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读心术

　　月上柳梢时，易兰屿才回到花店。从车库走到大厅，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远方海风送来的沉重寒意。

　　“先生，饭菜已经凉了，我再给你热一下。”菲奥娜调控着店里的室温，一边打开了厨房的灯。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吃。”

　　“好的。”菲奥娜关掉了灯。

　　二楼的灯光随之亮起，是整个幽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像一条指引着他前行的引路人，易兰屿盯着那盏暖黄的灯看了许久，久到眼睛开始泛起酸意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将那股酸涩拂去，不发一语地走上二楼。

　　“菲奥娜，蔌黎花卉市场的资料全部调出来给我看。”

　　“好的，先生。”

　　一份详细完整的资料在两秒后呈现在易兰屿的面前，光脑散发的莹蓝色光映在易兰屿的脸上，使他本就冰冷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染了一层厚重的冰霜。

　　蔌黎花卉市场最早还不是这个名字，原本叫蔌黎花园，是在十七年前由一个叫艾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一起创办的，一开始夫妇俩是想给自己的孩子建一个小花园，就连花园的名字都是他们的孩子来取的。

　　而在离蔌黎花园不远的地方有一间几乎快要倒闭的孤儿院，院里的孩子有调皮的，会偷偷跑到小花园里来玩，一来二去孩子们打成了一片，夫妇俩便把周围的空地都给买了下来，小花园也逐渐变成了一个大花园。

　　过了两年，那间孤儿院彻底倒闭了，夫妇俩不忍心孤儿院里的孩子无处可去，便接手了那家孤儿院，收养了那些孩子，蔌黎花园改名叫蔌黎小院，成为另一种形式上的孤儿院，继续收留着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孩子们逐渐长大，有的离开了这里，有的留下来继续帮着打理小院，几年后，夫妇俩在一场意外中身亡，蔌黎小院被他们的孩子继承，但因为那孩子还未成年，便由艾敏女士的弟弟艾格代为接管。由于夫妇俩去世后留下一大笔债务，而院里还有很多人要养活，艾格接管后想了个办法，将蔌黎小院转变为花卉市场，经营高端花卉，拿挣得钱来养孤儿院。

　　蔌黎小院的性质还是没有变，仍旧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前些年，蔌黎小院被政｜府授予了“天使之家”的称号，上城区也经常会有公益性质的购花活动，为蔌黎小院的建设出一份力。

　　易兰屿盘腿坐在地板上，沉默地看着这大幅的资料，蔌黎小院的内部模样也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整个花园仿照着中世纪欧洲的庄园修建，宽阔的花园里，有修剪成各种形状的景观树，各色各样的花争奇斗艳，有很多花都是稀有品种，他甚至只在图片上见过，而那些花却在这个花园里泛滥成灾。花园里还有城堡模样的建筑，爬山虎涂满了城堡的外墙，给这里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大的有些夸张的风车吱呀吱呀的旋转，木马、秋千占据着院里的各个角落。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里就像是爱丽丝的奇幻梦境。

　　易兰屿无意识地抠着手背，想着，若是赖以珊的话是真的，艾格真的是自己的舅舅，那么他的母亲应该就是艾敏，可是他清楚自己的母亲不叫这个名字，她叫……她叫……

　　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想不起母亲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呢？

　　还是说，真的如赖以珊所说，他失忆了？

　　“菲奥娜，艾敏的丈夫叫什么？”修长的脖子上喉结清晰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清楚地感受到声音里的艰涩。

　　“抱歉先生，资料上没有显示。”

　　“艾敏的资料呢？”

　　“抱歉先生，除了蔌黎小院的创办人这个身份，其他的资料上没有显示。”

　　没有显示，而不是权限不够，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资料竟然没有被收录进档案库里。菲奥娜并不是普通的人工智能管家，她在被设计出来时就已经安装了一套黑客系统，能够毫无障碍地侵入政｜府最基础的数据库里，查个普通人的档案并不在话下。除非数据库设置了权限，否则对于菲奥娜来说侵入那些数据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易兰屿第一次感觉自己的面前有重重的谜团，让他辨不清前方，也不知道到底会经历些什么，脑子里在瞬间涌起一个荒诞的念头，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菲奥娜……查一下易兰屿这个名字。”

