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必现

　　楚寒在阳台外平静下来，便折回宿舍打开衣柜，从柜子深处取出日记本和一个盒子，“咣当”一声扔垃圾桶里，盒子啪嚓掉到地面，散了一地素描。
　　没有眼睛的少年……
　　没有眼睛的少年…
　　画龙点睛。
　　画上眼睛，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以她只敢卑微谨慎地画出一幅幅未点睛的少年，或者分开画他的每个细微，好看的眼，挺直的鼻，温润的唇。
　　她细细碎碎，唯唯诺诺画了6年。
　　画技从生涩到娴熟，画里人从青涩到世故。
　　但就是这个生长在内心深处的人，她却不敢画出他完整肖像。
　　理亏的人总是心虚害怕，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理亏。
　　所以今天，即使她觉得自己有多委屈，有多想哭，也不能打电话谴责这个人，更不敢打电话质问楚航电话号码是不是顾长安问他要的。
　　她抬头看向别处，正好迎上付静玲跃跃欲看的目光。
　　“看什么看”。
　　付静玲一个哆嗦，将好不容易探出来的半截身体，一寸又一寸慢慢移回被窝，这会还是识相点好，虽然实在是好奇到不要不要。
　　楚寒看着付静玲乖猫咪的样子，想着自己还真是对不起她，便软了语气，“你看你的‘行尸走肉’ ，不用管我”。付静玲点头如捣蒜，非常配合。
　　好像每逢周末总要有些什么事，而人丁稀少的宿舍、孤独寂寞冷的付静玲是见证她情绪起伏的唯一存在。付静玲很聪明，如果楚寒神色不至于难看，就会插科打诨调侃她几句，但是如果她脸色明显不对，付静玲就会很安静沉默，完全迎合她的需求不问不吵。
　　付静玲后来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平时不显山不漏水一副酷酷的样子，却自那以后每逢周末都阴晴不定，搞得她不知道怎么去配合了。总之啊，凡事涉及“地名”的，她就不能正常。
　　楚寒回过头看散了一地的素描，蹲下去一张张捡到盒子里，又从垃圾桶里拿出日记本，擦干净放回原处。
　　洗漱后躺在床上，看着墙顶一抹陈年蚊子血，乌漆麻黑腻在那，还有一个淡淡的掌印，她忽然开口说，“付大，想不想听故事。”
　　“好啊”，付静玲答应得轻快，合上电脑。
　　楚寒苦笑一下，“故事一般，期望值别太高。”
　　“木关系木关系，难得你讲我会听”。
　　楚寒说的很流畅，仿佛照着小人书念，六年来的细枝末节、前因后果、不生不灭、时刻不忘，如同负罪前行，随时娓娓道来。
　　初一下学期的五一长假，她坐在电视机前虔诚无比的看着次日重播的“十八岁的天空”，爷爷奶奶说要去5道洞的张大爷家吃寿宴，她抵在门口推拒不去，人多而吵，一群老头老太，上牙缺下牙掉的，去了摸着你脑门就只讲四十年代的三年大旱和啃榆树皮的辛酸往事，说现在日子多好要加倍珍惜，听过太多小耳朵都起了茧。
　　最后奶奶安顿了大伯母，晚饭给她备着。
　　“下午早点去你大伯家，别钻电视里忘了吃饭，成天就知道看电视，电视烧的都能烤熟鸡蛋了，你还是看不够，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不知道好日子是咋熬出来的，”奶奶临出门叨叨。
　　然而爷爷奶奶走后，她却关了电视，静悄悄跑去写作业。在这几个为数不多的她愿意亲近的大人面前，她总是表现得活泼可人，像其他的女同学一样肆意撒娇。那是因为她怕，她怕自己不够活泼，他们会误认为是父母常年不在造成她心里发育不健全。
　　任何事，她都不愿跟父母扯上多大关系。
　　人前活泼人后落寞，只要是独处，她会像个静物，不说不笑声色不动，甚至带着些不符合她那个年龄的忧郁。
　　楚航有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她都能沉默。他觉得这个妹妹比他更大人，更心事重重。他不傻，能看出来在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面前，她多数讨巧卖乖；当他们都不在时，她就会冠以这种沉默和成熟。但他不会去问她为什么沉默，他猜过各中原因，最终的包容理解，让他成了她依赖信任的哥哥。当然，时常受她欺负也成为理所应当。
　　那天她关掉电视，抄单词抄到虎口生疼，眉头拧出一朵花时，拔脚跑大伯家找楚航出气。
　　隔条老街，街口连着几家卖赝品的古董小店铺，门外招招摇摇摆着毛爷爷头像、清朝花瓶和各式铜器，十多分钟的路程她东瞅西看竟走了1小时，等到大伯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无限好。
　　大伯家独院，老式二层楼房。
　　楼上有两个卧室，阳台朝西探出，吊兰晒了一天软软塌在镂空的黑漆铁栏杆上。木吉他缓缓流泻的音符攀爬着栏杆一路延伸到橘色的太阳深处，调音、断断续续的琴弦找着各自声色，半截“爱的罗曼史”，小段“卡农”，几拍“天空之城”。
　　楚寒猫手猫脚潜回屋内拿了扫把，打算当做吉他和那个自恋又自称她哥的楚航叫板，然而她跳到院内抬头的瞬间，竟动弹不得。
　　只因弹吉他的人。
　　楚航长相清俊，号“2道洞一草”，这是附近街道姐姐妹妹们赋予他的殊荣，温顺好脾气，学习出众，掳获众多芳心。然而少年站楚航身边，楚航的气韵还是被比下去一截。
　　他周身散着一道光，夕阳余晖描摹着他的侧影，投在白瓷砖上，颀长立体。
