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女相：另一个俾斯麦家的女孩

　　思来想去，奥蒂莉亚到底还是不想和明妮妥协，这样一来岂不更证明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她反而随着巴贝特一家继续去了斯特拉斯堡和瑞士旅行，甚至当他们商量着想经巴黎去伦敦时，奥蒂莉亚还从伯尔尼写信到库宁堡，想为此要一笔款子。
　　奥蒂莉亚现在已经完全弄清楚了洛林家的社会地位，说起来，他家的出身相当不错，和自己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洛林家也属于乡村贵族，后来在累斯特郡的恩德贝里继承了一块男爵领地以后，便在自己的姓氏后面加上了“史密斯”。巴贝特的父母其实是表姐弟，感情融洽，巴贝特本人上大学前是在伊顿公学受的教育，若不是他身体柔弱，他的父母恐怕还会对他做出更高的要求。
　　然而在一片和谐中，奥蒂莉亚还是发现她和巴贝特甚少有相同的兴趣。巴贝特喜欢伤春悲秋的文字，在奥蒂莉亚眼中，那纯属无病呻吟。而巴贝特固然喜欢和奥蒂莉亚一起享受矿泉浴，但对骑马打猎就敬谢不敏了。至于奥蒂莉亚感兴趣的政治之类的东西，巴贝特更是充耳不闻。本就在犹豫中，奥蒂莉亚此时又收到了家里的再次来信。
　　这次的信是费迪南德写来的。他先是斥责了一番奥蒂莉亚不该花钱大手大脚，现在又因为一场毫无必要的旅行向家里索要钱款。同时他告诉奥蒂莉亚，明妮近来生了病，病势不轻，家中开销加大，委实不能再支付这么一笔款项。接着他开始对奥蒂莉亚选的这个夫婿人选表达了一番惊恐，费迪南德这辈子未曾出过国，更不知道英国贵族的等级，他甫一听说巴贝特的父亲是个乡村教士，就觉得浑身发冷，想到自己要和这样的人成为亲家，顿觉惊慌失措。他强烈要求奥蒂莉亚回家里来，免得当真找回这样一个丈夫。
　　几番重压之下，奥蒂莉亚也开始怀疑自己找了巴贝特是不是太过草率，她对待巴贝特的态度也因此飘忽不定，时冷时热，为了排遣，赌博的数目也加大了不少。而这一天，当奥蒂莉亚又在赌场里消磨时间时，她身边恰好走来一名妇女：“这位小姐，冒昧地向您问一下，这轮盘是要怎么玩的？”
　　奥蒂莉亚偏偏头看过去，这名妇女大约五十来岁，身材高大，丰满又结实，无论从前面看还是后面，都是圆滚滚的，她短粗的脖子下面有几道明显的褶皱，和汪洋大海似的胸脯练成了一片。她穿着一件白绸制成的短袍，上面绣满了银色的小星星，一看就知价格昂贵不菲，但由于她的体型，原本时髦的一件衣服，活生生被她撑成了一大块蓬松的白面包，小星星也成了洒在面包上的糖霜。她说话的口气虽然文雅，但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骄横，显然出身富有却又教养不足。奥蒂莉亚不大喜欢这种人，但被人问到头上，又不能不去作答。于是她简短地和这名妇女说了说规则，言语之间知道了她是位上校的前妻，虽然已经和上校离婚，但每年依然享有一万五千塔勒的年金，算得上家资丰饶。她在听奥蒂莉亚讲解完规则后便毫不迟疑地从绣花钱袋里摸出一把金币，看都不看就随意抛在了双数上：“我赌双数！”
　　奥蒂莉亚眼看着她那一把为数不少的金币很快进了庄家口袋，但她毫不在意，又扔出了一大把。这堆钱很快也输掉了，然而这名上校夫人毫不在意，这回直接把钱袋连同金币一起砸了下去。看她出手如此阔绰，那些在赌台前帮闲的波兰人纷纷围着她奉承，希望她在赢钱后能心情大好赏他们三瓜两枣，夫人也豪爽地同意等她赢了钱就赏他们一人一个金币。但是显然，上校夫人的手气并不很好，当轮盘停在单数时，这一袋钱已经全部属于庄家了。大家都在看着这位夫人，以为她至少要发发脾气，毕竟这不是一笔小钱，然而她只是不在意地笑笑，又从另一只钱袋里摸出些金币，依然给了那些波兰人一人一枚：“虽然我自己损失了一些钱，但总归收获了乐趣，倒不好让你们一点收获都没得到。”
