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祖视监我的那些年

作者:白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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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洞庭春(下)半章


      洞庭的结界环境有些奇特,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常年生活在这里的精怪灵兽,才会有某种本能上的判断。一番奔波,疲劳感已经像一床厚棉被,重重积压在不准的身心之上。

      白日嗜睡是雪猫族天生的习性,不准在见到树精爷爷后,紧绷的包袱更是一下子松脱,连连打起哈欠。树精爷爷见状立马哄着孙女去睡觉,不准挼搓着惺忪眼皮,却还强撑精神道:“我不放心春山姐姐······”

      树精爷爷须眉一横,用柳枝推着不准往树屋里走,“都回家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快乖乖去睡觉,爷爷会照顾好你这朋友的!”

      不准“唔”了一声,“谢谢爷爷。

      刚推开门,才又想起什么,问道:“兔姐姐没在家吗?”

      树精爷爷故作生气道:“你兔姐姐都五百岁了,早两百年前就嫁了,现在小兔子也都生了两窝,哪像你!”

      不准吐了吐舌头,赶紧溜进屋睡觉,不然还不知道爷爷会怎么说自己。

      看着被匆匆关上的木门,树精爷爷无奈地叹了口气,幻回树体之内,预备将春山整个吸纳入绿晶中。

      忽然一阵风掠过,半敞的树皮豁开一个口子,仿佛女子生产,里面蕴着一汪肉眼可见的润泽莹绿。

      树精爷爷双眼紧闭,像陷入沉睡,半开的口子也凝固了,被吸入半截的春山被一股奥援之力生生拉出绿晶之外,锦袍云纹暗红宽袖底探出一双修长玉指,骨节分明,将春山揽入怀中。

      第一时间,元启先是猛地吸了一大口香气,如贪食的饕餮,而后细细品咂,回味无穷。

      仿佛瞬间,那玉骨变得更盈润了几分。

      享受完,元启开始恼心。

      现在的他,似乎已经习惯以春山的体香为食,连乾达婆上供的香,他都有些不受用。虽然他还没放弃让春山多吃点苦头的打算,但也不想让她的气息被个老树精沾染。

      不过有件事倒实在出乎元启的预料——那日,向来不登门的冥君赢宗,竟于瑶华宫前下跪请罪,罪由是未经准许入冰壶山谷,还私自出手,干涉帝祖惩戒二妖,救下了春山和不准。

      元启有私心,自然不会真的怪罪他。

      可赢宗向来以专务肃庄闻名,凡百年入一次轮回,他并非贪图恋恋红尘,而是认为再完善的制度律条仅能维持百年,弊端即显,所以必须不断修订补充,既然冥界掌管的是凡人身后之事,自然要到人间亲自体会,才能制定具有效用的条律。

      光凭这一点,元启便很看重赢宗,若端正殿那位能多向冥君学着点,他也早就能放心做个甩手掌柜,好好享受退休生活了。

      加之赢宗自冥界而生,尊位非凡。

      到了,元启只得让乾达婆回了句“知道了”,便赶紧偷偷下凡来瞧瞧。

      元启看了一路热闹,直到柳树精要把春山吞进肚子里,他才忍不住出手。

      但春山体内的冥寒之气,他并不打算轻易出手消解,如果那猫妖知道春山昏睡的原因,会不会找赢宗帮忙?

      赢宗又会不会破例帮她?元启对此感到有些好奇,无论是神是人,还是妖,似乎都有可能产生某种羁绊,而这种羁绊会令人做出许多与自身不符的行为。

      端正殿那位如是,乾达婆如是,冥君似乎亦可能如是。

      元启施术制造了几个幻象记忆,灌入柳树精的灵识之海,日后每当他产生【要把春山吸入绿晶】的念头时,幻象记忆都会令他陷入短时间的昏迷,而醒来之后,他就会以为春山已经在绿晶内滋养过了。

      柳树精仍陷在幻象之内,他既不便现身久留,也总不能一直抱着春山,那可太便宜这死狐狸了!所以他先是震退了方圆百里的蠹虫猛兽,然后以百花织丝锦垫在春山身下,最后在这附近施了防护结界,才满意地匿回云端。

      “不对,差点还忘了件事!”元启连忙又将百花织丝锦的记忆投入柳树精的灵识之内,才满意地松了口气,“不愧是本尊,算无遗漏!”

      元启百无聊赖地看着春山,“死狐狸,本尊明明是在惩罚你,你却睡得香······”他憋闷地撇了撇嘴,不禁想起七百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伊州三台阁上,初入人间便被撞落,从高楼坠亡。

      “嘶!”元启一想到就觉得可惜。

      因违逆天道命定轨迹,他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五百年。

      “嘶!!”这白白损失的五百年,是他熬了万万年,好不容易卸下神界一干事务,终于熬出头,才换来休闲养老的快乐时光,结果就被那死狐狸一撞,就撞没了???

      他花了两百年,破坏了死狐狸多少桃花,才总算压下一点恶气。

      不过他做得也不算过分,反正死狐狸看男人的眼光不行,遇到的都是些肤浅贪色之徒,算不上真正的姻缘。

      思及此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忘了要去月老那儿查查死狐狸的命中姻缘是谁,不过也不着急,有他在,就算是天道定下的缘分,他也能给拆了!

      元启得意地翘着腿,舒舒服服地吸食着春山的体香。

      树屋附近静得异乎寻常,显出与周遭环境的强烈违和感。

      蛇妖赤练本在自家巢穴打扮,准备再会蠢猫,结果一阵地动山摇后,差点震得把屋顶都掀了,他也落了满脸满身的土灰。

      这种事情,只有山神发怒时才会发生,而洞庭自辟小天地,从未有过此等先例,赤练气急败坏地出门查探究竟,没想到半路遇上仓皇逃跑的巴蛇。

      在身长八百尺的巴蛇面前,赤练跟小蚂蚁没有什么分别。它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灵植,将一人环抱的大树瞬间击断,惊得栖息于奇花异草之上的小妖灵“呼啦呼啦”地飞起,发出窸窸窣窣素的喧嘈。

      似乎都在抱怨巴蛇粗鲁,打扰了它们的清眠。

      “蛮吞,你疯了!?”赤练祭出软鞭,一下子缠住巴蛇的脑袋,借力飞身而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值得你这般慌忙逃命?”