　　他们发现了她，但年少纯善的表现欲指使他们装作不知道而尽情表演。两人并肩而立，倚栏杆弄清弦，相视一笑，用无师自通的内地式粤语模仿偶像。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

　　她那会不懂什么是粤语，更不知道Beyond，只知歌很好听，弹吉他的人很帅。
　　如果那天，夕阳不那么美，她也不至于沉沦。
　　“寒寒你杵这干啥？”和邻居大妈讨论完降血压偏方，大伯母折回来看锅里嘟嘟慢炖的排骨好了没，念念叨叨是更年期妇女的标志之一：
　　“一个就知道弹吉他，一个就知道看电视，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隔往常她总会做个鬼脸，冲楚航喊句，“那弹棉花的，你妈说你不是个省心的东西。”但那天她没出声，突然怀揣的心事使她分外安静。
　　“饭快好了，你俩别弹了，航航快招呼小顾下来吃饭。”
　　楚航和顾长安这才终止耍帅，扣弦停拨。
　　“寒寒，傻眼了吧，哥是不特帅？！”楚航高站阳台不忘自恋。
　　楚寒嘴角抽动一下，心想我傻眼的是你边上的人，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她知道他亦看着自己，居高临下让她不敢再抬头，转身跑进室外厨房帮伯母。
　　简易饭桌支在院中，晚霞倒映在碗口盆壁，搅红了菜肴汤羹，也搅红了她的脸。
　　她将所有的不安与慌乱，埋头就着米饭吃进去。
　　“不开心？被沙包砸了一下午吗？”楚航看着她低头只顾扒拉饭，不解。
　　“没。”她还是低头杵着，声音低到尘埃里。
　　“看一天电视，能不焉嘛？老话说得好‘西洋景’空的，看她这样可不是。”伯母叨叨。
　　“那‘仙剑’里的胡歌也不比哥帅多少，以后要少看电视多读书，小小年纪要懂一寸光阴一寸金。”楚航见缝插针扮孔子。
　　她俩互相揭短本来是件很快乐的事，孜孜不倦可无限循环。
　　那天的她却怎么都臊的慌，恨不得钢针缝了楚航嘴。
　　顾长安坐她右手边，笑着，看一家子其乐融融，慢条斯理说了句：
　　“看电视伤眼睛，以后再看时要多看远处防止近视”。
　　“对，你就眼睛长得还能看，架个框小心长大嫁不出去，”楚航依旧补刀。
　　她还是低头，“嗯”了一声。
　　“你妹性格蛮内向的，”顾长安笑着对楚航说。
　　“今天吃错药了估计。”楚航纳闷。
　　顾长安哈哈一笑，夹了一块肉给楚寒，楚寒脸红到就差将自己埋到米饭里。
　　讲到这里，楚寒依旧觉得脸热，好像7年前的羞赧在回忆里一直存活至今，还有那块肉，依旧飘着香。
　　付静玲的呼噜声早已鼾起，楚寒依旧慢条斯理说着。
　　“其实，即使那天我不去大伯家，总有一天也会碰到他。他和楚航好基友感情深，志趣相投，你来我往出入彼此家里，我在所难逃。”
　　楚寒絮絮叨叨说着后来，后来的素描，后来的日记，后来的填报志愿，一个人卑微隐藏的所有事情，一直说到自己也安安静静地睡去。
　　第二天付静玲醒过来，怪不好意思地站在楚寒面前，“昨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嘿嘿一笑，“主要是你描述的太文学感情太饱满了，我陶醉其中不小心就给睡着了，她两不回来的话今晚重新讲给我，那个我听到你大妈排骨炖好叫你们吃饭那块了......”
　　楚寒眼睑低垂似笑非笑，这种事，除了写在日记里，说一遍已算是告慰了过去，哪里有第二遍。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别呀，我才刚听完开头你就打发我，让我好奇的小心脏可怎么办吗？”
　　“随便”。
　　“小顾就是那个‘地名’吧？哟，从初中就认识了呀。”付静玲边说边滑稽地掰着指头在那算，“一年两年三年......妈呀，到目前都快七年了呀，揣心上这么久你不嫌累得慌呀？”
　　“还差几天才六年好嘛，数数也这么差嘛！”
　　“不管它，总之你这么痴心绝对，你哥知道吗？！”
　　“你以为大家都像你那么见异思迁。”楚寒刻意避重就轻，没正面回答问题。
　　“切，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姐不是跟你坦白过我的事吗，姐也认真过的好不好。现在这幅浑浑噩噩的样子，还不是因为找不到这么个人嘛，要是有，我肯定不会是这幅怂样子。”
　　“呵，”楚寒轻笑，“会是哪副样子？”
　　“说你呢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来来来，快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哪那么多后来。”
　　“我不信，要是没有后来，你干嘛这么多年死心塌地只喜欢他一个？总有一个原因吧。”
　　原因吗？
　　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喜欢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想过，喜欢他已经是一种习惯。突然被问及，难道她要说，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吗？
　　这么矫情的话她可说不出口。
　　“我说了是给你讲故事，那就是故事。”楚寒停顿片刻继续说，“故事里的事而已，何必较真后来。”
　　后来我也不知道，因为后来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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