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

　　傍晚，罩在京城上那一片黑云终于拧出淅淅沥沥的雨。

　　望月湖附近已成了“生人勿进”的姿态，百姓们远远聚在湖岸边，指指点点。顺天府的官差把湖边的百姓都赶到了一边去，挨个盘问有没有目击者，搅得人心惶惶。

　　“听说方才有人落水了？”
　　“好像落水的还是个贵人，你瞧连官府都惊动了。”
　　“不得了，也不晓得人还活着没。”
　　“谁敢问啊，这不都在猜呢……兴许还活着？”
　　“兴许是，估摸要死了就不是这个阵仗了。”

　　望月湖边泊着两艘画舫，画舫上进进出出都是官差，另有几个人瑟缩在画舫的角落里，不知是船工还是旁的什么人。

　　湖岸远处的凉棚下，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顺天府下的小班头，另一个却是宋西川。
　　“宋大人，这盘问了半天也没问实情来，不如小的命人把这些刁民都带回去审问？用上刑，不怕他们不招。”班头的腰杆像压弯的高粱，头也向下埋着，“您看您这官服还湿着，这要着了凉，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宋西川冷着脸扫他一眼，把布巾往他手里一塞，“你们来的倒是快，闹出这么大阵仗，是怕不能上达天听还是怕外头没有流言蜚语？你要带谁回去用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他轻哼一声，“不知道你这颗脑袋能经得几回砍？”

　　班头抹了把脑门和着雨水的冷汗，腰又压弯几分，“不敢，小人不敢。方才是听说宋大人亲自下水救人，而落水的又是……小的这才不敢怠慢，赶紧就来了。”
　　宋西川打量着他，口气缓下来，“该做的你都做了，找不着‘凶手’自然是失足落水，你回衙门复命就是……你如此机警，侯府那边的赏少不了。不过……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班头连连称“是”，临去时翻起眼皮悄悄觑眼宋西川，一边揣着不服气一边又不敢吱半个字地跑远了。

　　宋西川远眺着雨幕下的画舫，沉吟了片刻，在班头回来前，悄然离开了。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容安居里，瑞王赵昀和武安侯沈文忠并排坐在北房廊下，两人面沉如水，从方才起就漫长地沉默着。
　　霍平沿着游廊疾步走来，面上还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样子，难以看出喜怒哀乐来。

　　霍平走到二人跟前，连顿也未顿，双膝一曲，稽首行礼。

　　“沈承裕人呢？”沈文忠扫一眼脚下的霍平，面色比天上的阴云还似沉几分。

　　“路滑难行，世子正……”

　　“放屁！”沈文忠怒喝，一掌击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告诉他，要是一炷香功夫还不滚回来，就别再进这个门了！”
　　霍平额头紧贴在交叠的双手上，“是。”

　　赵昀把目光从院里立的箭靶上扯下来，回首看一眼从地上弹起来往外跑的霍平，又看向沈文忠，“侯爷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如今有豫南王谋反案压着，承裕一时抽不开身也属寻常。”
　　沈文忠向着赵昀一拱手，垂目看着雕花的扶手，“是老臣教子无方……如今公主尚未苏醒，倘若……老朽必当以死谢罪。”

　　“怎会，”赵昀嘴角微翘，“平乐是有福之人，自然能逢凶化吉。”他看着从屋檐上不断坠下的水珠，轻舒了口气，“不知道侯爷听说过没有，平乐幼时曾不慎跌进过冰湖，险些丢了性命。”

　　沈文忠不知赵昀因何说起这个，便谨慎地撒了个谎，“这倒从未听说过。”

　　“平乐自那后就落下怕水的毛病，连宫里的锦鲤池也从未去过——侯爷不觉得纳闷么，这么怕水的人为何会在望月湖登上画舫？”赵昀的语调闲话家常似的，“方才福禄回话，说府上同去的小姐们指认平乐是为了把隔壁同辉堂的卫姑娘给推下水，这才不留神把自己也滑进了湖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侯爷听着，是不是也觉得平乐蠢了点？”

　　沈文忠额上青筋一蹦，掩在宽袖下的手捏成拳又缓缓松开，“丫头们就爱信口胡说，臣这就叫人罚她们板子。”

　　赵昀捋捋他腰间玉佩上的穗子，慢条斯理道：“侯爷莫急，万一真是平乐胡闹，那不成‘冤假错案’了。”

　　沈文忠眉心微蹙，偏头打量赵昀一眼，心说这瑞王话里有话，绵里藏刀，字字句句都在戳他侯府不是，却还让他挑不出毛病来，只能硬着脖子认。

　　赵昀和沈文忠“打机锋”时候，沈延正冒雨在路上磨蹭。

　　他是在大理寺听说了赵安歌落水的消息，原本急匆匆往侯府跑，半道上碰见来传话的霍平又得知是宋西川把人捞上来的，于是急匆匆变成了慢腾腾，最后干脆一进侯府就奔同辉堂去了，把在同辉堂看顾卫伶的周氏和周遭一群人给惊得合不拢嘴，立时就有丫鬟把闲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传了出去。