      蛮吞依旧慌不择路,无法冷静,“咳!你别骑我头上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心慌得很,总觉得再不跑,你以后就要到我坟头来见了,还是拱满草的那种!”

      “不就轻轻震了一下,至于嘛······”赤练悠悠地飘到蛮吞脑袋旁,笑道,“不过难得你也有吓破胆的时候,看着倒有趣!”

      “有趣个屁!你是没感受到那种······”蛮吞晃晃大脑袋,懊恼道,“我跟你扯这些干嘛,反正逃跑的大家伙可不止我一个,你有闲心看笑话,还不如去看看那小猫妖!”

      赤练一听到这事还影响到了小蠢猫,忙问:“她怎么了?!”

      “早听说你对她喜欢得紧,我本来还不信,现在看来倒全是真的。”

      “你别废话!”赤练双眼闪烁着妖冶的猩红,催促道。

      蛮吞白了一眼,继续道:“那震感似乎是从柳树精那块地儿开始的,离得越近受到的影响就越大,你现在要是去那边就会发现,已经没有半只妖兽的踪迹了。”

      赤练闻言,立即奔向柳树精和猫猫的家,那里他轻车熟路地去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比这一次更着急——即使两百多年前那天,当他知晓小蠢猫要跟着那人离开洞庭时,也没有今日此刻害怕。

      蛮吞半途回首,望了赤练一眼,无语地吐出一口浊气,顾自逃走。

      等赤练急忙赶到树屋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

      比起外面的兵荒马乱,这里太安详了。

      令他更为惊讶的是树屋周围竟然还布有一层防护结界,而施这种结界这种术法,他从未见过,似乎还带有一股神界的气息······

      可是神界从来不插手洞庭之事,怎么会······赤练感到十分疑惑。

      正当他苦恼如何进入结界时,却看到树屋的门缓缓打开,一抹粉色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里面出来,一副睡眼朦胧的憨样。

      赤练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可语气却因兴奋而变得强硬,“喂!小蠢猫,你睡傻了吧!”

      经过酣畅的休息,不准好不容易轻松愉悦了些,结果一听到赤练的声音,背上的猫都差点紧张地立起来。

      “你、你来干嘛!?”

      赤练被这么一问,积攒的火气瞬间涌了上来,“这里被你承包了吗,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我、我也没说你不能来啊······”不准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实在招架不住赤练的性子。

      赤练也有些懊恼,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不下。

      不准咽了咽口水,在看到躺在百花丝锦上的春山时,更添焦急——爷爷不是说好他会照顾春山姐姐,怎么把人丢一边,自己却睡起大觉来了······

      她试图悄悄唤醒树精爷爷,不想惊动赤练,可她却没注意到,向来习惯动手动脚的赤练,此刻正站在百米开外,未曾靠近自己一步。

      赤练最讨厌她这幅样子了,好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但她越这样,他就越想欺负她、吓她。

      柳树精陷入幻海之中,根本听不见不准的声音,元启担心被那蛇妖察觉出异常,便提前将其唤醒。

      柳树精刚苏醒,就看到不准委屈巴巴地扯着自己的须枝,正有些反应不过来,余光瞥见赤练时,便瞬间领会了,他暗自为那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叹气。

      与此同时,防护的结界也消失了,赤练并不知道,仍旧站在原地,眼神粘在不准的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

      “小赤练,你怎么来了?”
      树精爷爷打了个哈欠,明知故问道。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便以为,赤练是为了不准而来。

      “叫名字就叫名字,不要在前面加个【小】字,我已经不小了!”赤练涨红着脸,嚷道。

      “咳咳······”树精爷爷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心道:看来这孩子还是很介意当年被猫猫看到小揪揪的事情嘛!

      不准见爷爷醒了,也就没那么怕了,鼓着脸严肃地问道:“爷爷!你不是说会帮我好好照顾春山姐姐嘛,怎么净顾着自己睡大觉,却把人扔在一边呀?”

      柳树精用枝条捏了捏不准的小圆脸,“爷爷可是用绿晶滋养了那小狐狸好一会儿,才累得睡着,你怎么还怪爷爷······爷爷好伤心!”说罢,故作悲戚状。

      不准连忙抱住树干,低声道歉:“是猫猫错怪您了,对不起、对不起!爷爷不要难过,好不好?”

      一树一猫,其乐融融,看得赤练眼馋极了,什么时候小蠢猫才会像这样子依赖自己,而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呢?

      树精爷爷故意扫了赤练一眼,看他吃味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其实,若是猫猫和赤练能修成正果,他反而乐见其成,总比跟着那个【野男人】出去乱跑好,现如今猫猫只身而返,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他心生一计,便故意向那赤练道:“孩子,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来,凑近点!”

      赤练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刚想起还有一层结界的事,却发现此时这层防护已经空空如也,难不成这结界是柳树精设下的?他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本领了?

      带着满腹疑惑,他又朝前走了几步,不准却反射性地往柳树精怀里缩了缩,瞧得他又是一肚子气不知道从哪来、从哪去!

      柳树精见状,打圆场道:“猫猫离家这些年,我老瞧见你远远地站在那看,我老眼昏花的,也瞧不起清你,今儿个一见,没想到曾经那个光着屁股跑的调皮鬼,现在也长得有模有样了,俊得很,猫猫你说是吧?”

