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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雪问前尘
季无咎冲入山林的那一刻,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失去了边界。
黑夜如同浓墨泼洒,吞噬了山峦的轮廓,吞噬了星月的光辉,也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确定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只是盲目地狂奔,任由荆棘划破衣衫,任由乱石绊倒身躯,爬起来继续跑,仿佛只有□□的疼痛才能稍稍掩盖灵魂深处那种被撕裂的剧痛。
终于,力气耗尽,他踉跄着扑倒在一处溪流边,冰冷的溪水浸透了半边身子,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却无法浇灭心中那团混乱的火焰。
他趴在溪边的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内腑的伤痛,但他已经感觉不到那些□□上的痛楚了。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回响——
“名门正派……青云宗……天机谷……碧水宫……”
“那一剑根本不是云庭的本意!他是被操纵的木偶!”
“我罪该万死!我百死莫赎!”
老人的哭喊、嘶吼、狂笑,连同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上狰狞的剑疤和模糊的火焰印记,如同无数张鬼魅的面孔在他眼前飞舞。那些画面太过真实,太过具体,容不下半分作伪的空间。那个自称“烈火鹞”赵千钧的老人,那个在悔恨中煎熬了五十年的疯子,他所揭露的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剜去了季无咎对自己、对父亲、对整个世界的全部认知。
“父亲……”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记忆中父亲的面容已经模糊,毕竟他出生时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但他记得母亲讲述父亲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混合着骄傲与哀伤的复杂神情。母亲总是说:“你父亲是个真正的侠者,他为了武林的安宁,不惜以身犯险,虽死犹荣。”
“侠者……”季无咎苦涩地笑了,笑声中带着浓烈的自嘲,“什么侠者?不过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被树冠切割成碎片的漆黑夜空。那些碎片般的星光闪烁不定,如同他此刻破碎的信念。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对着虚空发问,声音颤抖,“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活在那个英雄之子的梦里?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父亲只是个可怜的替罪羊?”
溪水在耳边潺潺流淌,带着某种永恒不变的韵律。这声音让他想起了童年时,母亲教他习剑的那个小院。院中也有一处小小的水池,池边种着几株翠竹。每当练剑累了,母亲就会让他坐在池边休息,给他讲江湖上的故事。
“无咎,你知道‘侠’字怎么写吗?”母亲曾这样问他。
年幼的季无咎摇头。
母亲用手指沾了池水,在青石板上写下那个字:“你看,‘侠’字,是一个人,加上一个‘夹’。一个人夹在中间,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意味着侠者往往要站在两难之间。”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他要面对强权,也要面对弱者的哀求;他要守护正义,也要面对现实的残酷;他有时候要做出违背常理的选择,只因为那是正确的事。”
“那父亲……他是这样的侠者吗?”
母亲沉默了片刻,眼神望向远方:“你父亲……他选择了自己相信的道路,无论那条路有多难走。”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眼神中,似乎藏着某种他从未读懂的东西。那是哀伤吗?是遗憾吗?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季无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黑风隘中的一幕幕——石铁心悍然迎向厉千秋时那决绝的背影;萧慕云挥舞折扇在箭雨中护住虞清瑶的身影;韩铮带着援军如神兵天降的怒吼;还有虞清瑶不顾危险冲上前拾起星陨铁剑胚时的坚定眼神……
这些人,他们知道真相吗?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为之奋斗的“正道”,他们想要援救的玄苦大师所属的碧水宫,可能就是害死他父亲的元凶之一,他们还会继续走下去吗?
“我又该走向何方?”季无咎问自己。
为父报仇?向谁报仇?向厉千秋吗?可厉千秋的父亲厉天南,又何尝不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向那些名门正派吗?以他现在的力量,无异于蚍蜉撼树。更何况……若真相真的如此,那么整个江湖的正邪之分、善恶之别,岂不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无。就像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身后是虚假的光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绝路。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踏入江湖。”他苦涩地想,“也许我就该像母亲临终前所希望的那样,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凡地过完一生。”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他想起了离开清水村时,那些获救的村民感激的眼神;想起了石铁心说起要重铸神兵时眼中闪耀的光芒;想起了萧慕云分析局势时那种算无遗策的自信;想起了韩铮豪迈大笑时的爽朗;想起了虞清瑶施针救人时的专注与温柔……
还有,他想起了黑风隘中,自己立下的誓言。
“纵使踏遍千山万水,闯遍龙潭虎穴,也定会找到救治他的灵药,治好他的伤!”