　　沈延顾不上旁人怎么想，满脑子琢磨的都是宋西川这货怎么那么凑巧能把赵安歌从湖里给捞上来？这俩人原本就没拎清，又搭上个救命之恩，恐怕她更要对“小白脸”无法释怀了。

　　沈延丧着脸从同辉堂出来，踩蚂蚁似的跨进容安居。
　　沈文忠老远就看见他淋成个落汤鸡似的，一脸没出息的熊样。

　　沈延一拐一拐走到近前，先叫声爹，别过眼才瞧见一边的瑞王，赶紧把那吊儿郎当的劲儿吞回去，躬身揖礼。

　　沈文忠虎着脸瞪他，“哪去了？还知道回来！”
　　沈延垂着眼，咕哝道：“没去哪，我得着消息就径直回来了，进门顺道拐同辉……”
　　“逆子！”沈文忠还没等他嘟囔完，暴喝一声，甩手一个大嘴巴就抽了过去，沈延没防备还有这一出，脚下不稳，转脸就撞上了旁边的廊柱。
　　他眼前瞬间甩出星星点点的金光来，挨打的那边耳朵里跟着嗡鸣，嘴里登时一股铁锈味，惨的是，鼻腔一热，鼻血应景地淌了下来。

　　沈延脸上疼得像粗砂搓过，怔忡须臾后，心头却泼盆凉水似的明白过来——他说了不该说的浑话，爹是在保他。

　　赵昀理了下袍角，不疾不徐起身踱到沈延跟前，探手扶稳了他，“侯爷何必大动肝火，承裕还小，慢慢教就是。”

　　“子不教，父之过，”沈文忠又一拱手，“是臣没将这逆子教好，叫公主受委屈了。”

　　沈延正抻着脖子佯作要分辨，冬青却从屋里跑出来，欢天喜地向赵昀道：“王爷……醒了，公主醒了。”转眼看见一边的沈延，小丫头面上的笑立时缩了回去，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别过头去。

　　已生起地龙的屋里，赵安歌睁开眼，率先看见段太医那一张褶子纵横的老脸，于是沉了口气，知道命是捡回来了。
　　紧接着看见秋彤和福禄，俩人各挂着一双兔子眼，估计是给她“哭丧”哭的。

　　她把眼珠转到秋彤那边，哑着嗓子宣布：“我饿了。”
　　没等秋彤答话，一把如流水淙淙的声音便从天而降，“原本给你捎了西北的糕点，谁知道你倒跳湖凫水去了。”

　　赵安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哥？”

　　“可不就是你如假包换的哥。”赵昀侧身在床沿坐下，呵气似的低语，“你成心要吓掉我十年寿命是不是？”

　　赵安歌弯起一双眼，打量她三哥，锦袍玉带照旧，剑眉星目里沉着难以描述的“深谋远虑”，他的鼻子和嘴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就譬如看自己一般，熟悉了十六个年头。

　　“看湖面上鸭子游的有趣，谁知道脚下一滑，就掉湖里去了。”赵安歌顺顺嗓子，转眼看见了站在人后的沈文忠，便信口胡诌，话音又一转，道：“平乐顽皮，不慎落水，让爹担忧了。”

　　沈文忠忙还礼，“公主醒了就好——臣这就叫厨房去备些热粥小菜。”
　　后一句却是向着赵昀所说，赵昀微微颔首，“劳烦侯爷。”

　　待沈文忠出门，段太医才收拾起药箱，松了口气道：“方才福禄慌慌张张跑到太医院去，可把微臣给吓坏了。只要公主醒来，那就无大碍了。臣给公主开几副安神的汤药，喝上几日便无妨了。”
　　赵昀点点头，“有劳段叔。福禄，你去按方将药抓来，再好生送段太医回太医院。”
　　福禄单膝落地，“是，奴才这就去。”

　　秋彤出门去了厨房，福禄跟着段太医去了太医院，沈延躲在门外别扭不肯进屋，偌大的北房只剩下赵昀和赵安歌两兄妹。

　　赵昀起身倒了杯凉透的白开水，递到赵安歌手里，“怕水怕的什么似的，连鲤鱼池都没去过的人，怎么发疯跑望月湖乘画舫去了？”
　　赵安歌倚在软枕上，抿了口水，说：“我初到侯府，这府里形形色色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我不想那些嚼舌头的废话传回宫里。”

　　“外头都说你是为了把卫姑娘推下水，才自个儿没站稳也跌了下去。”赵昀把她手里的瓷杯接过来，“乍一听我还挺放心——你要真有这脑子，我日后倒不用为你操心了。”
　　赵安歌裹在棉被里，舒服地眯了眯眼，“是有别人趁我站她旁边时推了我一把，我害怕才拽了她一下，结构一块栽下去了。”
　　赵昀觑她一眼，“就你这个脑袋，跟空壳也没两样。”

　　“怕什么，我有三哥撑腰。”赵安歌窝在枕头上，眨巴着她的一双大眼。
　　“我借着西北大营的几桩杂务来‘叨扰’武安侯，原想顺道看望你，改日进宫也能回母亲的话，没料想竟碰上这一出大戏，”赵昀一笑，“武安侯府，有点意思。”

　　“哥，你这叫起哄架秧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赵安歌一瘪嘴，就要挤出眼泪来，“寒心了，还是把我那不成器的驸马换进来吧。”
　　赵昀伸手弹她脑门，“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罢了，我也该回府了，改日再来。”
　　赵安歌嘿嘿笑着，一点头，目送她三哥出门。

　　赵昀出门没多久，沈落汤鸡就垂着头进来了。
　　赵安歌远远打量他，惊讶地一瞪眼“你又挨谁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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