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晚归

　　吴娘的口舌本领果是不虚，不过旬日之间，府上各处就起了风声。这让典娘暗自得意，也引起了晶英的注意，却独独未进到小舟心里。她并非没听见，也知这一次比上一次说得更加难听，只是流言止于智者，越是无稽则越难分辨，若贸然追究，反落人口实，更教言者猖狂。

　　然而，流言伤不了人，旧事却能刺人肺腑。

　　九月初逢赵顺寿辰，因着常例，但凡赵家喜事，小舟都会携着贺礼前去拜祝，图的就是他们心情好时，或能松一松口，将母亲的去向告知。可小舟没有一次是成功的，这次亦无不同。赵顺中堂待客，避而不见，赵妻虽则接见，却是收礼不纳言。

　　赵府门侧一间阍房内，小舟跪在其舅母身前哀求，可那妇人抚着鬓边珠翠，态度冷傲，全无正眼看待。

　　“舅母，这数月来，阿郎容许小舟近前侍奉，他不讨厌我，也不拿我当奴婢，这难道还不能让你们满意吗？”小舟是不愿跪赵家人的，可每每为了母亲，个人尊严也就顾不得了。

　　赵妻忽而嗤笑，四五十的妇人，风韵不存，胭脂细粉卡在眼角堆叠的皱纹里，显得有些狰狞。

　　“你也大了，还不懂怎么伺候男人吗？倒别拿这些话来哄我，我在这府里都听说了，永穆公主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得紧。你拢不住他的心，将来可怎么好呢？万莫学你娘，端着架子不寻出路！”

　　“阿娘与父亲情深，自愿为父亲守节，这有什么错？！”小舟本也是强忍着口气，却听这话越发不堪，终究受不住，怒而起身。

　　“哟，脾气倒不小！”赵妻撇了撇嘴，倒并不十分生气，目光打量着小舟，又道：“你再闹也闹不回你娘，还是学着点乖，也莫要辜负你娘给你的这副相貌。这世上哪个王孙公子没个三房五妾的？那王家阿郎现今只有你一个，你还不赶紧着，生个一儿半女的，你得了福气，我和你舅父，还有你娘都有脸。”

　　小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舅母的话还真是有道理。

　　“舅父大寿，想必有许多事要料理，小舟就先告辞了。”同每一次的离去一样，小舟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你带来的绸缎甚好，明日我便命人做了衣裳，你下次来时可再带些的，王家的东西果非寻常可比！”

　　赵妻尖刻的嗓音一直送小舟踏出门首，平常的字句却是极尽羞辱——小舟早已是王家的人，吃穿用度都仰赖王家，而赵家，再是痛恨，下一次也还是要来的。不论哪一边，小舟都没有余地。

　　“阿姊！”
　　小舟才至阶下，忽听身后清清亮亮一声呼唤，泛红的双眼未及稍抬，一个俊朗少年便站在了面前。他是赵显，赵顺的独子，与小舟同庚，晚了二月，因系小舟表弟。

　　“哦，阿显啊。”小舟挤出些许笑容，“今日是舅父寿辰，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都听见了，我母亲又逼你了是不是？”

　　赵显生性忠厚，全不与父母同道，因着幼年相伴的情谊，一向很是惦念小舟。他知小舟今日必来，便往门下候着，却谁知经过阍室，倒把其母之言都听了过去。

　　“由来如此，不足为奇。”小舟咽下苦涩，仍以笑脸迎人，“你勤谨些读书，不要管这些杂事。”

　　赵显虽年轻，却哪里不懂小舟的处境，心知她是强颜欢笑，更觉不忍，道：“是我无用，不能帮阿姊问出姑母的去处，可阿姊千万不要泄气，总有一日的！”

　　小舟亦知赵显向着自己，可赵顺夫妻也知儿子如此，断不会轻易透露，赵显不过也是做无用功。“以后别再问了。”小舟叹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赵显的手臂，“回去吧，我走了。”

　　“父亲忙着应酬，哪里管得我？我送阿姊回去吧！”

　　赵显神情切切，一副恳求情状，小舟缓了缓，终是点头应下。这曾经也是有过几回的。

　　天气清爽，街道热闹，姐弟二人并肩走着，一时有话一时无言，自城南昌乐坊到宣阳坊数里的脚程，也很快就走完了。王府门首之下，小舟向赵显道别。

　　“阿姊，你告诉我一句真话，你这里可好？那王公子可有真心待你？你可有受委屈？”赵显憋了一路，还是问出了口。

　　“显，你何来此问？”小舟有些意外，从未见过赵显这般口气，“公主恩养，家人和气，并无委屈。”想了想，小舟以这不是实话的实话宽慰赵显。

　　“那你怎么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不乘车驾，也无婢仆相随，身上总不见一样好佩戴，衣裳也多是旧的。”赵显观察得无不细致，语速之快亦让小舟不知从何答起。

　　“车驾婢仆，我用不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良久，小舟笑应，淡然自若，这倒都是真心实意的话。

　　“那阿姊是不用，还是本没有？”赵显仍是将信将疑。

　　小舟无奈摇头，只觉赵显稚气未脱，“若没有，我每次去你家拿的是什么？今日的几匹绸缎我又从何得来？”