“只要我们不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心在一处,力往一处使,就一定有办法找到出路!”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还在耳边回响。那是他在绝望中爆发的勇气,是他在失败后重新挺起的脊梁。可现在……现在他知道了那些可能的“真相”,那些话还有意义吗?那些承诺,还值得坚守吗?
“季无咎啊季无咎……”他喃喃自语,“你真是个笑话。”
夜风更冷了。他蜷缩起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内心的寒冷,比这山林中的夜风更加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鸟儿开始鸣叫,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季无咎的世界,依然停留在那个黑暗的山洞里,停留在老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中。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溪边,来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上有几块平整的岩石,岩石上长满了青苔。他靠坐在其中一块岩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你果然在这里。”
一个平静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季无咎猛地转头,只见虞昭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三丈外的一棵古松旁。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青衣,面色平静,眼神清澈,仿佛这山林中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虞……虞大夫?”季无咎的声音干涩,“你怎么……”
“跟着你来的。”虞昭黎淡淡道,缓步走近,“你离开时的状态很不对劲,我不放心。”
季无咎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没事。”
“没事的人不会像丢了魂一样在山林里乱跑一夜。”虞昭黎在他对面的岩石上坐下,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个水囊递给他,“喝点水吧,你的嘴唇都裂了。”
季无咎犹豫了一下,接过水囊,小口啜饮。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石大师他……”他低声问。
“暂时稳定了,但情况依然危险。”虞昭黎说,“清瑶在照顾他。萧先生和韩大侠在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季无咎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林间陷入沉默,只有鸟鸣和风声。阳光渐渐强烈起来,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却驱不散季无咎心头的阴霾。
良久,虞昭黎才再次开口:“你遇到了什么?”
季无咎身体一僵,握着水囊的手收紧了几分。
“或者说,”虞昭黎换了一种说法,“你知道了什么?”
“我……”季无咎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那些话太过沉重,太过颠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是否真的相信了。
“是关于你父亲的事吧。”虞昭黎平静地说。
季无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你怎么……”
“猜的。”虞昭黎直视着他的眼睛,“能让一个刚刚在众人面前立下重誓、展现出担当的人突然崩溃逃离的,除了关于至亲的真相,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季无咎苦笑:“虞大夫果然敏锐。”
“告诉我吧。”虞昭黎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有些事,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季无咎沉默了许久。他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冷的女子,想起了她一路来的冷静、果断,想起了她在救治伤员时那专注而慈悲的神情。也许……她会是能够理解的人?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讲述。从深夜听到的疯癫呓语,到发现那个山洞里的老人,再到三天的观察与试探,最后是那个傍晚,老人情绪崩溃时吐露的惊人真相。
他讲得很慢,时而停顿,时而语无伦次,但虞昭黎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怀疑的神情。她只是听着,眼神专注,仿佛在倾听一个病患诉说病情。
当季无咎讲完最后一个字,林间再次陷入沉默。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格外憔悴。
“所以,”季无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我父亲不是英雄,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我这些年所相信的一切,我所坚持的一切,可能都建立在谎言之上。我甚至……连向谁复仇都不知道了。”
他抬起头,看向虞昭黎,眼中是深深的无助:“虞大夫,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虞昭黎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空地边缘,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晨光中,那些山峰如同沉默的巨人,见证着人世间无数悲欢离合。
“季公子,”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如初,“我学过医,也学过毒。在医道中,有一种说法:毒与药,本质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剂量和使用的方法。砒霜可以杀人,也可以治病;人参可以续命,过量也会致命。”
她转过身,看向季无咎:“这世间的事,大多也是如此。没有什么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名门正派中,有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有阴险狡诈的小人;魔教之中,有作恶多端的狂徒,也可能有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所以……你是说,老人说的可能是真的?”季无咎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虞昭黎坦诚地说,“我没有亲眼所见,没有证据,无法判断。但我知道的是,一件事的真相往往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走回岩石边,重新坐下:“季公子,我来找你,不是要告诉你该相信什么,也不是要劝你放下仇恨。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在你心中,‘侠’是什么?”虞昭黎直视着他的眼睛,“或者说,你行走江湖,是为了什么?”
