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

　　《西夷正纪》
　　晋新七年十一月廿日，王战于崆城，受箭伤。夜，子时初刻，薨。
　　《西夷野史》
　　晋新七年十一月廿日，王惑于妖女，不务于国，糜乱于战场。妖女食之精血，夜亡。

　　最后一轮的夺城战役，沈安决定再次采用夜袭的战术。他派了刀疤做先锋，一群将士如虎似狼般地扑向了西夷军。
　　西夷军自然是一阵猛烈的反击，双方都不曾讨得半分便宜。
　　于是双方只好暂时休战，权作休息。
　　然而这时，城中却乱了起来。
　　刀疤逮住了机会，不顾沈安的阻止，带着一队人便向着城门攻去。
　　无人防守的城门一瞬便被撞开。
　　刀疤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只往军士最多的地方奔去。

　　西夷军确实是乱了。
　　他们的王，竟然在号角响过三轮之后迟迟没有出现，于是西夷军自己便乱了阵脚，满城地只顾着寻人。
　　这人，是被刀疤找到的，在正殿边上的一个侧厢房里，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然刀疤第一个瞧见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下的那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紧闭着双眸，面若纸色。
　　她白净的手上紧攥着一把匕首的刀柄，手腕间鲜红的血迹边上却是一朵更为妖冶的艳红桃花。
　　匕首的刀刃正横在她与西夷王中间。
　　“阿桃！”
　　刀疤慌忙冲了过去，一下便将那西夷王掀翻在地——却原来他早已是死透了，圆睁着的双眼昭示了他死前曾怀了怎样的怒与惊。
　　阿桃也像死了一样，直僵僵地躺着，半点动静也没有。
　　刀疤将颤抖着的手指放在了她的鼻下，确定有一息尚存，才得了救赎般地长舒出一口气来。
　　他赶忙从地上拾起几件衣服将阿桃的身体包住，却还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动她——刀刃还插在她的腹部，他实在担心一碰到那儿便会涌出无数的血来。
　　外头的混战已经开始了，但结局已经在这屋里尘埃落定。
　　刀疤就这么呆滞地站在床边，遥遥地望着阿桃，直至一声“小姐”从门口传来，才拉回了他的思绪。
　　门外站着一个插军，也许是叫薛善吧。
　　他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房间里，半跪在了床边，呆呆地凝视了阿桃许久，才想起要伸出一只手去探探她的气息。
　　“她还活着。”刀疤开口了，继而逃避什么似的，慢慢退到了门边，“你们先把她带走吧，这个屋里还会有人进来，现在这样不大好。”
　　那个插军愣了愣，随即迅速地带走了阿桃。
　　在那两人消失的当即，刀疤也开始争分夺秒地做起了准备。
　　为死尸穿上衣服，套上铠甲，将之拖到门边，把他的武器塞进他的手里，然后，对着他的尸身泄愤似的，狠狠地用到劈下去。
　　一切准备完成，刀疤抹了把脸，走到外面，大喊了一声：“敌军首领已斩，速战速决！”
　　随即他便挈着刀，冲进了远处混战着的人群之中。
　　天方明时，一切落定。

　　两日后，西夷派出了代表来谈判，提出了两个要求：
　　一是他们要求带回一具尸体。
　　二是他们要求带回一个人。
　　除此之外，他们对一切都再无异议。
　　沈安想尽快将这场战争结束掉。
　　他很明白，只要不同意对方的要求，混乱便还会继续。即使对方注定会一败涂地，他们也仍然会为了他们的王拼尽全力。届时，边境便将继续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伤亡也会不断持续。
　　这不是沈安想看到的。
　　而且，对方要的东西，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所以，他同意了西夷的要求。
　　对方要的死尸，是他们的王。
　　对方要的人，却是阿桃。

　　阿桃自从被带回来后，便像具行尸走肉般，只会呆坐着，不吃不喝不理人。
　　两天过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在坐上西夷的马车后被薛维、刘善带人拦住的时候。
　　“回去，好好过。”
　　就这么五个字。
　　然后那马车便在一众西夷军是的包围之下逐渐远去。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跳入了刀疤的脑海之中。
　　我得把她带回来！
　　于是他骑上了自己的马，正要走时，被突然冲出来的何满拦住了去路。
　　“沈副将想要做什么？”
　　“我得去把人带回来！”
　　“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沈副将可莫要耽误了行程。”
　　“明日便要启程？”
　　“是，将军方才下的命令。”
　　“那我就更得把人带回来，她也是军士中的一人，既然要回京，怎么可以不带上她？更何况，她还是个有功之人，斩杀敌军首领的战绩，是该算在她头上的！”
　　“刀疤！”
　　何满眼见着面前的人愈发激动，连忙出声想做些制止，然而声音喊出来时却是先将自己的心震动了，然后嘴便也动了起来：
　　“你快去快回！将军这边，我只能拖三天。”
　　马绝尘而去。
　　何满无力地垂下了手。
　　她很想赢得将军的青睐，很想很想，但第一场战的功劳，那夜领着队伍冲下山来的胜利，不是能算在她头上的。