　　她这样豪爽的态度让奥蒂莉亚都有些羡慕了，正在此时，巴贝特来招呼她一起去喝咖啡。上校夫人的眼睛在看到巴贝特时猛地一亮，她立刻粘了上来，做出一副小姑娘般可爱的嗓音装腔作势地和巴贝特搭话。虽然她并无奥蒂莉亚那样的年轻女子的美貌，但也有几分风骚诱人的态度，使得巴贝特不好立刻回绝。而他这一犹豫，上校夫人立刻就粘糊了上来，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去往了卡座喝咖啡。而当她在喝咖啡时，得知奥蒂莉亚和巴贝特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婚约，她眼中的喜色是掩饰都掩饰不住的了。
　　“我总认为那位夫人对你有些特别。”奥蒂莉亚虽然性情不如一些女子那般细腻敏感，但还是有女人应有的直觉的，她早就看出上校夫人看着巴贝特的眼神不大对。所以当巴贝特送她回房时，她自然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我看你是多心了，那位夫人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巴贝特温声细语地回答说，既然本主没发现什么，奥蒂莉亚也就不好多嘴，但到底她心中有些许不安，尤其是发现上校夫人越来越常出现在她们周围后。她几次三番提醒巴贝特，可后者不以为意，只认为是她胡思乱想。这些琐碎争执自然影响了他们的感情，因此，当洛林夫妇突然宣布他们的宝贝儿子和那位上校夫人已经订婚后，奥蒂莉亚反而有一种解脱般的如释重负。
　　“很抱歉呢，奥黛，虽然我对那位夫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但我不当违背我父母的意思。”听到巴贝特这样和自己解释时，奥蒂莉亚甚至有些想笑，她故作轻松地挥挥手：
　　“算了，可爱的巴贝特小宝贝，你还是回到母亲怀里多喝两天奶，等完全断奶了再出来吧。”
　　看着巴贝特离开，奥蒂莉亚的心里不能不说，还是有些惆怅的，只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就像一个战败的骑士仍要紧握他手中的断剑。她继续挥着手，努力无视汉娜和汉斯同情的眼神：“好啦好啦，别再看我了，咱们这就收拾东西回亚琛。”
　　然而亚琛现如今也不再是初来时的那个温柔乡了。一个云英未嫁的贵族小姐，随着男方一家去莱茵省游玩了几个月，最后竟然还没有喜结连理。这件事足够奥蒂莉亚被上流社会耻笑了。无论奥蒂莉亚走到哪里，嘲笑和讥讽都如影随形，就连阿尼姆-博伊岑堡的夫人都不再对她假以辞色，她甚至私下里将奥蒂莉亚叫到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已经给库宁堡去了信，要他们派人来接奥蒂莉亚回去。
　　“这又是为什么？”奥蒂莉亚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她呆望着博伊岑堡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亲爱的，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您在亚琛这里所做的一切委实有些出格，我出于对您的关心和对您父母的友谊，建议你您是返回库宁堡的好。”
　　“可我做了什么了？”奥蒂莉亚自觉委屈，被洛林一家耍了就已经很让她不爽了，现在自己竟还有了错处！
　　“俾斯麦小姐，您和洛林家公子的事情暂且不论，我们就只来说说您的赌债。”博伊岑堡夫人的话让奥蒂莉亚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当然知道自己赌钱时十分大手大脚，但没想到其他人竟也知道了，赌博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好。她只好听着博伊岑堡夫人长篇大论地教育自己，对他们把这些事告诉库宁堡无能为力。