      赤练的眼睛下意识往不准那儿溜了一眼,又迅速躲开,心头一阵七上八下。

      不准抬起头朝赤练看了一眼,见他脸上爬满晚霞似的焰色,突然犯傻地说了句:“爷爷,赤练是不是生病了,他的脸好红啊?”

      柳树精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迅速憋住。眼见着赤练脸上的红色,又覆了一层,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为了维护最后的面子,才叫嚷道:“你才生病了!”

      话音刚落地,又悔极似的噤了声,他快速地看了一眼不准的脸色,补了一句:“你别多想,我不是那意思。”

      他其实还想说,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他才来的。
      可他又犹豫着要不要说,因为柳树精和她显然都好好的,如果他是因为担心才来,就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没想到,不准却主动开口:“你没事就好。”

      赤练刚高兴了一瞬,就又听她道:“赤练,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赤练感到有些好奇,这蠢猫才回洞庭,能有什么事求到他的身上?

      “说。”

      柳树精瞧赤练一副又拽又横的模样,心生一股朽木不可雕的无奈感。

      不准看了看春山,鼓足勇气道:“我的朋友不知为何陷入昏睡,听说金蟾药师是洞庭最精通医理的,或能查出其中缘由,但我不知道怎么请药师出山相助,所以想请你帮忙······”

      赤练自然看见了躺着百花丝锦上的那袭红衣,眉眼尽显风流,光论模样,放在洞庭内也是一等一的妖,不过这与他无关。

      不过那蠢猫难得开口求她,他也不是不能出手相助,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狐妖是个女的,一切便都好商量。

      于是赤练一口应下,丢下一句:“你在家等着,我把金蟾叔叔给你请来。”
      紫影一闪,便没了踪迹。

      “你看,赤练对你多好啊!”柳树精趁热打铁地补了一句。

      不准懵懵懂懂地点头,“他今日似乎确实与往日不太一样,十分地好说话,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答应的——”

      不准望了爷爷一眼,“毕竟您说过,金蟾药师是因为赤练才会躲着我。”

      树精爷爷充满希冀地问了一句:“那猫猫觉得,那是为了什么呢?”

      不准沉默了一会,似乎苦思冥想了好久,才一拍脑袋道:“难道是因为没给诊金?!”

      算了,算了······
      柳树精突然觉得,那蛇妖和自家小猫都是个没开窍的!

      不准见爷爷一脸绝望地沉默,心头的疑惑更甚。

      元启看得起劲,更加觉得让春山昏迷,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瞧,这三两下就牵出了这么多事儿,后面的精彩岂不愈加令人期待?

      没过多久,脸色黑得如锅底的赤练,就带着金蟾药师来了。

      “小练,别走这么快嘛,叔叔跟不上了······”

      一个背着药箱的矮老头,顶着一绺金色刘海,“哎呦、哎呦”地跟在后面叫着。

      赤练只顾闷头走,也不理他,临近树屋时,才凶道:“刚才在洞府跟我说的那些话,千万别在那蠢猫面前提起,不然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金蟾药师最怕赤练不理自己了,他孤寡一人,也就这孩子能给他带去些热闹,活泛了枯燥的小半生,只得连连应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不准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出门相接时,还暗想:赤练是不是又对自己憋着坏呢?还让金蟾药师帮忙隐瞒?

      不过在这个关头,她只能压下疑惑,生怕惹恼了金蟾和赤练,就不帮春山医治。
      柳树精凝结成灵魄,落到不准的肩头,随她一起去见金蟾。

      赤练看到不准打开门迎了上来,脸色瞬间变暖,心神一阵激荡。
      总觉得这好像就是他的家,而他的娘子,正在门口苦守,等待外出的丈夫归来。

      没想到不准路过赤练,直接朝金蟾药师道:“药师大人,您快进来帮我朋友看看,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昏睡?”

      金蟾药师看眼僵直的侄儿,白了眼柳树精——你教出来的好孙女!

      柳树精则假装没看到,金蟾也无可奈何,只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先带我去看看情况再说。”

      不准立马把药师迎进去,赤练撇着嘴跟在后头。

      金蟾将药箱放下,取出一条金色肉虫,掰开春山的嘴,直接喂了进去。不准看到此幕,差点尖叫出声,被赤练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金蟾余光瞥见,还暗赞这小子在追姑娘这方面,总算开了窍,不似从前全是莽撞,知道适时吃人家豆腐,增加两人间的亲密,是个好的开端。

      没想到刚在心里夸赞完,赤练就跟摸到烫手的火炭一般,缩了回去,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子。

      那种陌生的柔软感,在触及的一刹那,就像有根针在他心里扎了一下,然后整颗心因此紧缩,咙咚作响。
      这“意外”,是他从未曾想象过的美好触感。

      不准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尴尬。
      少年少女各站两边,气氛一时变得静默。

      金蟾在心里一个劲的唉声叹气,还不如将全副心思集中到躺在床上的那个。没过多久,金色肉虫就从春山的嘴里爬了出来。

      它一边蠕动,一边发着抖,习惯性地往熟悉的气息爬去,在碰到金蟾药师的手指时,还撒娇似的蹭了蹭。

      金蟾药师仔细一看,才发现肉虫的身上覆着一层白霜,他用手指捻了一点,却发现那白霜瞬间化作寒气入侵,他不可思议地叫道:“冥寒之气!怎么会!?”

      不准和赤练的见识历练不及在场的两位长者,听到金蟾药师的话,都显得有些莫名。

      只有柳树精爷爷疑惑道:“那不是······”

      金蟾药师适时打断,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如你所见,确实是冥寒之气导致这狐妖陷入昏睡。”

      不准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冥寒之气】,却仍旧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问道:“那如何才能消解这冥寒之气呢,让春山姐姐苏醒呢?”

