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簪花

　　八月十二，我醒得格外早，如同每一个考试的早晨。我在床上躺了片刻，始终觉得心慌，便起身自己开始洗漱。

　　采薇见我起得这样早，也惊讶了一瞬，随即笑道：“到底是秉性难改，小姐终于又同从前一般了。”

　　听她这话的意思，钟芩是个习惯早起的人。

　　我不能违心地附和她，只得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采薇见我笑得奇怪，又道：“还是昨日王爷来一趟，果真教小姐学会起早了？”

　　我忙摇头道：“起早自然是好习惯，可是人在床上躺着却是最安逸舒适的。若不是病这一场，我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道理呢。”

　　采薇半信半疑地冲我笑，随后便开始给我梳发髻。

　　我又趁机闭眼眯了片刻，采薇直笑道：“小姐这坐着睡着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我顿时有些窘迫，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如今什么时辰了？可别耽搁了时辰，让王爷等着！”

　　采薇点头道：“小姐放心，这就好了。”

　　我从铜镜中能隐约看到康王妃的画像，便顺带着将诸位王爷和王妃的特征回忆了一遍，明明是记得清楚得很，心中却还是紧张惶恐。

　　一出房门，金秋的凉风扑面而来，诸多烦恼担忧通通被我抛诸脑后。

　　我在丫鬟小厮们的问候下一路走到王府门口，王爷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让王爷久等了。”我忙福身致歉。

　　王爷神情稍滞，才道：“正好。”说完挽着我的手将我扶上马车。

　　我顿觉四肢僵硬，却也不敢婉拒，更不敢推开他，只得任他扶着。

　　其实我不明白此行王府备了五辆马车，为何他偏要与我同坐一乘。两个人沉默地坐在一处，既不言语，也无眼神交流，实在是尴尬至极。

　　突然来了一阵风，将车帘掀开一角，我的目光便被马车外的世界吸引。

　　这是我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出王府。

　　我第一次看到王府以外的花木、建筑和人，我控制住自己想要把车帘完全挑开的手，好奇却像一只小虫，爬得我心痒痒。

　　正当我与那小虫负隅顽抗之时，王爷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吓得我整个人几乎蹿了起来。

　　他见我如此反应，收回了手，神情中带着歉意道：“下车了。”

　　我点头：“是。”

　　宫门之外，早已站了许多人。

　　各家的马车在一旁列得整整齐齐，官员们也携着女眷排好了队。若是来得晚些，应该就能瞧见他们跪得齐刷刷的样子。

　　我不敢多看，跟着王爷找到我们的位置站定，便再也不敢抬头了。

　　大约是缺少背景音乐的缘故，皇上和皇后的出场比电视剧和电影中少了许多威仪和霸气。

　　我都做好了膝盖疼的心理准备了，却见左右的人都只是躬身行礼，并未行跪拜之礼，便赶紧换了姿势，有样学样地向着皇上皇后行礼。

　　我一直不敢抬头，生怕这个举动有藐视冒犯之意，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可我却始终感觉有道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稍一思索，便知道盯着我的不是皇上就是皇后。我顿时后背发凉，生出一阵冷汗。

　　站了一刻，气氛微妙起来，皇后只得解释：“小槿还未到，诸位可先歇息片刻，等她到了，便能出发了。”

　　我一听到我偶像的名字，顿时来了精神，她这个时候都不来，虽然不太礼貌，但是很有个性啊！

　　我余光瞟了一眼，身边人都纹丝不动，仍是个个站得笔直。不知道他们是当真尊敬皇上与皇后，还是忌惮那名声不大好的元祎公主。

　　众人站得整齐，一个个满脸期待，一个个神情严肃。像极了等着老师带去春游的小学生们。

　　此时我来不及去顾虑别的，只觉得此时此刻是个好时节。放在我从前生活的那个时代，这是要放假的。

　　我顿时卸下了考试的包袱，只把自己当成个即将要去秋游的小朋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等得我烦恼都烟消云散，才见元祎公主姗姗来迟。

　　她出现在人群之中，便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我瞧见她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或许也有一丝不可见的歉意，端端正正地向皇上皇后行礼，又到王爷堆儿中打了个招呼，不经意般抱怨了一句：“带着孩子出门可真是太麻烦了！”

　　人到齐了，众人又齐向皇上皇后行礼，过后便各人上各家的马车，秋狝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城外出发。

　　王爷仍与我同坐一乘马车，所以我不敢造次。只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却比我还不自在，一时问我渴不渴饿不饿，一时又关心我坐马车是否辛苦。

　　我明知道他的关心给的是钟芩，而不是我，却仍莫名觉得温暖。

　　我愈发怀疑钟芩的死因，被王爷逼死这个猜测基本可以排除了，除非这个王爷精神分裂。

　　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萌生出一个让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

　　我羡慕钟芩。

　　羡慕她有人爱。

　　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虽然我在我自己的生活里甚至希望以后能够不结婚，虽然我对爱情从未有什么信仰。

　　但是我真的羡慕她。

　　我觉得自己可笑，钟芩甚至可能因此丢了性命，我却只因为她被爱就羡慕她。

　　若是我生活在言情小说里，十有八九也是个要遭人吐槽的恋爱脑。

　　我大着胆子转头看了王爷一眼，他有些拘束地冲我笑。

　　我赶忙回以微笑，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在这时候的路不如我生活的那个时代那样平坦好走，时不时的颠簸摇晃能够分散人的注意力，才让我们在马车里不那么尴尬。

