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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顾朗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安静,许多人已经好几日未见到他了,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透露出几分讶异。
山下已经是流言纷纷,更何况漩涡中心的秦家堡。纵然顾朗心比天大,纵然周遭朋友的关心只是善意,顾朗终于还是崩溃于这日复一日的探寻目光。委屈难过无法阻挡尘嚣日上的流言,他只能逃避着所有能避开的聚会,在无人的角落寻求短暂的安宁。吃饭只在人散之后,训练也都告假未去,除了同住的好友,旁人基本见不到他的面。秦家堡的人对此表示理解,就连一向不理会堡中琐事的秦钰也亲自吩咐了由他去。
今日顾朗本也怏怏地在屋中休息,但见演武场热闹非凡,欢呼雀跃之声时不时传入耳中,竟也牵动了心思,往日与堡主练手的场景浮上心头。顾朗站在窗前愣愣地望向演武场的方向,期望能看见一两个搏斗的身影。但人群太远了,再怎么张望,也只能看见对面的房间。
纠结许久终于还是踏出了房门。顾朗找了个靠后的位置躲着,大家都在胡闹,谁还能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个他呢?
未曾想人背时真是喝水也塞牙,越谦轶胡闹一番,害顾朗白挨了几石头不说,竟然还被推搡的众人挤了出来,甚是丢脸。
旁人见此还只是笑骂越谦轶,越谦轶却吓得腿软,凑上前去一个劲地问顾朗摔疼没。望着顾朗额头被石块砸出来的伤口,越谦轶脸都白了。还好未伤在命脉,若是再偏几分,普通人尚可,谁知顾朗会不会丢去半条命。
“你坐下别动,我给你瞅瞅。”
越谦轶一把按住挣扎起身的顾朗,手忙脚乱地撩起衣服下摆,露出束在腰间的小小腰包,腰包中放了几瓶常用的伤药。他取出其中一个青色小瓶,里面装的是越家独门的凝血散,价比黄金,此刻不要钱似地往顾朗头上撒。他又扒着顾朗的手上下检查,确定没有问题后才长嘘了一口气。
但不过片刻,缓过神的越谦轶便指着顾朗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不顾及己身瞎凑热闹,看上去凶巴巴,言辞中竟然全是关心,骂得众人是一愣一愣。
就连秦钰也惊讶:“我以为你不喜顾朗,今天竟然这般嘘寒问暖,还有几分医者仁心呀!”
越谦轶涨红了脸,恶狠狠回瞪道,“整个秦家堡最烦人的就是你!”
韩易没有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他今日听了越谦轶的话,倒对顾朗的身子骨有些好奇。他正俯身仔细瞧顾朗的鬓角,越瞧越觉得奇特。越谦轶不是习武的人,从小没干过重活,手本就比旁人疲软无力,加之石子又小,对人伤害着实有限,但顾朗额角却肿得比普通人厉害得多,倒像是被谁恶狠狠揍了一顿,如今又有越谦轶手忙脚乱涂了一堆药,脸上青红一片,看着甚是骇人。原来世上当真有这种奇特的病症,令人和瓷娃娃一样娇贵。
众人围观指点,又莫名其妙被始作俑者越谦轶训了一顿,还有个陌生少年无理地盯着他看,顾朗真是又气又委屈,顾不得额角的疼痛,他一把推开面前的韩易与越谦轶起身跑开。
围观的都是些大老粗,察觉不到顾朗的心思,见他离去只一笑而过,吆三喝五又练起手来,不过片刻功夫练武场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只有越谦轶举着药瓶,还在原地生闷气。
韩易自然明白顾朗为何委屈,但此刻的他却顾不得上前安慰。方才所听所见令他心头豁然开朗,顾朗的病症如送上手的匕首,原本乱麻一般不知从何开解的案子竟突然有了思绪,此刻若有人从旁轻轻一推……
“我是不是过分了,顾朗也挺可怜的。”越谦轶气了一会儿,见也没人搭理他,终于也回过神来,默默蹲到韩易身边反省。
也不知这反省里有几分真心,有几分是在韩易这儿求安慰。
韩易顺手撸了撸越谦轶的头,抬头望着暮色苍茫的千踪山,轻声道:“无论查与不查,顾朗的生活早就乱了。若不下狠手剪开这乱麻,如何顺势揪出背后的贼人。”
秦钰对县衙的人向来没有耐心,把人扔给二当家便不再理会。所幸二当家是个得体的人,让后厨备了一桌子千踪山的野味山珍,把韩易几人招待的没话说,吃饱喝足便回屋歇息了。
韩易被热情的越谦轶邀请同住,没见过啥世面的越少爷逼着韩易讲了半宿的京都风光,月渐西沉两人才昏昏睡去。
千踪山上湿冷,未住惯的人总是受不了被褥的潮气,韩易半梦半醒胡乱睡了一夜,早早便被梦中拿着棍子逼自己晨读的母亲吓醒了。转头看去,身侧的越谦轶打着呼噜蹬着腿睡得分外安心,和县衙后厨的黄狗倒有几分相似。
韩易披上衣服出门去。
盛夏山里天虽亮得早,奈何韩易起得更早,如今天空还是深沉的黑蓝色,山谷间雾气腾腾,依旧人影难辨。目虽不及,山间各种声音却显得更为清亮,远处瀑布水流轰鸣,近处鸡鸣狗吠,草野间夏虫低语,倒是颇有意趣。
