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刀

　　来敌太多，殿外围满了人，总管和侍卫虽然不惧他们，但到底看管不了每一个角落，放任山雪离开了结界。

　　柳申将山雪带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他看起来很着急，迫切地希望山雪化成原形，他便可以用布条一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鹿厌山。

　　山雪一路留心来时的路，他停下脚步，看着柳申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柳申不自觉地皱起眉，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

　　他是一周山雪的第四任主人，从上一任主人那里买来他时，那人曾说，一周山雪是一把钝刀，不聪明，甚至有些愚笨，但胜在模样实在漂亮，又很乖顺听话，绝对对得起他买下来的价格。

　　后来柳申也觉得确实如此。

　　山雪不是一把好刀，但确实是个好侍从。他从前不会说“你”，而是会用“您”，即使两人的个头差不多高，山雪也从不会平视他，而是会微微低下头，很顺从的模样，露出后脖颈那一处雪白的皮肤。

　　所以柳申将印记烙在了那里。

　　而现在也一定还在那里。

　　柳申认为他还是可以拿回自己的刀的，于是他松开眉头，话里带了些哄骗：“鹿厌山的魔头以前从不用刀，忽然说他多了一把刀，整个东洲都传遍了。我听闻那把刀叫一周山雪，知道你被迫堕入魔道，在这里受苦，就立刻告知师门，要一起前来讨伐魔头，拿回你。”

　　山雪平静地望着柳申，似乎并不怀疑他说的话。

　　但他知道不是的，因为柳申说的每一句都是假话。

　　那时候柳申还是山雪的主人，他很喜欢带着山雪去参加宴会，和每一个亲朋好友展示这把刀。

　　山雪不喜欢被人展示、欣赏，很讨厌别人触碰他的宝石刀坠、试探不锋利的刀刃，以及称赞脖子上的那一处印记。

　　可是柳申喜欢，他没有办法。

　　有一次，山雪照例被柳申拿到宴会上欣赏，之后被随意地放在托酒的盘子上，没有装回刀鞘，刀刃上压满了空酒杯。

　　那些人都喝醉了，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后来讲到山雪是一把漂亮的刀，也是一个美人。

　　他们起着哄，问柳申这样风流的人，有没有将山雪收入帐中。

　　柳申醉醺醺的，闻言似乎有些心动，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推辞道：“可是上一把刀也太不体面了。”

　　山雪平静地听完了。

　　在那之后不久，柳申犯下大错，不小心弄死了师长的一只珍贵灵兽，最起码需要赔偿双倍灵石。柳申背后靠着家族，虽然富裕，但也没到这种地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山雪对他道：“请您将我卖掉，应当能凑出一部分灵石了。”

　　柳申问他为什么，灵器都是很依恋主人的，最害怕的便是和主人分别，就像当时柳申的本命灵器就立刻化成人形，恳求柳申不要卖掉自己。

　　山雪没有回答，仅仅是用眼睛凝望着，柳申似乎都能看出他的多情与不舍。

　　那是他的自作多情。

　　山雪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不太会说谎，不说话是为了不露出破绽。

　　柳申很怜惜地看着山雪，以为他是因为过于爱重自己，连作为灵器的本能都能割舍，甚至非常自豪，和周围人说遍了这件事。

　　卖掉山雪前，柳申对他承诺，总有一天会再将他接回来的。

　　山雪心里想：不要有那一天了。

　　直到此时，山雪已经是一把曾经被舍弃、转卖了八次的刀了，他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价值。

　　山雪不明白柳申为什么要骗回自己。

　　他偏过头，不再看柳申，很小声地问：“真的吗？可你为什么要接回我呢？”

　　柳申心里很明白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来找山雪，但那理由不能说出口，于是他很怜爱地看着山雪：“因为我说过，总有一天要接你回去。”

　　山雪点了下头。

　　他抬起眼，仰着头，以似乎很崇敬的姿势看向柳申，连语调都在发颤：“我一直在等您。可是我很害怕，魔头那么厉害，如果他没有死，知道我和您离开，会追来杀了您，折断我的。”

　　山雪没有骗过人，此时却能很流利地说出谎话。他的眼珠是漆黑的，那样望着柳申，看起来非常美丽，很惹人怜爱，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一把在说谎的刀。

　　柳申看他表露出和自己一同回去的意愿，大喜过望，连忙宽慰道：“怎会！那魔头这次死定了！我们师门里有小重山原来的峰主，小重山原先是天下名门之首，手握神器，那神器可以克制魔头的魔血，他必死无疑。”

　　若非得知这个消息，柳申怎么也不敢来鹿厌山的。

　　山雪闻言怔了怔，半晌没有说话。

　　但柳申已经等不及了，拉住了山雪的右手，将他往怀里拽，希望迫使他化成刀形。

　　山雪看起来高瘦，实际也轻飘飘的，就快要跌入柳申的怀里，右手却撑在了柳申的胸前。

　　雪光忽地闪过，山雪的右手手臂化成刀刃。

　　柳申毫无防备，即使是山雪这样的钝刀，都能割开他的血肉，刺入他的身体中。

　　“一周山雪！”

　　柳申到底修炼多年，和山雪这把钝刀不同，他颇有些天赋，所以才能在门派中站住脚。他用手掌接住刀刃，努力想往外拔，山雪却执意要往里刺。

　　柳申怒极反笑：“一周山雪，你入魔了，成了魔刀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山雪不会再和他说话了。

　　柳申只好放弃将完整的山雪带回去的打算，掌心用力，从山雪手肘处折断了刀刃。

　　山雪一怔。刀是没有感觉的，可是每次碎裂，他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哪一部分，身体空了一块，会有难言的焦虑。

　　这次是手肘往下的整个右手小臂，也是他的刀尖，最重要的一部分。

　　大约是有人注意到了山雪的失踪，沿着脚印一路追了过来，侍卫一看到柳申，立刻拔刀赶来，柳申身上还插着山雪的碎片，提身便走，不敢恋战。

　　那侍卫跪在山雪面前，要为他追回碎片。

　　山雪想挥挥手，才发现袖口是空荡荡的，他的嗓音很冷：“不用了，你们都去找主人。”

　　侍卫似乎想要反驳，在他们心中，无人能伤到魔头。

　　山雪道：“去吧，要是问，就说是我要你们去的。”

　　才开始的时候，山雪并不能支使这些侍卫，后来魔头对他说，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叫这些侍卫去办，山雪也没真想过。他只是一把刀，为什么会驱使人类呢？

　　直到现在，这是他下的第一个命令。

　　侍卫只好接下命令，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山雪停在原处，他没有追柳申，讨回自己的刀尖，只是在想该去什么地方找魔头。

　　鹿厌山只有冬天，长年积雪，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外面的温度很低。

　　山雪闭上眼，他的周围都是积雪，感受不到温度。

　　可有一处，有一处的温度比别的地方的都要低。

　　山雪知道，魔头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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