　　风一阵阵吹来，车帘随风而动，故而我时不时地能瞧见窗外的景致。

　　此时已是中秋时节，草木都已憔悴枯黄，并没有绿草如茵、生机勃勃的大好风光。我盼着那风来得大一些，将车帘多掀开些，好让我能多看到些。

　　可惜风不遂我愿，只微微弱弱地来回。若是王爷不在马车中，我肯定就要动手掀车帘了。此时我不敢妄动，心里却恨不得自己能把头伸出窗外去，仔细瞧着，生怕错过了什么。

　　说不准路上会有能指引我回家的标志呢！

　　我满脑子都是井盖儿，一时之间眼前仿佛到处都是井盖儿了。路边草长得奇怪，一小片围成一个圈，路面不平处也极其可疑，看见一个粗壮的树桩也让我兴奋了半天。

　　我本是一个记性不大好的人，此时只顾着找我的回家之路，全然忘记了马车里还有王爷可能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想到此处，吓得我一激灵，忙收回目光，端正坐好。

　　到行宫时，已近黄昏时分了。

　　人多事杂，想来皇上皇后也忙得很，到了行宫之后，未曾见过皇上皇后，就来了两个小宦官，领路将我们带到了住处。

　　“此处便是王爷、王妃的住处。”一个小宦官笑得殷勤。

　　我抬头瞧见了“风竹馆”三个字。

　　这个名字倒是雅致，但是光看字就觉得冷清。

　　王爷顺手挽着我进去，又听那小宦官在一旁道：“此处是皇后娘娘特意交待安排给王爷、王妃住的。”

　　我有些惊讶，便看向那小宦官。

　　那小宦官几乎笑得谄媚：“娘娘说了，王爷不爱热闹，此处清静，王爷会喜欢。王妃体弱，此处地势低，风也小，比旁的住所暖些，最是适合。”

　　这其中竟有我的关系！皇后为何会特意关照我？兴许是皇上的意思也未可知。我一时心虚起来，一边朝那小宦官说“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一边偷偷瞟向王爷。

　　王爷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倒是对这小院子十分满意，也道：“皇后娘娘有心了。”

　　那小宦官仿佛十分得意，又道：“北苑比不得京城，到底是空旷风冷，还请王爷、王妃多保重身体。”

　　他是好意，我与王爷自然都点头应他。

　　我让采薇送他们出去，想着采薇应该懂得赏些银两，以作感谢。

　　我坐了一日马车，已是腰酸背痛，见到了床，恨不得立马扑上去，但又要顾及仪态，便只得先坐到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路上颠簸辛苦，你先去歇着吧。”王爷望向我。

　　我不知该如何答他，也不可能真的答声“是”就去睡了，毕竟他是王爷，这住处是我与他的住处，并非我一个人的卧房。

　　好在此时有个小丫鬟送茶进来，我忙倒了茶，殷勤道：“王爷也辛苦了，先喝点茶吧。”

　　王爷坐下后便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每次他用审视的眼光看我，我都觉得他是个变态。要么，就是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

　　可他又时常关心体贴，因此更觉得他变态了。

　　他端起茶饮了一口，似是斟酌许久，才开口道：“此处还喜欢吗？”

　　我忙点头。

　　这地方我本来没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可是听那小宦官一讲，却觉得此处是个宝地了。

　　王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我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讲，他却只是笑道：“我还担心此处简陋空旷，怕你不喜……怕你住不惯。”

　　连皇上的行宫都敢说简陋……

　　这个王爷也真是……耿直。

　　“王爷多虑了，此处清静雅致，我很喜欢。”我答道。

　　王爷点头道：“虽冷清僻静，好在院中有几株竹子，风过竹时，倒也是别样的热闹。”

　　“王爷喜静，却不知那几株竹子可会打扰王爷？”我问这一句也是没话说了信口胡说的，即便他说会打扰到他，我也不能如何，总不能叫人去把竹子砍了，这可是皇上的地盘。

　　“不会，你喜欢就好了。”王爷道。

　　我大约是之前感动得过多，已经开始免疫了。

　　他突然站起来，过来挽住我的手，便往门外走去：“去看看日落吧。”

　　风竹馆的背后，有个缓坡，走到坡顶，视野便极为开阔了，倒是适宜看日落。

　　太阳的个头已经缩水了，更没有了白日的强光与热气，但仿佛是个不服输的小朋友，即便能量不足，也要尽力为自己造势，将天边染得火红一片，就连山水树木也都披着霞光。一朵云悠闲地飘过来，顿时成了一团红晕，像被打上了胭脂。

　　但落日不会真的是个好胜的小朋友，他成熟、老练，恢宏浩大，又仁慈博爱。

　　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过日落了，不知不觉之间眼眶有些湿热。我激动得看向我的同伴，他的皮肤、头发、眼睛都染上霞色。

　　他亦看着我，脸上一片平静温和。

　　我挪了挪地方，坐得更挨近他。

　　风呼呼地过，好在还有些太阳的余温，此时还不太冷。

　　他突然挪到我旁边，伸手搂住了我，柔和道：“钟芩，我们从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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