      金蟾药师看了看赤练,有些苦恼。
      当年,他被这老树精喊来救命,却没想到救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冥界之主,冥君。

      事后他受冥君嘱托,未曾将此事泄露于任何人,连赤练都不知晓。
      结果谁也没想到,老树精家的小猫妖竟然跟着冥君跑了,自己也因此被牵累,气得赤练躲了自己长达一百年之久。

      若此时说,要消解冥寒之气,需入冥界取上阴丹喂其服下才可行——那与将自己侄儿的心上人,往他人怀里送有何分别!?

      可他又不能将内情告知赤练,犹豫间,良久说不出话来。

      不准却以为这沉默代表了冥寒之气无解,春山已然无法再苏醒,一时间悲痛交加,登时落下泪来。

      赤练见状一下子急了起来,才不管那冥寒之气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直逼问金蟾药师,“叔叔你赶紧出个主意,能不能救一句话的事,干嘛憋着装深沉,欺负小姑娘有意思吗!?”

      金蟾药师委委屈屈地看了自家侄儿一眼,虽然早料到他是个有了媳妇忘了叔的尿性,但真到这会儿,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却也发不出脾气,只气短力乏地说道:“我也没说不能救,只是其中危险困难重重,怕猫猫应付不来……”

      不准一听春山还有救,连忙道:“药师大人,我不怕!您只管说!”

      你不怕,我怕啊……
      金蟾药师默默腹诽,这女娃子若真下冥界求药,自家侄儿怎么可能不跟随……

      但是眼见赤练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模样,他只得道:“若要消解冥寒之气,需以冥界上阴丹才可治愈。而冥界是凡人身后之地,我等妖族不可擅入。”
      “所以,要不还是别救了?”

      “不行!”不准立马拒绝,“别说是下冥界,就算要上神界,我也必须救醒春山!”

      金蟾看着神色有点松动的赤练,急忙劝不准:“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爷爷着想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要去冥界犯险,万一出点什么事情,让你爷爷怎么活!?”

      柳树精本来焦急地很,也想劝不准,没想到这老蟾蜍直接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一时间还有些莫名感动。

      金蟾药师明显感受到了一道炽热的视线,察觉这视线是来自柳树精之后,又看到他那满脸带着感动的褶子,身上的肥肉都惊悚地抖了三抖。

      没想到,不准却自信满满道:“爷爷一直教我要知恩图报,一定会支持我救春山姐姐的!”

      说罢,还转向柳树精问道:“爷爷,对不对?”

      “呃······”柳树精和金蟾药师面面相觑,在自己教养出来的孙女的期待目光下,他感到压力重重,良久才咽了咽唾沫,道:“对啊······”

      战友倒戈,金蟾药师孤立无援,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赤练的身上,“侄儿,小练练,你肯定也不希望猫猫受伤吧,快劝劝这傻姑娘,那上阴丹哪是说有就有的,就算下到冥界,也极难得到的······”

      不准一心扑在春山身上,赤练盯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良久,才出声道:“蠢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大不了我陪她去一趟冥界。”

      完了。

      金蟾药师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有史以来第一次骂了赤练:“你这死孩子!那冥界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吗!?你当自家后院呐!?”

      “我决心已定,叔叔不必多言。”赤练负手而立,站到了不准的身边。

      “你这孩子就是死倔,也不知道像谁!”金蟾药师哼唧唧地喘了几口粗气,“反正我不会告诉你们下冥界的法子,你们死了这条心!”

      “爷爷······”不准立即转向柳树精求助。

      “呃······”柳树精现在好想晕倒哦,这样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爷爷!”不准嘟着嘴又唤了一声。

      柳树精爷爷哪能经得起被这样叫唤,立即松了口风:“洞庭腹地有通往冥界的入口,
      不过下冥界之前,需要吃下冥树上的黄泉果,遮掩生气才可。”

      “冥树?黄泉果?洞庭有这个东西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别说不准,就连赤练都没听说过。
      见状,柳树精立即闭了嘴,金蟾药师的眼睛也开始乱瞟,视线没有着落点。

      赤练十分了解自家叔叔,即刻威胁道:“叔叔,你再不说,我以后可就再也不去你那洞府了,你也别想再见我的面。”

      “狠心侄儿,你惯会杀熟!”金蟾药师直接坐地上哀嚎起来,“我这是为了谁啊,你这样待我!我太难了!”

      “不活了,我不想活了!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连自己的侄儿都不疼自己,我活着干嘛呀!”

      赤练扶额,无语道:“叔,快歇了吧,你哪次不是这样哄我心软,不然我早就离开洞庭去找蠢猫了。只是这一次,你别再拦我了,我心意已决。”

      金蟾的戏词卡在了喉咙眼儿,泛上一阵心酸,却更心痛赤练的一厢情愿和痴心错付。

      他真心实意地落了一滴泪,又吸了吸鼻子将更多的将要涌出的,憋了回去。他可不愿在小辈面前丢面儿。

      赤练看着金蟾药师突然背过身,圆滚滚的背影却颤颤忽忽的,心中也有些不忍,正想开口劝慰,却见他从兜里掏出了两个黑色的头骨,他吓道:“叔,你干嘛!”

      金蟾药师憋着气,道:“我能干嘛!黄泉果不想要了?哼!”
      说罢,他便将两颗长得极似头骨的黑色果子抛了出来。

      赤练赶紧接过,仔细一瞧才发现,确实只是长得像,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不准立马跑到赤练身旁,“这就是黄泉果?”

      “黄泉湖,累白骨。”
      “前尘路,逝如雾。”

      柳树精爷爷啧啧称奇:“我也从未见过黄泉果,今日一见,倒真没辜负它的名字。”

      不准见爷爷如此说,心急之下就要将果子吃下,金蟾药师赶紧拦道:“这果子虽然能遮掩生气,但却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等你将要进入冥界时,再吃!”

      金蟾药师想到自家侄儿就要跟着这个莽撞的女娃儿下冥界,那点仅剩的金色刘海儿都快愁得掉光了。

      不准小心翼翼地收好黄泉果,兴冲冲道:“反正树屋离洞庭腹地也不远,事不宜迟,那我们赶紧出发吧!”

