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寒山寺

　　赵齐突然想起以前去街上置办东西，看到一个书生摇头晃脑念的一句话“最毒妇人心”。
　　心里一阵恶寒，赵齐挪到最后一层台阶就停下了，站在亭子口，低着头恭恭敬敬的说：“大小姐、少爷，夫人找你们有事，请随我一同前去祠堂。”
　　苏忴上下打量着他。
　　娘？她娘找人、办事从来都是让自己的丫环去做。她离家那么些年，若说苏珏傻了她倒还信些，可要说她娘改了性子，这根本不可能！
　　“这话真几何，你自己知晓。”
　　犀利的眼刀让赵齐不寒而栗，刚冷却的脸皮又“腾腾”地冒起火来。
　　这大热的天，素不妄言的赵齐脸红了两次，一次是晒的，一次是臊的。不过，赵齐可没忘了苏成章的嘱咐。
　　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像是有什么紧攥着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语气僵硬地又重复了一遍：“夫人有要事请大小姐和少爷去祠堂。”
　　一旁的红木凳子被苏珏踢得“嘭”的一声震响，他也看出来这个仆人在说谎，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有人用他娘来压他，心里怒气大盛，却又碍于苏忴在这儿不好发作。
　　苏忴没理苏珏，站起来用手掸掸衣服，语气随意：“罢了，我们就随你走一趟。”
　　苏珏惊讶地抬头，看见苏忴大步流星的走下亭子，火气瞬间被灭了大半，他姐……还是不会过问他的意见么！
　　苏珏跑下亭子，追到苏忴身侧亦步亦趋的低声问她：“姐，你不是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么，怎么还去？”
　　苏忴将手负在身后，放慢了脚步，一副散步的姿态，目视前方，拿出训话的架势：“你也不想想，这个家里，能让他用这个借口来找我们的，既然不是娘，那还剩谁？”
　　苏珏恍然大悟：“哦！……我不去！”
　　苏忴睨他一眼，怡然自得的说：“随便你。”
　　苏忴再度加快脚步，转眼就走了老远。
　　苏珏左看看右看看，赵齐刚刚挪下亭子，双腿僵硬的移动着朝他走来。苏珏纳闷，自己不是没打他么，怎么腿还会自己瘸了？
　　赵齐的速度和头上太阳的过分热情一比，苏珏觉得自己还是去追大姐吧，顶多被讽刺嘲笑几句，也好过在这里顶着太阳等一个瘸子。
　　几个时辰的清扫和半日奔波，赵齐的腿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看见小公子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看他，赵齐以为小公子是在担心他，霎时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一咬牙，决定走快些，不能让小公子顶着大太阳等他。
　　赵齐咬着牙，努力地加快速度。忽的听见他家小公子大喊一声“姐，姐等我！”然后迅速扭头，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赵齐的脚抬到一半重重地砸了下去
　　，一阵风过，将他脸上、身上的汗吹得拔凉拔凉的。好……好吧，他承认他想多了……
　　姐弟俩各怀心事，一路沉默。直至走到祠堂门口，苏忴毫无征兆的停下了。素来不看路，热得直用手扇风的苏珏差点一鼻子撞上去。苏忴抬头仰望那一尘不染、庄严冷漠的牌匾，呵，还是原来的模样啊。
　　苏忴走进去，站在一棵树旁，离排椅很远，却能纵观全景。
　　苏珏走到苏忴身后，探出头去，却也在看到祠堂里的布置和坐在排椅上的人时变了脸色，这……不是存心刺激他姐么！
　　赵齐随后赶来，放轻脚步，摸摸索索的绕过苏珏他们，从走廊过去站到仆人们的尾端。
　　祠堂外的两行排椅坐满了德高望重的白发老头，苏成章站在中央，手拿三柱熏烟袅袅的紫香，正在朝祠堂里的牌位礼拜。贡桌前面摆着各种重菜，一副祭祀的架势。
　　苏忴大概猜到苏成章要做什么了，一如当年，一样的人，一样的祭祀，精准到器具菜肴的摆放和这些贤老所坐的位置都未曾变过。
　　手无意识的扶上腰身，眼底落满阅尽千番后的苍凉。
　　这些人，总是认为只要自己没变，一切都可以补救。
　　可是，她却变了呀，所以，什么事都回不去了。
　　苏成章把香插在香炉里，眼角余光一瞥，运筹帷幄的笑莫名在他脸上渲染出可憎的面目。
　　苏成章转身对苏忴招招手，笑得慈祥，声音也温和了许多：“忴儿，过来。”
　　“您可是想让我认祖归宗。”