季无咎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曾经以为有明确的答案——为父报仇,铲奸除恶,守护正道。可现在……这些答案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
“那让我换个问法。”虞昭黎说,“黑风隘中,你为什么要拼死保护石大师?”
“因为他是我们的同伴,他为了救我们而受伤。”
“在清水村,你为什么要冒险救那些村民?”
“因为……他们无辜,他们不该被魔教残害。”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为父亲的真相如此痛苦?”
季无咎沉默了。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虞昭黎轻轻叹了口气:“季公子,你知道吗?一个人的身份、出身、甚至过去的经历,都不真正决定他是谁。真正决定一个人的,是他每一次面临选择时所做的决定。”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的父亲,无论他当年是被利用还是自愿,无论真相如何,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而现在,轮到你了。”
“我的选择……”季无咎喃喃重复。
“是的。”虞昭黎的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你可以选择相信老人的话,从此怀疑一切,憎恨一切,最终被仇恨和虚无吞噬;你也可以选择继续追寻真相,直到找到确凿的证据;你还可以选择……放下对过去的执念,专注于眼前该做的事。”
“眼前该做的事?”
“石大师需要救治,玄苦大师需要援救,那些被魔教威胁的无辜百姓需要保护。”虞昭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些事,不会因为五十年前的一场阴谋而改变它们的性质。恶行就是恶行,需要被阻止;苦难就是苦难,需要被缓解。”
季无咎怔怔地看着她,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可是……如果那些所谓的‘正道’,其实也是阴谋的一部分……”他艰难地说。
“那就更需要有人去揭露,去改变。”虞昭黎平静地说,“但如果因为怀疑,就放弃行动,放弃守护,那岂不是让恶行更加肆无忌惮?”
她站起身,走到季无咎面前,俯视着他:“季无咎,记住我的话:你是谁,不是由你的出身决定,也不是由别人告诉你的‘真相’决定,而是由你自己每一次的选择决定。”
这句话,如同晨钟暮鼓,在季无咎心中轰然回响。
他呆呆地坐在岩石上,脑海中翻涌着无数画面——母亲的教诲、父亲的传说、江湖上的历练、同伴们的信任、还有那个疯癫老人泣血的控诉……
所有的混乱、痛苦、迷茫,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支点。
“选择……”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
“是的,选择。”虞昭黎说,“现在,做出你的选择吧。是继续在这里迷茫痛苦,还是回去,和你的同伴一起,面对眼前该面对的挑战?”
她不再多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尊重。但我想告诉你,清瑶很担心你,石大师在昏迷中还在喃喃念着你的名字,萧先生虽然没说,但他看你的眼神里有关切,韩大侠更是急得团团转。”
“他们……”季无咎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们把你当成了真正的同伴。”虞昭黎最后说,“而同伴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和担当。你自己想想吧。”
说完,她真的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
空地上只剩下季无咎一人,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在他身上,带来久违的暖意。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整整一个时辰。
正午时分,季无咎回到了山涧。
他的步伐依然有些沉重,眼神中依然残留着疲惫,但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空洞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静。
山涧中,气氛凝重。
石铁心依旧昏迷,但虞清瑶守在他身边,正在小心地喂他服药。萧慕云靠坐在岩壁旁,手中拿着一卷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残破地图,眉头紧锁。韩铮则在洞口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时不时朝外张望。
当季无咎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季兄弟!”韩铮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冲上前,重重拍在季无咎的肩膀上,“他娘的,你可算回来了!老子还以为你……”
他的话没说完,但眼中的担忧和如释重负表露无遗。
虞清瑶也站起身,眼中闪过欣喜,但很快又化为关切:“季公子,你没事吧?”