　　“先生？”菲奥娜也难得地表达了一丝疑惑的情绪。

　　他的右手用力抠着自己的左手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查吧。”

　　易兰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活了二十多年，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甚至开始想，自己过往那些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菲奥娜的效率如此迅速，但这两秒的时间却让他觉得无比漫长，如坐针毡。

　　“先生，易兰屿这个名字，资料上并未显示。”

　　易兰屿闭了闭眼睛，无声的寒意从四肢百骸处涌来，他如坠冰窟。

　　。。。。。。

　　上城区第三医院，1701号病房。

　　单闻筝穿着一身白衬衫黑长裤半靠在病房门口，抱着手臂冷漠地看着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人满头银丝，脸上挂着呼吸机，半阖着眼靠在枕头上休憩，一张脸上满是皱纹，像是干枯将死的树皮，上面还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整个病房里安安静静，心电图机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单闻筝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这个人跟记忆里那个严厉刻薄的模样完全不同，她像是被岁月搓磨了太久，整个人身上凌厉的气息都被打磨掉了，看起来跟其他普普通通的老人没有什么不同。

　　单闻筝曾经以为这个人永远不会老，她会像一座大山一般矗立在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永远也跨越不过去的一道天堑，但现在病房里躺着的这个人告诉他，她不仅会老，还很快就要死去，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他的天堑就这样变成了一道小河沟。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他被这个曾经他称作“奶奶”的人折磨得太久，以至于再看到她的时候，万千情绪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洞。

　　病床上的终于后知后觉他的到来，缓缓睁开眼，浑浊泛黄的眼珠动了两下才聚焦到他的身上，身侧的手指颤抖了两下，单闻筝看见她的嘴巴动了两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呼吸机面罩里顿时起了一层白雾，让他没有看清。

　　“听说你快死了，想见我？”单闻筝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静，“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

　　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浑浊的眼睛里暗淡无光，但看得出来她对单闻筝听话的行为感到很满意。

　　单闻筝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轻嗤一声，笑道：“单老夫人，都快死了还有这么强的掌控欲，你说你到地底下去见了阎王，是不是也要让阎王爷把位子让给你来坐啊？”

　　他突然的嘲讽让老人怒意窦生，一双眼睛倏地睁大，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嘴巴动了半天，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单闻筝只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气息声，面上嘲弄的神情更深：“你看看你，脾气还是这样，觉得什么都要在你的控制之下才行……”

　　他的话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话头一转，兀自说道：“单柳庭求了我半天，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来看看你，你瞧，我还专门穿了身黑白色的衣服来……”

　　单闻筝的眉梢眼角染上冷漠的笑意：“来给你送终。”

　　一句话，让老人急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卡在喉咙，单闻筝冷漠地看着老人气得全身都在颤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咙仿佛一个破烂的风箱发出“嗬嗬”的急喘，心电图猛烈地跳动了半天，在两分钟后归于平静。

　　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她被气死了。

　　被她曾经视为蝼蚁、百般折磨的亲孙子一句轻飘飘的话送上了黄泉路。

　　世界在这一瞬间是寂静无声的，单闻筝闭了闭眼睛，听到了胸膛里传来的平静的心跳声。过目不忘的能力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至少对于单闻筝来说，这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就像此刻，过往种种仿佛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无限循环播放，那是他灰暗无光的童年。

　　单闻筝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是只能从天井里看见的四方的天空，是话语里稍有错处就会迎来的巴掌声，是整夜整夜的祠堂跪罚，以及戒尺打在后背上痛楚。

　　他的奶奶对他永远只有辞色俱厉与不苟言笑，却能在一个转身对着他的弟弟妹妹们扮演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仅仅是因为他是家里的长孙。

　　多可笑，封建古板的思想好像并不会随着科技与教育的发展有所松动，仍旧根深蒂固地驻扎在这个老人的心里。

　　单闻筝睁开眼睛，世间的声音便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闻讯而来的亲戚很快挤满了刚才还空荡荡的房间，哭天抢地上演着孝子贤孙的戏码。

　　单闻筝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他像一个局外人，冷漠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几分钟后，他转身离开了。

　　人群中有一个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转过头来唤了一声：“阿筝……”

　　那个人并没有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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