这样的——它当然应该是这样的!这样诡诈,这样充满了让人不能自己的气息……
“啊——”
突然,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这地方有别人?苏幕惊骇地朝声源望去——
一架车厢在空中急速地下坠,伴随着猎猎风声和女子的尖叫,急急地砸在森林里。
一声巨响,苏幕可以看见有棵树直接被砸折了,以它为中心的其他树也各有损伤,想来从高处看那一块塌陷了一片。
苏幕眨了眨眼,看向南面的山壁。她对这边没有太多了解,从来也没跑到山上好好看一看,但到底待了一年,知道这南边的山格外大,山体连绵,群山不断,另一头可以通到几十里外的江州。
车厢是从这里掉下来的,有人从这边走?怎么回事?城里暴乱了?朝廷不让人出城?不对啊,这已经是城外了。那么有什么理由从这里走?这附近没有寺庙或者道观啊……难道是一样来山上避难的?
山上,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马尸,众人脸色都很难看。
习玉跪伏在地上,身子向山崖下探出了半个,声音凄厉:“小姐,小姐,习芳——”
“别叫了!”
苏秀皱着眉,“刚刚掉下去的是哪房的人?”家里人多,这次遇上战事匆匆从密道里出来,实在没料得有匹马会突然受惊,到了这样一侧是悬崖的地方突然发疯。
虽然他亲弟弟苏靖将其斩首,那马临死前的挣扎也使得其负载的车厢整个跌入山谷。
他靠近一点悬崖,往下一看,顿觉目眩。
这样的高度,摔下去,人不死也差不多了。然而现在情况危机,最好不要延误在这里,他们是在逃命!这么一大家子人,他又是临危受命,如果出了什么差池……
侍从靠近习玉低声问了几句话,这时回来禀报:“少爷,是五房的小小姐苏慕和她的丫鬟习芳。”
虽然知道不应该,苏秀还是松了口气。
五房啊……他回忆着自己那个早死的叔叔苏楠,没什么大出息,整日听说不过游手好闲,前后倒是娶了三任媳妇,越娶门第越低。
最后面这个婶婶刚过门,他就得了重病死了。他好像子嗣不丰……
苏秀又问:“这是我哪个婶婶的孩子?”
“第二个,就是孙家的大小姐。”
哦,不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
苏秀彻底放下心来。他神色悲戚地最后向谷底看了一眼,转身时给侍从使了个眼色。
苏秀来到王昭的车前,低声请罪:“婶婶,惊马失蹄,我们阻止不及,十四妹她……丢了性命,一起的还有她的几个丫鬟。”说到后面,已是颤抖不已,他猛然跪在王昭的车前,自责到:“都是侄儿的不是……”
王昭怀里抱着才满一岁的儿子,连忙让他站起来,苏秀是苏家这一代杰出的子弟,倍受看重,再说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她哪里敢让他给自己赔罪。
苏秀不肯起身:“为举族迁移,伯伯他们连同我家得力的兄弟都去了江南勘察打算,临走前把维护苏家的重任交付于我,不想今日蛮族比传言中提前一天入境,慌乱中竟让十四妹遭此横祸!我对不起五叔,也愧对孙家……”言毕泣涕失声。
王昭一时无语。她看着苏秀拦在她车前的身子,眼光慢慢瞟过众人焦急不耐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小子!她暗暗啐了他一口。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呀?你告诉我,这毕竟是我女儿,一下子没了,我,我可怎没向她死去的爹,”顿顿,“还有孙家交代啊……”
苏秀缓缓擦干眼泪,闻言似乎十分诧异,“我不是告诉过婶婶了?十四妹是惊马……”
“然后丫鬟也全死了?”王昭到底忍不住。
苏秀倒是十分平静:“十四妹平日里待她的丫鬟们好,这次跟着她的只有一个,然而剩下的看着小姐去了,各个情深义重,都追随十四妹去了。说是怕小姐地下没人服侍……”
王昭看着他俊秀不凡的脸,不寒而栗。怀里的儿子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王昭连忙去哄,又是拍又是摇又是从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力。
苏秀看着这一幕,也感慨道:“十七弟真是生来不凡,这才多大,声音就如此洪亮,未来一定前途不凡!”
王昭勉强笑道:“哪里的话,他爹都……”她突然停住了,古怪的看向苏秀。
苏秀没有接下去,而是轻叹口气,饱含忧虑地说:“苏家在这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望族,那蛮族若真打进来,不会不去我们的府宅搜寻,到时万一顺着密道找过来就遭了。不知这会儿战况如何了。”
王昭默然,片刻道:“上路吧。”
苏秀欲言又止:“可是十四妹……”
“她不幸惊马,丫鬟们也去了。”
苏秀还不满意:“这样伯伯他们不会信的吧……”
王昭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示意苏秀附耳过来。
苏秀听了,释然地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真难为婶婶了。”
大队的车马不久加速前进,驶进了前方的山林,马尸静静地被甩在身后,不时发出抽搐……
山谷中,苏幕衡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她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是个九尺巨汉也该失去了行动力,这会儿去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用得上的东西。当然可能有人会来收尸,不过她只拿些财物……
这又是什么?
不料又有东西从南面掉下来,服色鲜艳,苏幕明明知道这是女子的衣裙,却实在不能肯定——哪有人是像个沙袋一样不挣扎不叫喊就直直下坠的?今天怎么掉的人接二连三,难道山上有山贼在下饺子不成?
没听说有山贼啊,这里离城这么近……苏幕到底不是优柔的性子,她考虑片刻,拿定了主意,谨慎地往马车车厢坠落的地方走去。
大概是材质优良,马车车厢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还有个大体的架子。
苏幕捡起脱离车体,离她最近的灯笼,赫然发现这上面竟写着一个“苏”字!居然是苏家的马车么?她想起几天前离城看到的一幕,喃喃自语:“原来他们还没走啊……”
突然,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苏幕倒退两步,愕然地看向车厢——
车厢门帘一抖一抖,发出被拍打的“噗噗”声,接着,一只沾着鲜血的惨白手臂缓缓从里面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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