      “嗯。”赤练与金蟾药师对望了一眼,他看到了叔叔眼中的不认同和劝阻,虽然心中不免动摇,却最终还是跟着不准离去。

      金蟾药师不死心地喊了一句:“你们难道不怕在半路遇见其它凶兽吗!?”

      可赤练的一句话,直接令金蟾药师哑口无言,“我们运气好,今日突发意外,这树屋周围方圆百里的妖兽都逃了。”

      金蟾药师再也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元启看了许久,眼见重头戏正要上演,可不能让这两个老家伙打扰,便故意将二人定在了树屋内,唯有不准、赤练二妖直奔洞庭腹地。

      赤练说得没错,他们这一路过去,并未见到半只妖兽,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他们很快就到了洞庭腹地。

      可是却并未发现任何结界的入口。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树木,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赤练尚存几分冷静,分析道:“结界入口一定是在这附近没错,也许是被这些树木挡住了,我们再找找,应该能找到。”

      不准“嗯”了一声,两人分头找了起来。

      夜越深,不准便越清醒,即使洞庭不分日夜,可她仍旧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的阴寒之气,萦绕在她周围,吸引她不断朝那个方向而去。

      忽然“咔嚓”一声,她不知踩到了什么,刚想蹲下身捡起来看,却发现脚底一空整个人猛地坠落。

      在快速下降的过程中,她看清了周围的状况,那是仿佛没有尽头的、冗长的水晶菱形甬道,映射出无数张她的面孔。

      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时间一会儿变得静止,一会儿又快速流动起来。

      前尘、今生、来世如过客纷至沓来。

      她似乎做了无数个梦——

      红色的扶桑花海,如花火绽放。
      只见一宫装女子款步而出,轻呼:“檀郎,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等得愈苦,昆仑觞便愈琼香,你可是为此才姗姗来迟?”

      女子相貌绝色千秋,看得幻海有些晃神。
      听女子嗔怨他,他下意识回避女子眼神,行礼后道:
      “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贫僧幻海,非您所等之人。”

      “时隔经年,檀郎还是没变,记得当年你亦说过,非我良人,莫等。”
      “后来,我等到了,却害了你。这金宝神枕,可曾让你忆起过往分毫?”

      提及金宝神枕,想起那枕上勾人心弦的脂粉香,幻海不禁心下一惊。
      幻海避而不答,道:“贫僧身负神龙寺上下数十条性命,唯有【佛发】方能救其性命。”
      “贫僧虽不知姑娘为何方神圣,只愿请您指一条明路,就算以命相抵亦无妨。”

      女子顿时红了眼,痴痴地看了幻海许久,才道:
      “你若能从这诗中破解我的身份,我便告诉你【佛发】所在。”

      幻海沉吟道:“贫僧便斗胆一试。”

      梦瞬即而灭,接续不绝······

      “金子期,我的名字。君子的子,期待的期。”,顿了顿,她又道:“晓初,很高兴认识你。”

      乍听她亲昵又越辈的张狂称呼,她也不晓得心中是何滋味。但似是默许对方的亲近,毫无所觉般回道:“子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金子期看着晓苏初那股子与年纪不符的清纯感与羞涩姿态,心下觉得有趣得紧,总忍不住想逗她,只不过现下只是初识,怕她会反感便只好按耐住心思,否则还真想揉揉她的头发。

      金子期又打趣道:“姐姐,待会儿回去,要是你男朋友看到你受伤,会不会打我啊?”

      苏晓初红着脸嗔怪,“子期别闹,且不说我没有男朋友,就算有也不会让他打你的,你放心。”

      “这样啊,那你是和家里人一起住吗?”

      “我不是本地人,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单间,每天两点一线,图个方便。”

      “那不就没有人照顾你了?虽然没伤到筋骨,但走路还是会挺疼的。”子期顿了顿,继续道:“要不,在你恢复之前,我都来接送你上下班吧。”

      晓初一听连忙拒绝,“子期不用,我这就是小擦伤而已。”

      “晓初最啰嗦了,就这么决定了,不许拒绝!”说完,金子期还瞪了一下苏晓初。

      苏晓初选择无视,继续晓之以情,劝道:“就算我不拒绝,你学校那边的课业怎么办,时间点上肯定会有冲突。你若是不来,我顶多挺个两三天就会好了,你真没必要为我来回折腾,还耽误学习。”

      金子期一脸无所谓,“反正我妈打算让我出国,就算不去学校上课也行。”

      “留学相关的资料考试,你肯定也有在接受培训,别为了我这点小事,耽误自己的大事,好吗?”苏晓初无奈地觉得自己简直跟个老妈子似的,在叮咛晚辈。

      金子期弯下腰,认真地望着她,“晓初,你有过一见如故的感觉吗,今天我应该是体验到这种感觉了,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拒绝我!”

      “反正,我不同意!”苏晓初自知说不过,索性也不讲道理了。

      金子期危险地眯了眯眼,“不同意?那我现在就带你回我家,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噗,哪有你这样的!”

      “有,现在你不就见识到了。”

      “我投降,好吧?”