　　《大央史》
　　德佑十五年十二月一日，西境军士得胜回朝。
　　十六日，淑贞公主嫁于沈家长子安。

　　十二月既望，难得的黄道吉日，皇帝嫁爱女，举国欢庆。
　　长安街的桃花楼不见了往日熙攘的人群，倍显冷清，整一栋房子里，只有何满一人，身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临窗而立。她那张木然的脸失了血色，不带任何的感情。
　　身后的门推开，阿桃轻轻地走了进来，静悄悄地站在了何满的身边。
　　她到底是被刀疤带了回来，从火场之中。
　　西夷人的血液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忠诚，对于这个杀了他们王的人，他们俱是有着滔天的恨意，光是用刑是不够的，还得亲自看着她被烧死。
　　刀疤去救人，却差些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很幸运，他们还活着，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何满转头看了看阿桃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那是西夷特殊的赠礼。
　　她原以为，像阿桃这样立了大功的人，虽为一介女流，但总归能得到一点犒赏，作为她下半生依靠的。
　　但，很不幸，他们这一众人，一半多被京城的守将挡在了城门之外。
　　即便是进到京中的，也被要求下了马，卸了武器，空着两手在无一人相迎的冷清街道上走着。
　　好容易赶到宫中，他们却又被告知，圣上只允许身为将军的沈安进宫门。
　　而沈安，进去时还是一国之将，出来时，便成了公主的驸马。
　　这便是所有的荣耀与赏赐。阿桃？她压根儿没进城的资格。
　　桃花楼下，喜乐由远而近，震耳欲聋。
　　沈安骑在系着大红色丝结的白色骏马上，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比那日凄凉进城时威风了不知多少倍。
　　何满攥紧了拳头。
　　“先生应该不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儿来吧？”阿桃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了何满的耳朵里。
　　何满像是起了些兴趣似的，转过头看向了她：“你倒是说说，我能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儿来？”
　　“什么事儿呢……凭着一身男子气概去让将军倾心……嗯？可能吗？”阿桃轻笑了一声，伸出手，在何满那仿佛积病久矣的瘦弱身躯上轻轻一拍，竟是差些将人给推到了，“先生不会如此不理智吧？”
　　“自然不会。”
　　“那便好。迎亲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先生若还想看看街景，便再站一会儿吧，我得去为了明师傅送行了。他今天回寺。”
　　言毕，阿桃转身便离开了这死寂的屋子。
　　她只是奉命阻止何满破坏今日之喜的，剩下的事，她便阻止不了了。
　　推开大楼的那一瞬间，正好有一抹失了生机的鲜艳红色从空中飘落，在轰然一声巨响之后绽开了最艳丽的花。

　　刀疤回了安山寺，却已是做不了和尚了。
　　他的一颗心，整日整日地躁动着，以前不曾有的种种饮酒、食肉的欲念时不时地搅动起他的心绪。他自毁了佛缘与前程，寺中自然容不得他。
　　在主持无限的感叹之中，刀疤决然下了山。
　　直奔京城，寻着桃花楼——那是阿桃的一帮弟兄特意为她买下作为依靠的，只可惜，他在心中排演了千遍、想留待与阿桃见面时说的话，却只是无用功。
　　桃花楼还在那儿，只是主人换了。
　　故人去了哪里，无人可知。
　　那之后，桃花楼便多了个常客。
　　那人每日都只在三楼临窗的位置上坐下，点一壶小酒同几叠小菜，一坐便是一整日。
　　忽有一天，他没有来。
　　接着，便再没出现在这地方过。
　　有店小二说曾看到他出城去了，但到底是走了，还是死了，无人知晓。
　　不过一个过客而已。

　　西夷与大央的边塞已经恢复了往来。
　　西夷新上任的那个王与原来不同，两者本来便是死敌，当今这个十分地不喜于战争，但又不曾轻视了武的作用。
　　所以，他登上帝位后立即便召回曾经差些被先王赶尽杀绝的几户武将世家留存于世的子嗣，想从中挑选出得力的封赏重用。
　　起初大央的人不理解他这么做的用意，他们不认为那些人会回来，便看笑话一般地等着。
　　不想，竟然真的一户都不曾遗漏地，每一家的子孙都赶了回来，帮助着西夷王护了国之安。
　　这是一种无人能理解的特殊的忠。
　　然后西夷王便重启了与邻国的交往，又连下了几条利于农事的政策恢复了生产，很快地便让西夷从战争的阴影中摆脱了出来。
　　于是阿桃回家来了，带着一群执意要跟来寻家的弟兄，一行五十七人，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城门外排起了长龙。
　　今天西夷王派了重臣来此，迎接当属前代功臣的武侯世家仅剩的一个所谓“有智有勇”的女儿，人人要排查，进城自然会麻烦些。
　　阿桃呆呆地立于护城河之畔。
　　她从怀中取出个拳头大小的包裹，一层层打开来时，却是一缕短短的细发躺于正当中。她打开了火折子，那丝细发便飘起了一缕浅淡的烟，随即便被微风吹散不见。
　　“小守，阿姊带你回家了……”
　　阿桃轻轻地念出了这句话，刚抬起脚，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小姐，我们该去排队了……还是说，小姐有别的地方想去？”薛维直勾勾地望着她，仿佛想看入她内心深处。
　　两人相对站着，俱是无言。
　　刘善很适时地跑了过来：“小姐无论想去哪儿都得带上我们啊，这西夷的地界我们实在不熟，就连他们说话都听不懂的，可得小姐指路。只是，小姐若是想下水去玩，这怕这河太窄，挤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啊。”
　　阿桃笑了，只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就你们两个废话多些，快去排队吧。”
　　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城外与城内，都还有很多人在等她呢，要抓紧时间进城了。
　　远处，风卷残云，烟消波静。
　　近里，半悲半喜，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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