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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水(4)
天漏如倾。水幕界开了天与地,歌声推开了风和雨,声浪叠着声浪,密匝匝推得夜色直晃。一行人在雨中显出形状。伞,灰的、赭的、蒙着淡青的。灯,昏蒙、黄浊,只够照见脚背上的泥。
这样大的雨,这样狂的风,水面竟不能攀升一分,眼看就要漫上来了,始终相隔堤岸。乡民绕水而行,合着众人的力气,引吭高歌。
宿怀星缀在队伍末尾。
视线穿透绵绵阴雨,窥见其后亘古运行的星轨。
观星辨势,此地本该物阜民丰,怎沦为阴邪绝境?暴雨,哀歌,水吼……怨气与歌声碰撞,似乎有庞然巨大的影子,逐渐从黑水湖底,浮现出来。
燕以泽紧紧揪着他的衣角。宿怀星反握住那双手:“不舒服?”
燕以泽道:“听他们唱歌……有些难过。”
“那不听了。”宿怀星预备捏诀。
“听的!”燕以泽急忙道,昂首挺胸证明自己很有精神,“以泽可以的!”
宿怀星拿逞强的小徒弟没办法,伸手一揽,将人整个儿抱起来。燕以泽咕哝什么“长大啦”“长高啦”“自己可以”,欢心忍也忍不住,高高兴兴挽住手臂,脸颊贴着他的肩窝。
轰——
歌声被惊雷劈断。
狂风肆虐。火苗疯狂窜动。一道人影从队伍后撤,迅速退到他身侧:“道君,果然有精怪作祟。”
宿怀星颔首表示知晓。
这位是宁州司祭,专门打击邪神淫祀;前边还有配套的魂师,州牧,各宗各派稀奇古怪来了一大帮。宿怀星招来的。助力不助力,另说;务必要把他斩妖除魔的壮举发扬出去。
黑水中央。鬼影浮浮沉沉,显出扭曲类人的轮廓,很快被暴雨打散。
那便是百姓敬畏的“水神娘娘”?
连精怪都算不上。
它号哭着,不断不断重复,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凄厉:
“……在哪?”
“……水……”
“水啊……水在哪!!”
那声音,是男也是女,是老也是少,千千万万濒死的呐喊,在浩瀚无边的水域中央,在巨浪滔天的阴湿雨夜,哀嚎不绝、寻找着“水”?
天上地下,不都是水?
不!!
不!!!
天上是龙!地下是仙!水啊——水——在哪?!无数混淆的呓语交汇,它越发狂乱,越发绝望,突然,水面沉滞,夜幕陷入诡异的平静,暴雨亦无法砸开涟漪,黑水凝固了。
它没有明确五官,但所有人都能清晰感知,它调转“方向”,执念死死锁定燕以泽!
“水!”
“水——!!”
宿怀星正准备与这“水神”缠斗一番,做出舍身镇压的壮烈场面。
它竟敢恐吓以泽?
找死!
哪还管得计划,甚至懒得用什么精妙术法,真元悍然爆发。黑影似是扑进烈火,悄无声息蒸腾,水汽撞上冷风,纷纷凝落成雨。
然而它不是神、不是精怪,它根本没个实体,怨念分合聚散铺天盖地!宿怀星想也不想罩住徒弟,热浪激流,黑影被迫转了个折,与火焰正面相对。
魂师持镜观战。镜外狂风骤雨,镜内魂冤鬼哭。看似一缕黑影,其后牵扯着千千万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从黑水涌出,前赴后继扑来!
水底下哪有什么淤泥水草?分明是累累尸骨,怨毒洪流,要将白衣仙尊彻底吞没!宿怀星察觉诸般异变,迎着冤鬼再进一步。他并指如剑,朱光凝成一道细锐火线,横斩长川。
怨气生生从中切断。
暴雨倾盆而下。天地间水灵大盛,离火不继,终究不能焚尽黑水。宿怀星面色微白,只觉识海乱糟糟,哭啊喊啊恨啊,吵得头疼。
“道君、您……”
魂师双手颤抖捧着法镜,嘴唇哆嗦半天,一遍遍重看镜光,“您体内,有、十万……冤魂……”
“多少?”
宿怀星揉按眉心的动作顿住。
魂师几乎把脸贴上镜面,看了又看。十万!就是这个数!天啊、十万水鬼,抢夺宿主意志,这、这……道君怕不是中邪了!!
司祭道:“你能封印多少?”
魂师道:“至多五百。若我镜天宗主全力施为,约莫一万。”哪怕全宗门拉上,长老护法执事亲传后山扫雪汲水洗镜子的顶了天了也只半数。这、怎生是好!
司祭道:“可否联络冥使?”