      “那还差不多,非得我威胁你,早听话不就省事儿多了。”

      苏晓初瞪眼道:“你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我不管,得我所想最重要。”

      苏晓初无言,竖起大拇指比向金子期,心想:你厉害!金子期似是感知,还挑眉,像是回应:那自然厉害。

      不知道是因为金子期的所有行为做得太过顺其自然,还是因为她独身在异乡,被照顾的滋味又太美好,所以她其实下意识地依赖和默许了这一切。不过权衡之下,她还是不忍心金子期来回奔波,决定就许她送这一次。

      苏晓初租住的社区配有电梯,只是最近总维修,也不见好,害得她每次坐电梯都战战兢兢,只是金子期不知道这个情况,到五楼的时候电梯还卡着晃了一下。晓初吓得脸发白,子期却是没事人一样还嘲笑晓初胆子小。

      自此风雨无阻,金子期果真日日接送苏晓初上下班,偶有瞧见她被豪车迎来送往的同事,纷纷问她是不是和哪个富二代恋爱了,也有暗地里嫉妒的,在背后说她是被大款包养。不过这一切,她都没放在心上,金子期本性善良,出于好意才这样照顾她,也就无需与外人细说他们的故事,她心中欢喜便是大大的满足。

      白驹过隙,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早已完好如初,金子期却待她如知己,愈发体贴关怀,仍旧天天大事小事与她分享。

      本以为她的伤痊愈了,两个人自然也就断了联系,没想到金子期突然告诉她不出国了,而且相比初遇时的霸道变得日渐细心妥帖,待人处事也突然变得成熟稳重更多。也正因如此,她对她的好感慢慢变成喜欢,到如今已相识一年有余,其间点滴都成了她的依赖和习惯。

      如果不是金子期从未向她告白,她真会怀疑她并非只有她单恋。所以金子期对她越好,她就越痛苦,这份无处倾诉的苦恋太过沉重。

      直到那天金子期邀她自驾游去C城玩一圈,还带了帐篷、烧烤工具等等野营必备用品。苏晓初从未体验过,一时间也感到挺新鲜的。

      但第一晚她就犯了难,虽说有两个睡袋,可一想到她们将要在一个帐篷里共度一晚,她就紧张得不得了,中途金子期跟她说话,她都心不在焉得没听到。

      相识以来,金子期处处护着她,毫无防备地与她相处,那是因为不知她心中深藏着一份情意。但如果有朝一日,子期发现这个秘密,她该如何自处?且不说同为女子的禁忌之恋有多艰涩,单论子期将她当做心尖上的好友,一旦发现这事该觉得多么恶心?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不敢想象这一切,可是她没信心可以将这份感情一直掩藏下去!如果终究是个死局,她索性就破了它,让金子期决绝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省得自己继续无望折磨。如此翻来覆去想了一晚,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金子期就叫醒挂着眼袋的她继续上路,问她是不是没睡好,她却只是摇头不语。车子在高速上疾驰,CD放着《drops》,这首歌是苏晓初偶然听到金子期哼过而喜欢上的,每次听到这旋律,她都能想起金子期带点痞的酷酷笑容,却唯独给予她最温暖的眼神。

      “我很庆幸,能够遇见你”苏晓初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哽咽道。

      金子期既要开车,又赶紧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欸!小晓初你怎么哭了?别哭呀,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这么好,怎么会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子期单手揉揉她的发,宠溺得笑道:“你这么乖,怎么会犯错。”

      苏晓初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像是下定决心,出声道:“我最大的错,就是喜欢上你!现在的我,根本没法和你好好单独相处。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想着,要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你,那该有多好!”

      苏晓初感到子期揉发的手停滞了,僵持半晌,方道:“晓初,我有件事早该跟你说清楚,可是一直开不了口。”

      为了保护自己仅剩的自尊心,苏晓初选择抢先开口,“你别说了,我明白。等这次旅行结束以后,我会离你远远的。”

      “不,你误会了。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可是,不是以金子期的身份。”金子期着急解释道:“我是子期一母同胞的弟弟,虽然是龙凤胎,可是我们却长得一模一样,只要行为说话注意些,别人很难区分得出。当初子期承诺会照顾你直到你伤好为止,可是她向来做事是三分钟热度,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下去了,可是又不愿意让你失望,所以她才想到了偷龙转凤这一招,让我来代替她照顾你。”

      苏晓初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难以置信地问道:“所以这一年多,一直都是你陪着我,而不是金子期?”

      对方一阵沉默,苏晓初霎时就明白了。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愤愤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消遣的玩具吗?玩弄我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自以为朝夕相处的好朋友,却原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那她的心意究竟算什么,她喜欢的又是哪个?前一刻的告白突然像个笑话。

      “晓初你别这样,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莫名心动,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因为勉强或是以游戏的心态和你在一起。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会和子期说清楚,以后我要光明正大地喜欢你、照顾你!”

      苏晓初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个她相处了一年,可是原来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骗了她一年的男人,“你,凭什么?”

      一气之下,她在高速上硬是下了车,他没办法只好停车。苏晓初气得发抖,恨恨道:“你别跟着我,从今以后别来找我,我这个小平民不懂你们这些富二代的新鲜游戏,拜托你放过我,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晓初别走!你现在是在高速上,这样太危险了!”他不像姐姐子期能言善辩,总能哄女孩子开心,看着晓初快步离开的背影,心中既歉疚又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他只好拿起电话,“喂,警察吗······”

      可他没想到,等他回城找晓初的时候,她不仅连夜从出租屋搬走了,还辞了职,去公司找也只是听她同事说好像是离开了S市,再无其他讯息。

      一年后······

      幽暗如死水般的房间里,手机铃声兀地响起,床上似乎有人被惊动,发出一阵布料拖沓的稀窣之声,那人略显艰难地四处摸索着,好不容易接起电话,嗓音中还明显带着被吵醒的不耐与沙哑,“哪位?”

      “你还好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涩涩。

      她莫名地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未具名的,压下起床气耐心回道:“先生,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没有,我···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她虽感到迷惑,但却也听出对方语气中确实很诚恳,“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很不喜欢在我没睡醒的时候猜谜语。”

      对方着急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一直不原谅我。虽然我真的很可恶,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设想你会重新接纳我的可能。但···晓初,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苏晓初大概想起了什么,倏地坐起,却不知该是话中带刀狠狠刺向对方,还是云淡风轻说一句遗忘,她脑子乱糟糟的,找不到最恰当的答案,沉默的气氛像凝滞了一整个世纪,她才终于表情纠结,艰难开口道:“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至少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们本不必如此,可你那样骗我!”她有些激动地说着,隐有几分哽咽。

      “再也不可以重头来过吗?”那人似同样是酸楚不堪。

      她一狠心,冰冷道:“也许等我们都死了,就能重新开始了。”

      对方像是得到了救赎一般,以不正常的声音颤抖着说:“好!”