　　苏忴无动于衷，声色淡漠，全然看不出丝毫期盼欣喜，与苏成章慈爱的模样对比鲜然。
　　“忴儿，当初是爹爹太过武断，没有哪个父亲会真正不认自己女儿的，原谅爹爹，好不好？”
　　说着，苏成章看到苏珏傻站在苏忴旁边，蓦然换了语气，沉声到：“珏儿，你姐姐这几日腿脚不舒服，还不快扶她过来。”
　　苏忴抢声打断苏成章，“您当初说过‘苏家再无苏忴此人’，我的名字也从家谱上抹去了，自那日起我便不是什么苏家大小姐。有幸与大小姐同名，却是一孤儿，只为了赏金慕名而来给令公子看病。苏老爷，您认错人了。”
　　苏忴温婉有礼地一笑，瞬间拉开了和苏成章的距离，宛如真正的陌不相识。
　　“哼”尴尬得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一个老头的嗤笑声，其他坐着的人脸上也都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的确，这群老头会来，不仅仅是因为有把柄在苏成章手上，更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苏珏抚额，他爹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说家丑不可外扬么？怎么他家两次有事，他爹都会叫上这群老头来看戏。
　　苏成章对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将她赶出家门时，那个哆哆嗦嗦在大门处徘徊不肯离去的模样。因着她是自己女儿，却忘了人是会变的，何况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身无分文地被自己赶出家门。
　　虽然后来查明是被人诬陷，却因为面子从未派人找过苏忴，苏忴回来他高兴归高兴，心有隔阂和外人言语却也是不可忽视的。
　　在苏成章心里，女儿被赶出家门就像是去外面历练一般，他从未想过甚至从未想问过女儿独身在外多年，无人照应，是怎么生存到现在的，过得怎么样。
　　苏成章对女儿现在敢反驳他的模样是陌生的，有些悲怆。恍然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视野里爹爹高大的身躯蓦地变得有些佝偻，说不心酸那是假的，毕竟自己一人在外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日突然有人告诉她，她爹爹在找她、想认回她，同意让她回家。
　　一股热流冲上眼睑，苏忴暗暗深吸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压了下去，苏忴长舒一口气。
　　手指微弱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渡到小腹，腹中像有感应似的传出一阵轻微的悸动，刚刚松懈下来的苏忴瞳孔猛然剧缩，如遭雷劈。
　　那群老头看戏般的欣赏着这场闹剧，苏成章阴着脸，而苏忴却完美的掩饰住了自己的一切异样，就连离她最近的苏珏都没发现。
　　总觉得有一束目光从她进来就开始紧盯着她不放，苏忴扫视全场，既然不是这些人，那么……
　　苏忴微眯双眼，直接看向仆人的队伍。果然，一张熟识的面孔赫然位在其中。只是苏忴没想到他敢站在第一个，难道不怕被发现么……
　　这人会来找她，必然是替他主子传话，她今时今日的身份注定对他主子造次不得。苏忴轻叹着转身快步离去，她是管不了这场闹剧如何结尾了，如今能做的只有不惹他主子生气，防止另一场悲剧发生。
　　苏成章没想到女儿离家多年，再回来时不仅敢反驳他，竟然还敢不经他允许擅自离开，顿觉在人前大失颜面，当即恼羞成怒大吼到：“苏忴！你给我回来！”
　　眼见苏忴充耳不闻，连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门框处，苏成章气得双目赤红，青筋突起的手压抑着颤抖。
　　那些贤老的嗤笑越发抑制不住了，苏成章到了爆发的边缘，苏珏趁大家不注意迅速地跑了出去，他刚才似乎感觉到苏忴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打算追出去问问。
　　众人各怀心事，从始至终都没有谁注意到仆人的队伍里何时多了一个人又何时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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