萧慕云放下地图,目光平静地看向季无咎,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包含着询问、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季无咎环视众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些人,在他最迷茫、最脆弱的时候,依然在这里等着他,担心着他。
“对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有些沙哑,“让大家担心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韩铮摆摆手,“回来就好。到底出什么事了?你那天晚上的样子,真他娘的吓人。”
季无咎沉默了片刻,然后走到山洞中央,在篝火旁坐下。其他人也围拢过来,就连正在照顾石铁心的虞清瑶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
“我遇到一个人,”季无咎缓缓开口,“一个自称‘烈火鹞’赵千钧的老人。”
他开始讲述,这一次,他说得更加清晰,更加有条理。从听到呓语开始,到发现山洞,到三天的观察,最后是那个颠覆性的傍晚。他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老人自称是明教暗棋,包括那些名门正派的阴谋,包括父亲可能是被药物控制才刺出那一剑……
随着他的讲述,山洞中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韩铮的脸色从困惑到震惊,再到愤怒,最后化为一种深深的沉重。虞清瑶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萧慕云则始终面色平静,但季无咎注意到,当听到“青云宗、天机谷、碧水宫”这些名字时,萧慕云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当季无咎讲完,山洞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映照出各异的神情。
“他娘的……”韩铮第一个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如果这是真的……”
“我们无法确认。”萧慕云终于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一个疯癫了五十年的老人,他的话有几分可信,需要验证。”
“但他说的那些细节……”虞清瑶小声说,“太具体了,不像编的。”
“也可能是他五十年来不断幻想,最终自己都信以为真。”萧慕云淡淡道,“疯子的世界,逻辑自洽并不意味着真实。”
季无咎看向萧慕云:“萧先生,你早就知道些什么,对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萧慕云身上。
萧慕云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并不多。只是……这些年经营情报网络,确实接触到一些关于当年那场暗杀的矛盾信息。有些线索指向不那么‘正道’的方向。但我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他看向季无咎:“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一是因为不确定,二是因为……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未必是好事。你需要先建立自己的判断力,而不是被过去的阴影左右。”
季无咎点点头,他明白萧慕云的用意。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韩铮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如果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真的那么肮脏,我们还要去救玄苦那个老和尚吗?他可是碧水宫出身!”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季无咎身上。
季无咎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石铁心的担架旁,看着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石大师。这个豪爽的汉子,为了救他们,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他现在躺在这里,需要救治,需要同伴。
他又看向其他人——萧慕云眼中的睿智与深沉,韩铮的豪勇与直率,虞清瑶的善良与坚韧,还有虞昭黎那看似冷淡实则关切的眼神。
最后,他想起了虞昭黎的话:
“你是谁,不是由你的出身决定,也不是由别人告诉你的‘真相’决定,而是由你自己每一次的选择决定。”
深吸一口气,季无咎转过身,面向众人。篝火的光在他眼中跳跃,照亮了他脸上重新燃起的坚定。
“石大师需要救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玄苦大师需要援救,那些被魔教威胁的无辜百姓需要保护。这些事,不会因为五十年前的一场阴谋而改变。”
他顿了顿,继续说:“无论我父亲当年经历了什么,无论真相究竟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我们有现在该做的事。”
“说得好!”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担架上的石铁心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面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但那双眼睛却闪烁着熟悉的光芒。
“石大师!”虞清瑶惊喜地叫道,立刻上前检查。
“我没事……”石铁心艰难地抬起手,摆了摆,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季无咎身上,“季兄弟,你刚才的话,我听到了。”
他咳嗽了几声,虞清瑶连忙喂他喝了些水。缓过气后,石铁心继续说:“我石铁心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有担当的人。你父亲的事,我不了解,也没资格评论。但我看到了你——你在黑风隘中挺身而出的勇气,你为同伴立誓的决心,还有你现在……在知道了可能颠覆一切的‘真相’后,依然选择面对眼前该面对的责任。”
他喘了口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季兄弟,我这条命是你和萧先生、虞大夫救回来的。从今往后,你去哪里,我石铁心就跟到哪里。你要救石大师,我陪你找药;你要救玄苦,我陪你闯黄山;你要查清当年的真相,我陪你查到底!”