韩易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经意间便晃悠到了后厨。此刻后厨呈现出与安静的前院截然不同的景象,武师们要早起晨练,杂役们只能比他们起得更早。大锅里呼噜呼噜煮着浓稠的大米粥,米香充满了整个后厨,厨工们掀开蒸笼,熟练地将一屉屉热气腾腾的馒头倒出来,一股脑放进垫了纱布的大竹筐里。因为最近水军加练,二当家特意给武师们早餐加了大肉,早早就煮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切成巴掌大片,粗犷地撒上椒盐,层层叠叠堆放在木桶里。
“真香呀。”
韩易贫苦出身,虽然看着瘦弱但最喜荤腥,尤其爱这种大块猪肉,一闻着肉香就走不动道,在京城中没少被同窗嘲讽。有一年寒食淸明,京中学子忽然流行起饮露餐英,烹雪煮玉,以敬先贤。明明是一群富家子,因着一股清流傲气,竟然连着吃了半个月的素。无肉不欢的韩易陪着与人打了赌的林瑜,也被迫吃上了野菜笋蕈。后来实在忍不住,躲进书院柴房偷吃肉,被对头逮了个正着,还得了个“酒肉书生”的诨号,气得林瑜剩下半月都没理他。
旁边的厨工知道韩易是贵客,见他一直盯着肉看,便主动给他盛了一份。一碗粥,一个雪白馒头,配上老大一片白肉,香得紧。
韩易接过碗筷道了声谢,凑近狠狠闻了一下,果然炖猪肉就得量大锅深,大赞一声好肉。
杂役们被他这模样逗乐了,虽都知道这是位年轻的太爷,但行为举止看起来也不过和堡中后生一般,有胆大的凑上前去小声问到:“大人,您查顾朗的案子,有头绪了吗?”
韩易叹气:“若不是越家白家逼着,谁乐意趟这浑水。不过还好胡老伯就要往东黎看病了,这事儿也算过去了。”
“什么病还要去蛮子的地头瞧?”一听有故事,众人都丢下手里活计围坐上来,只有几个老道的厨师还敬业地看着火,但也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韩易就着旁人递过来的泡菜,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粥,抹嘴道:“胡老伯得的是不治绝症,土名为‘劳骨血’,是胎里带来的毒,随着年岁增长会越来越严重,本来活不过二十五的,还好当年胡老伯无意间帮了越家老太爷,老太爷感念恩情,用东黎的家传巫医救了下来。这病老太爷替他养了几十年了,如今再也压不住了,只能送去东黎找当地的族人帮忙看看。不然你以为胡老伯为何一把年纪突然寻子,这是怕回不来了。越家又莫名其妙让小少爷管这闲事,这是多年老交情了。”
“那这病是什么症状?”
“开始只是比普通人容易受伤,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严重,平日光坐着不动就会皮肤渗血,骨折瘫痪,到最后五脏皆碎,回天乏术。症状稍微轻点的可能还能熬过三十,身子差点的到了二十五便不行了。”
秦家堡中杂役不是看着顾朗长大的,便是同顾朗同吃同玩过的,就算待的时间不久,昨日也偶然瞧见顾朗的伤,此刻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顾朗怕是也有这胎毒。
韩易环视了圈,见众人都一脸震惊,心中暗笑,又小声道:“胡老伯进城那日我恰好在越家药铺,不亲眼看着,谁能想到那伤口只是摔了一跤呢。你们想想,白随南是将门虎子,见惯了大伤小伤,如果不是伤口真严重,哪儿能亲自送去药铺。一个穷苦人摔了,左不过舍点钱的事儿,他这富家子是怕惹上人命官司。”韩易怕众人不信,又补了一句,“当日药铺舍药,多的是人瞅见,你们去问问就知道,忒严重。”
其实胡老伯伤情不算重,白随南素日本也是个礼数周全的人,但奈何众人先入为主,大家都觉得韩易说的有道理,就连当日恰好在药铺领药的老杂役,竟也把脑中的伤情描绘重了几分。众人窃窃私语,偶尔传入韩易耳中的都是“顾朗”“绝症”,还有几个与顾朗要好的年轻后生,不知想到了什么,已然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如今天已逐渐亮起,浓墨般暗沉的黑色慢慢化开,透出深深的蓝色,有经验的农人瞧这天空,便可以推测今日亦是个好天。
前面的武人陆续起来,演武场三三两两聚集,传入后厨的嘈杂声越来越响亮清晰。等武人们晨跑完毕,便会一窝蜂涌入食堂领餐,后厨的厨工不能再耽搁,他们从韩易身旁散开,陆续回到自己的岗位。
只是终于心境不同了,后厨虽然依旧吆喝声不断,但总有一股悲哀压抑的气息在人群中蔓延,这气息比米浆还浓稠,让人呼吸也有些滞涩。
此时韩易也喝尽了碗中的粥,吃光了盘中肉,心满意足离开后厨。他觉得这趟千踪山来得还是很值得的,无论是不是自己的缘故,但他总归会如愿带回越家小少爷,白捡一个越家人情;顾朗这边也有了进展,他深信不久之后,躲在秦家堡羽翼下的顾朗母子,一定会惊慌地赶往越家,而胡老伯,终于可以好好见一见自己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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