魂师道:“不成。冥使冥船久过其任,来不及收魂……”
宿怀星“坚强”地挺直脊梁,声音略低哑,仿佛承受极大负担:“能换得百姓安宁,些许代价,值得。”
众人肃然起敬。
宿怀星乘胜追击,请司祭传讯观主,请魂师告知宗主,请州牧散播谣、咳,传颂他力挽狂澜的伟大事迹。
一切处置妥当。
回到祠庙,舒舒服服躺下。
睡不着。
他掀起眼帘,就看见小徒弟跪伏床沿边,眼中满是担忧后怕,闷不吭声,怕自己搅扰师尊“修炼”。
宿怀星眉目温柔:“没事了。”
微凉的掌心拢过来,效力轻微啄吸神魂。宿怀星轻轻按住他手腕:“还乱动。不信为师?”
燕以泽摇摇头,沮丧地垂低脑袋。
宿怀星道:“撒娇也不行。赶快修炼,等你筑基结丹,有的是帮忙的时候,嗯?”
“嗯!”
燕以泽打起精神。
宿怀星安心调息。以泽日常修行不需要提点,他徒弟就是这么聪慧灵巧。巧。灵、洿畎浍沝灥湬洜氶氷沊浾汌泂泃泍泏泐泑沎洓沔沘沚沣汏汑汒汓泴溾涹濻湝湜沯氺洯柡沕,嘶!恼火地沉进识海。十万冤魂挤作一团冲击撕咬哭嚎,水——水——找到了!找到了!!
‘为何盯上他?’
‘水沝淼氶氷沊泴——’
‘说清楚。本座心情一好,让你们尝两口?’
万千咆哮交织迥异分歧同心悲伤愤怒期冀仇恨不可开交。宿怀星放弃同它们交流,抓来最烈的一只鬼魂。
意识短暂剥离。
水。雨水。从脚踝爬上来,没过膝弯,没过胸膛,鼻端是土腥味,铁锈味,呼吸的冰冷,灌进喉咙,灌进肺腑,天地成井,四壁倾水,呼救,离唇就被风刃剁碎。
天光惨淡。
苍青色。
原先的路成了河,原先的田成了湖,千里江山,一片汪洋。
天亡我大梁。
长街翻涌。屋脊孤悬。一张张仰天的嘴,祈仙、祈神、祈人。
视野被雨托起。
一寸寸抬高。
公主凭栏远眺,罗裙几乎遮不住高隆肚腹。她的灵魂从中劈成两半。一半传承于家国,骄傲锐利意气风发;一半毁灭于孽种,臃肿迟缓陌生绝望。两股血逆向奔涌,取她的命,夺她的魂。
苍青龙影盘踞云端。
惨淡一线日光,照不穿巍巍上神。人间波涛万顷,天庭瑞气千条。青影愈发深邃,时而有一二处通透流光,夸耀这无边福泽。
祂降临凡尘。
融骨血,共命轨,古往今来,感孕神子有几人?
……
原来如此。
龙祖飞升后,诱骗人族公主神交,罪行是真,前因后果都是假的。淫性只是祂俘获公主的卑鄙手段。东宫青龙并非“恼羞成怒”,它们“降罚”,屠灭一国,百万黎庶,只为龙神铺路!
天道有衡。
梁国本该物阜民丰,遭此大难,天命于别处补偿。公主幸存,国运系之一身,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天道宠儿。龙神借腹降世,不止灭她的国,还要吸尽她的气运。
难怪仙宗闭口不谈。
那高踞九天的恶龙不死,百万冤魂如何往生?
……
雨。水。淹没城池。淹没国都。千里疆土一朝沦丧。军士向谁挥刀?
龙在天上。
龙在腹中。
水势愈凶愈急。浪头如千万白甲骑兵,宫门踏碎,华袍浸满了雨,狂风中猎猎翻飞。金线炸开一瞬星火。
嗵——
水面开合。
她投身入水。
……
惊醒。
心脏狂跳。
雨仍在下,以泽端坐案前,烛光贴着低垂的脸,描出清稚的轮廓。那眉,那眼,分明与梦境肖似。
宿怀星瞬间明白了一切。
天魔已将最大的诱惑送到他面前。
看,容器,能让青龙降世,也能让朱雀复生,让你未决的怀念的错失的全部回来。
取用它吧。
不该存在的怪物;亲母厌弃的孽种;
你呀,
还要良心做什么,
那东西只会让人不快活。
……
识海沉寂着。
祂不曾到来。祂何须蛊惑。牵引他的是自身魔念,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他起身。
衣袍无风自动。
燕以泽原本坐在烛光里,转眼被阴影覆了顶。
宿怀星总是惊讶于徒弟的瘦弱。不必做什么,恐怕就会折断在暴雨之中。所以他走到他身边来了。遮风,挡雨,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无名无姓的小怪物,变成了有名有姓的小怪物。
你是我徒弟。
养着你护着你,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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