这番话,从一个重伤垂危的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季无咎眼眶一热,用力点头:“石大师……”
“还有我。”韩铮大步上前,站在季无咎身边,粗声道,“老子不知道什么阴谋不阴谋的,老子只知道,季兄弟是条汉子,值得交!你父亲的事,要查,我们一起查!但现在,石老哥的伤要紧,玄苦那老和尚的命也要紧!厉千秋那王八蛋的账,更要算!”
虞清瑶也站起身,柔声道:“季公子,我也相信你。无论真相如何,我们现在该做的事不会错。”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萧慕云。
萧慕云缓缓站起身,走到季无咎面前。这位总是从容淡定、似乎永远掌控一切的情报商人,此刻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季无咎,”他第一次直呼其名,“你知道吗?江湖上最难得的,不是绝世武功,不是滔天权势,而是在看清了世界的复杂与黑暗后,依然选择坚守本心的人。”
他拍了拍季无咎的肩膀:“你做到了。经过这件事,你真正成长了,季大侠,你当之无愧。”
季无咎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胸中涌动。那不再是少年人的热血冲动,而是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深沉坚定。
“谢谢大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平复下来,“那么,我们就按照原计划。首要之事,是找到救治石大师所需的至阴至寒灵物。同时,设法绕过厉千秋的封锁,前往黄山救援玄苦大师。”
“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我们会查,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萧慕云点头:“明智的选择。我已经通过残存的渠道打听到一些消息。在北方三百里外的‘寒冰渊’,传闻有‘冰魄玉髓’产出,那正是至阴至寒的天地灵物,或许能克制石大师体内的焚天火毒。”
“寒冰渊?”韩铮皱眉,“那地方可不好去,终年严寒,而且据说有凶兽出没。”
“再难也要去。”季无咎斩钉截铁,“石大师的伤不能等。”
石铁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
“你好好躺着。”虞清瑶按住他,“你现在的情况,别说去寒冰渊,就是多走几步路都危险。”
虞昭黎也开口:“清瑶说得对。石大师需要静养,至少半个月内不能长途跋涉。去寒冰渊取药的事,只能由其他人去。”
“我去。”季无咎毫不犹豫。
“老子也去!”韩铮立刻道。
萧慕云沉吟片刻:“寒冰渊地形复杂,需要熟悉的人带路。我认识一个曾经去过那里的猎人,可以请他做向导。不过……”
他看向季无咎:“去寒冰渊,意味着我们要分头行动。一队去取药,另一队带着石大师,找一处安全的地方隐蔽休养,同时设法收集黄山那边的情报,为后续救援做准备。”
“分兵……”季无咎皱眉。经历过黑风隘的教训,他知道分兵的风险。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萧慕云说,“石大师的伤势等不起,玄苦大师那边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们必须同时进行。”
季无咎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好,那就分头行动。萧先生,你熟悉情报和地理,请你带一队,带着石大师找安全的地方休养,同时继续收集情报。我、韩大哥,还有……”
他看向虞清瑶和虞昭黎。两位女子都是医者,按说应该跟着石铁心这一队,但寒冰渊取药,途中难免有伤病,也需要医者。
虞昭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平静地说:“清瑶跟我一起,跟萧先生这队。石大师的伤势需要持续治疗,清瑶的针灸之术比我更擅长调理内伤。至于你们那队……”
她从药囊中取出几个瓷瓶:“这些是应对严寒和常见伤病的药物,你们带上。寒冰渊极寒,普通的金疮药在那里效果会大打折扣,这些是特制的。”
她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这里面是三颗‘暖阳丹’,危急时刻服用,可以暂时抵御严寒,护住心脉。但记住,只有三颗,非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季无咎郑重接过:“多谢虞大夫。”
“至于向导,”萧慕云说,“我立刻去联系。如果顺利,明天一早你们就可以出发。”
计划就此定下。萧慕云带着石铁心、虞清瑶以及韩铮的一半手下,找地方隐蔽休养并收集情报;季无咎和韩铮带着另一半人手,前往寒冰渊寻找冰魄玉髓。
夜幕再次降临,山涧中篝火熊熊。
季无咎坐在火边,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剑身上的卷刃在火光下依然显眼,但他现在看它的眼神已经不同了——那不再是一把需要完美的武器,而是一把历经战斗、见证成长的伙伴。
萧慕云走到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个酒囊:“喝一口?”