      尔时,灵山会上,阿难顶礼合掌,绕佛三匝,跪问释迦牟尼佛,何为因果。佛偈云:欲知前世因,今生所受劫缘便知。

      释迦牟尼佛莲座前侍有一盏日月神灯,于彼时得悟,欲下凡间经历人世悲欢离合,数求。后,佛允之,神灯尝愿,以灯芯为魂落轮回道。

      灵山殿上万佛不再,唯座前烛光昼夜不息,千年静谧却在此时被一缕喟叹打破。

      “庄生梦蝶,沧海蓝田;游鱼栖水,万般缘显。汝前尘未尽憾事,可愿解之。”

      殿内一缕金魂犹在失神,只下意识应道:“弟子,愿。”

      随即梵音大唱,古钟长鸣,金魂冲下九霄直奔苍茫。

      商队骑着骆驼在弥漫的黄尘中,沿着那妖冶、神秘的沙脊悠悠地向玉门行进。骆驼蹄在松软的沙丘上一陷一陷,驼峰上囊袋也跟着一颠一颠,行队里偶有女子的纱巾被风呼呼地刮起,和着清脆的驼铃——叮铃、叮铃······

      远远的,好像还能听到他们的笑语,关于那沧漠的烈酒美女和那将去的繁华都城。

      她看着他们,突然一阵热泪盈眶,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也将穿过艳丽绝伦的沙脊,进入这个时代权力的中心,因为那里有人在等她!

      苏晓初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便是满世界的黄沙,干裂的嘴皮子粘连着,嗓子里像是藏了刀片,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本以为这辈子也见不到子期了,幸而路过的商队救了她,还把她带回了月楼客栈。

      她带着记忆重生,也知道老天爷给了她一次和子期重逢的机会,前世因为她的一句话,害得子期走神出了车祸而惨死,如今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找到子期赎罪。

      苏晓初回忆起刚到这个世界的场景,又看了看自己干瘦的小身板,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客栈,谁能想到重生后的身体竟然只有十二岁的样子,虽然模样倒还算耐看。

      月楼客栈的老板娘秦颜是个红尘里的老手,苏晓初那点心思她隐约是有些知道的,见她又满腹心事地看着远去的商队羡慕,也不作声只笑着招呼她食饭。

      苏晓初总有种被看透却不说破的窘迫,又暗想,她怎的不问问自己,又或是来劝慰劝慰。但她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自己想早日与子期重逢,也只能干着急。她越想越不舒坦扒了两口饭就告了退,一个人爬到屋顶吹风,却愈加憋得慌。

      “小鬼,怎么生气了?”

      见是老板娘,苏晓初不好发泄,只闷声道:“没,就上来透透气。”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倒是重,我这老板娘都主动爬上来关心了,你还端着个什么劲,唉,亏我这把老骨头哟,爬得都快散架喽......”

      苏晓初被她逗得一笑,忍不住回道:“老板娘正风华绝代,何必这么自损?”

      “行了,老娘也是看你不开心,把自个儿献上来逗个趣,要是不行的话,还不得每天看你唉声叹气啊,要不是你得整天在我跟前晃悠,老娘才懒得管你!”

      “是,是,是,老板娘对我最好了,以后我要是再耷拉个脸,也绝不在您面前现眼,让您心烦,肯定啊躲到屋子里闷上被子才算好!”

      “哟,还挺孝顺,老娘也没白疼你。娃,下来,跟老娘喝酒去。”

      “喝酒?那可不行,我还小呢!”

      老板娘听了笑得前俯后仰,“亏你用得了这借口,就你这魄力,以后还想跟骆驼队走南闯北?”

      苏晓初红着脸,窘迫道:“这是两码子事······”

      “好了,酒不喝了,赶紧回屋去,今儿个风大,就你这小身板万一被吹病倒了,明儿谁干活?下去,下去。”

      苏晓初抱了抱拳,揖了个躬,再摆幅谄媚的笑脸,道:“小的得令!”

      老板娘咕哝了句“小鬼头”,又不知从哪捞出来一坛酒,自一人坐着对月独酌了。苏晓初转头看了颜娘一眼,想着,这大漠的凄凄寒夜,佳人独坐也不怕着凉,担心道:“别在上面太久,年纪大了容易风寒入体。”颜娘瞪着眼啐了一口,苏晓初麻溜的滚了。

      没想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老板娘还迟迟不下楼开张,苏晓初觉得疑惑便去她房里,只看到颜娘床边坐着一个男子,因为背对着门所以看不清相貌,听声音却想象得出应当是个芝兰玉树却不乏英气的人物。

      两人交谈之中掺杂着老板娘的几声咳嗽,苏晓初心想,“老板娘破天荒地生了病,又在此时从天上掉下个陌生男子,在床头跟前嘘寒问暖,看来这屋子里属单身狗的只有她了!”

      那人细声细语地对老板娘说着什么,可老板娘似乎爱理不理,苏晓初瞧气氛有些尴尬便赶紧将门掩上离开,直到晚间吃饭的时候才仔细地打量了这个男人一番,与白天想象地并无二致,虽然看上去保养得当,但从眼角的细纹可以看出应该比老板娘大上好几岁,按苏晓初现在这身体的年纪都能喊他叫“叔叔”了。

      而可怜的“叔叔”殷勤周到地为佳人布菜、夹菜,面对老板娘的视而不见,没有丝毫怨言,苏晓初不得不为他心疼一番,只好出面打个圆场,“老板娘,这位是?”