　　赵显再无质疑之理，便与小舟作了声辞，返家而去。小舟目送赵显至横街尽头，不觉又笑出来，心里颇觉温暖。

　　带着余下的笑意，小舟也自转身进门，却第一眼，望见台阶上一双男人的乌皮靴，缓缓抬头，这人正是王潜。他笔直站着，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刚来，还是早就在了。

　　“阿郎今日怎么在家？”小舟低声问了句，低到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她是在心虚，怕王潜听到自己将王家财物拿去送礼，即使这是本就属于她的，是她常年节省下的。

　　“卢娘子还不知呢，阿郎昨日升任了，不必久留军中，可日日回府的！”接话的是跟在后头的阿峘，毛头小子耳尖目明，却是看不透内情，笑嘻嘻又道：“方才那小郎君是谁？怎么叫娘子阿姊啊？”

　　小舟原本摸不定王潜是何时来的，此言一出倒敲定了，王潜果然全程听了进去。

　　“他……是舅父之子，是……我的表弟。”小舟听到自己牙齿都在打颤，实在有万分羞愧，“今天是舅父生辰，他送我回来的。”

　　阿峘原不知小舟家世，只知她自小在王家，还以为她没有亲人，因便十分好奇，皱着眉，小声嘀咕忖度。

　　“阿峘你的话太多了。”石像般的王潜忽而回过神似的瞥了阿峘一眼，复转向阶下的小舟，神情微凝：“我要出门，你进去便是。”

　　话音不冷不热，一如平素，小舟瞬间松了口气，不敢也不想多留，拎起裙角便小跑进了府门，经过王潜身侧时活像条鱼儿，滑溜着，又敏捷又迅速。

　　小舟没了踪影，可王潜亦未立即就去，提了口气对阿峘说道：“你不必跟着了，去叫钱录事将府上各处的供应账目整理出来，回来我要过目。”

　　阿峘乍一听只觉奇怪，虽说王潜是家主，但从前多不在府上，这些内务都由王训代理，自己不过偶尔翻看。莫不是哪处出了什么纰漏，才让王潜忽然想起查账来了？

　　“是。”阿峘并不敢明言，应声即刻回转。

　　交代完事情，王潜跨马而去，却也无甚大事，不过一二时辰就返回了家中。钱录事已将账目送到了王潜书房，王训因听说此事，恐是自己管理有失，也来应对。

　　王潜将账目由近极远粗粗看了一遍，而粗中有细，只盯着每年每月，典娘那院中各人的度支。
　　“潜哥，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你直说便是。”王训不知底细，心中有些急。

　　“不关你的事。”王潜暂放手中一卷，向王训摇了摇头，却对一旁的钱录事问道：“各处供给都是何时发放？可有短缺？”

　　“一应每月初，从无短缺，不过是累年有所增加而已。”

　　这钱录事乃是朝廷按制派遣到公主府的官员，一并邑司令、邑司丞三人，共同管理主家财货出入，田产封户之事。公主虽则出家，然其名位不改，三人便一直留在王家司职。因而，钱录事对王家各处的账目十分清楚。

　　“自迁居以来，变化可大？都是哪处？”王潜又问。

　　“迁居不过一二载，倒无过多变化，唯是女眷的用度略有增加。这其中，寿珍县主自有食封，余下小娘子与卢娘子，也都是遵照公主历来的嘱咐。”

　　这话却是点到了王潜的关心之处，也依着方才亲眼查阅的账目，并无偏差。“好，有劳钱录事了。”

　　王潜问毕，将账目还给钱录事，遣阿峘相送。王训却是越发看不懂了，待人一走远，忙又追问了一句：

　　“潜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哦，无事。”王潜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面色一恍，“上午听人提起这些，查看一下，以防疏缺。”

　　王训不会不信兄长，只想着果真不是自己出了错，没了愧疚，也不再多言，告辞一句，起身离开。

　　“阿训等等！”王训这里才站起来，王潜却又紧急将人叫住，忽而很是为难，双眉打结，“你知道小舟舅家的事吗？”

　　王训闻言一愣，他约莫是第一次听见王潜叫小舟的名字，更是第一回听王潜主动问起小舟的事。

　　“若没记错，应是度支员外郎赵家。”王训虽与小舟亲近些，但所知也仅此而已，“我只知这个，母亲难道没与你说过？”

　　永穆公主自然与儿子讲过，却也不过就是这一句，而王潜想知道的是除此之外的。

　　“如今小舟在你跟前侍奉，你大可自己问她啊。”见王潜久久不语，王训有意提了一句。

　　“……嗯。”王潜闷闷地应了声，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王训离开之后，王潜呆呆地静坐了许久，倏忽回神，天色已暗了下去。这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终究不能平常度过了。

　　如小舟所料，王潜听到了她与赵显的全部谈话，虽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五六句，却引起了王潜内心一场不小的翻覆。

　　然而，亦未必皆如小舟所想，王潜没有觉得她送礼不妥，反而翻看供应账目，就是为了求证她那处的用度有无短缺。

　　纵是千年不化的顽石，此刻竟也有了些微妙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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