季无咎接过,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暖意。
“还在想那件事?”萧慕云问。
季无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萧先生,你说……如果真相真的如那老人所说,我该怎么办?”
萧慕云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深远。
“季无咎,”他缓缓开口,“你听说过‘铸剑’的道理吗?”
季无咎摇头。
“一把好剑,需要经过千锤百炼。”萧慕云说,“铁胚要经过火焰的灼烧,铁锤的敲打,冷水的淬炼,才能去除杂质,变得坚韧锋利。人生也是如此。”
他看向季无咎:“你现在经历的,就是淬炼的过程。那些痛苦、迷茫、背叛感,都是在去除你心中‘非黑即白’的杂质,让你看清这个世界的复杂。只有经历过这些,你才能真正成长为一个能够面对复杂世界的人。”
“可是……”季无咎苦涩地说,“这种淬炼,太痛了。”
“痛,才说明你在改变。”萧慕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无论真相如何,无论你父亲当年做了什么或经历了什么,那都是他的故事。而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有你自己的选择。”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深沉:“江湖从来不是简单的正邪对决,而是无数人在各自的立场、各自的信念、各自的利益驱使下,做出的选择和行动交织成的复杂图景。你要做的,不是简单地选择站在哪一边,而是找到自己的道,然后坚守它。”
“我的道……”季无咎喃喃重复。
“对,你的道。”萧慕云说,“那才是决定你是谁的东西。”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萧先生,”季无咎突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查清了真相,发现那些名门正派确实参与了当年的阴谋,你会怎么做?”
萧慕云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季无咎,你以为我这些年在江湖上经营情报网络,真的只是为了赚钱吗?”
季无咎一愣。
“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他的秘密,他的目标。”萧慕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背对着季无咎说:“无咎,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会支持你。因为我相信,经历了这些之后的你,做出的选择一定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说完,他走进了山洞深处。
季无咎独自坐在篝火边,望着跳动的火焰,心中思绪万千。
萧慕云的话,虞昭黎的话,石铁心的话,韩铮的话,还有记忆中母亲的话……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一种清晰的认知:
他不能再被过去的阴影所困,不能再被别人的“真相”所左右。他必须找到自己的路,做出自己的选择。
而此刻,他的选择很明确——救治同伴,救援被困者,阻止眼前的恶行。
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它会等。等他变得足够强大,足够睿智,足够去面对那可能残酷到极点的现实。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感受着剑柄传来的熟悉触感。这把剑,是母亲留给他的,据说剑法也是父亲当年所创。以前,他握着这把剑时,心中想的是为父报仇,是继承父亲的遗志。
但现在,他想的是别的。
他想的是守护——守护同伴,守护无辜,守护自己心中那份历经淬炼后依然存留的善意与正义。
“父亲,”他对着虚空低声说,“无论你当年经历了什么,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会走出自己的路。我会用你教我的剑法,但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终结仇恨。”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到心中某个沉重的枷锁悄然松动。
篝火依然在燃烧,照亮了山洞,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深沉的光芒。
夜还很长,但黎明终将到来。
而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的挑战要面对。但这一次,季无咎知道,他不会迷茫,不会退缩。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要守护的东西,找到了要行走的道路。
那就是他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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