      颜娘瞪了她一眼,道:“小鬼头,吃你的饭。”

      见此,苏晓初立马撅起嘴,委屈得看向她。颜娘曾经说,每次看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会忍不住心软,尤其是用委屈、撒娇的眼神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当年那只心爱的雪狐······所以每次犯错挨罚,她若实在受不住了就用这一招治颜娘,百试百灵!

      果然,下一秒颜娘的眼神就缓和了,“好了嘛,好了嘛,晓初乖乖,他是颜娘的朋友,你叫他伯伯就好啦。”

      闻言,苏晓初被哽了一下,尴尬地望向被硬生生喊大了一辈的“伯伯”,脑门上似乎青筋一跳,还若有深意的瞥了自己一眼。她心中不禁为自己抱屈,“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我还不是为了世界和平啊!”苏晓初更没想到自己还成了点燃炸药包的导火索。

      “你瞪她干嘛!”

      “阿颜,没···我没有·····”

      “我都看到了,你还说没有。晓初可是我在这相依为命的妹妹,可不许旁人凶他半分!”

      “阿颜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乖,不吵了。”

      “哼,你总是这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

      “我变了很多,唯一没变的就是爱你。”

      颜娘愣了一下,缓和语气,道:“若你爱我,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知道的,除了那个,我什么都能允你。”

      颜娘终是黯了几分神色,“我知道,此事无关我,你且等我片刻。”

      “晓初,你随我上楼。”

      目瞪口呆的吃瓜群众,本在专心观战,突然被点名,连连呛了口茶,“你这个傻孩子,看戏看入神了?”

      苏晓初脸一红,忙应道:“瞎说啥呢,我这不是关心你,你不是要上楼说话,赶紧走走走!”

      背后还传来了,来自“伯伯”关爱弱智少女的嗤笑声。

      颜娘进屋落座,郑重其事道:“晓初,把门关上。”

      苏晓初一脸疑惑地照做,“老板娘,发生什么了,怎么感觉你不对劲啊?还是你要告诉我什么惊天大秘密?”

      颜娘拉起苏晓初的手,难得的露出慈爱的目光,“晓初,我们相识也三年有余了,想当初扎格把你从沙漠上捡回来的时候,你才那么点大,那会儿我真怕你活不下去。没想到你虽然瘦瘦小小的,却拥有远胜于大人的求生欲和意志力。当时我就明白,你心中必定有所牵念。这三年,你天天望着都城的方向魂不守舍,可我的生活却因为有了你而鲜活许多,所以我很感谢你,降临在这大漠,出现在我身边。”

      “哎呀,颜娘你突然这么煽情干嘛,我会哭的!”苏晓初心中感念,却故意逗趣道。

      “晓初,你心中可有怨,可有仇?”

      苏晓初不解回道:“没有啊,我这么善良纯真的乖宝宝,哪来的仇怨,老板娘你是不是病还没好呀,怎么说胡话呢?”

      颜娘欣慰,继续道:“没有我就放心了,如今若有机会让你去都城,你愿意吗?”

      苏晓初一听这个就沉默了,苦着脸道:“这恐怕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即便能去都城,可我现在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一旦离开这个店,就是茫茫人海中任人宰割的蝼蚁。颜娘,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伤心,我本来是打算再过几年长大了,等能养活自己再出去闯荡的······”

      颜娘摸摸苏晓初的头,笑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会不知道,既然我让你去都城,必定一切帮你安排妥帖,你只管放心去就行。”

      “颜娘,你刚刚不是还说喜欢我待在你身边,现在怎么舍得了?”

      “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一次,如果你这次不跟他走,日后我还真不放心你单枪匹马的在外面闯荡,万一丢了,我去哪儿找?”

      “那你就放心我跟他走啊?”

      颜娘神秘莫测地一笑,“当今天子带你走,我当然放心。”

      苏晓初惊讶得合不拢嘴,脑子里情不自禁脑补了一版言情小说式的“痴情帝王的落跑宠妃”剧情。

      “小鬼,你又傻了啊!你这听了是一脸高兴呢,还是想刺探帝王秘闻啊?”

      苏晓初双手抱拳,佩服道:“知我者莫若颜娘也!”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嘴。你若答应我便去求了他,你若不肯,下次可不知又要隔几个年头,才有此良机了。”

      苏晓初一听,连忙双膝“咚”得一声,下跪在地,“我愿意,我愿意。颜娘,此恩此情,无以为报!”

      颜娘吓了一跳,忙扶起苏晓初,“你这孩子干嘛呢,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我之间用不着这样。”

      苏晓初一听,眼泪都快下来了,想起当初自己害死了子期,如今虽然重生,但要与天潢贵胄的他重逢那是困难,如今从天而降这么个大好机会,她怎能不激动如斯。

      “好了好了,日后你我山水两重,远隔万里之遥,一定记得照顾好自己,也别忘了托商队给我报平安。”

      苏晓初嘤嘤地抽泣,颤着手发誓,“一定!”

      颜娘被她的样子逗乐,笑道:“你这孩子,总能让人哭笑不得。乖,不哭了。”

      苏晓初被留在房间平复心绪,颜娘则下楼与当今天子进行“交涉”。

      也不知是皇帝爱惨了“颜娘”还是对她有所亏欠,竟真答应带她回都城。临行前,颜娘与她依依惜别,自此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晓初心中暗暗许下诺言,若完成使命,无论能不能与子期在一起,她都会回到月楼客栈,然后带着颜娘游历四方。

      在回京途中,晓初又随皇帝叔叔辗转去各县乡,这一周折愣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到京都,怪不得颜娘曾说皇帝来期不定,归期匆匆。不过托了颜娘的福,皇帝对她青睐有加,关心照顾得跟亲女儿一样,所以这一年她还真滋润、白胖了许多。连皇帝叔叔都夸她比起初见时,长得更有灵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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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第七回:洞庭春(下)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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