　　等待库宁堡来人接自己的时间是煎熬的，但奥蒂莉亚无法一走了之，她已经把所有钱都耗费在了巴贝特一家身上，现在算得上身无余财。她每天窝在屋里吃饭看书睡觉，打发前来要账的人，不时借酒浇愁，没几天就憔悴了下来。当库宁堡派来接她的人看到她的模样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黛，你这是怎么搞的？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你快跟庄园里那些只知道换钱喝酒的酒鬼一个样了！”来接奥蒂莉亚的人正是布兰肯堡，他从斯德丁回来本是为了订婚，结果就被父母和费迪南德夫妇抓了差。布兰肯堡的父母本是想让儿子娶奥蒂莉亚的，但后来奥蒂莉亚和罗恩订了婚，他们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布兰肯堡对此庆幸万分，但他没想到罗恩竟然和奥蒂莉亚分了手，罗恩的外祖母博尔克夫人还在亲戚面前指责这都是奥蒂莉亚的不是。布兰肯堡也曾去信问过罗恩本人，得到的却都是些模棱两可的回答，直到后来听到了柏林的风言风语，他才怀疑是不是奥蒂莉亚脚踩了两条船。这让他对奥蒂莉亚的观感下降了不少，现在来到亚琛接回奥蒂莉亚的过程中，他又听到了许多传闻，在他的印象里，奥蒂莉亚已经完全变成了那种放荡妖冶的交际花，靠姿色吸引男人，过着不堪的生活。他还想着要狠狠教训斥责她一番，让她幡然悔悟才好，而现在看到头发蓬莱，双颊凹陷，消瘦憔悴的奥蒂莉亚，布兰肯堡原本想好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莫瑞，他们怎么让你来接我了？”奥蒂莉亚蓬着头发，赤着脚，趿拉着一双拖鞋，自顾自地倒了杯香槟灌进了肚里，“我本来以为他们要让伯尼来接我呢。”
　　“伯尼找到工作了，当审查官，现在已经去上任了，当然不能来接你。我回家订个婚，结果就被抓差了。”布兰肯堡干巴巴地解释了两句，然后又找不到了话。他们本是多年的朋友，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现在却有些相顾无言，在布兰肯堡看来这可算是一种悲哀。
　　“这样啊，真是恭喜你了。”奥蒂莉亚一仰脖，把小半杯酒全部灌进了口中，她苦涩地想到，连布兰肯堡都订了婚，自己却还蹉跎着，当初双方父母还有意让他们彼此结亲呢。
　　“也许你也认识她，她叫玛丽，父亲是阿道夫·冯·塔登-特里格拉夫先生，是一位非常虔诚的虔信派教徒。”布兰肯堡没话找话地说着，他也想起当初父母想和俾斯麦家做亲的打算，现在同样感到尴尬。
　　“我听过这个名字，塔登……”奥蒂莉亚端着酒杯在屋里踱着步，漫不经心地挥着手，“我当然知道，既然能被你选中，想必是一位大家闺秀，贤惠体贴的那种。”
　　“你要是能贤惠体贴点，也不至于和罗恩分手，”布兰肯堡小声咕哝着，话刚说完，一只高脚杯就炸裂在他脚边，吓得他噌的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才一脸愠色地瞪着奥蒂莉亚，“奥黛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你闭上你那张臭嘴我就不发疯了！我和罗恩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你置喙！我自问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我们为什么分手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你看他好不好意思说出来！”奥蒂莉亚气呼呼地瞪着布兰肯堡，一双蓝眼睛里像是能喷出火似的。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倒让布兰肯堡感到理亏起来，他不肯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连忙改换话题：
　　“即使是像你说的，错在罗恩身上，那你更应当自尊自爱，方能让人尊重。可你现在，在亚琛这里任性妄为，和男人纠缠不清，处事随意又轻率，这难道就是女性应有的表现吗？你这分明是自甘堕落！”
　　“我又有什么错？我只不过是想找个男人尽快嫁出去！我只是想嫁个比罗恩好的男人，这样有错吗？有错吗？”奥蒂莉亚尖着嗓子叫了出来，到了最后，她的声音都开始支离破碎。她慢慢把自己投进了宽大的扶手椅中，缩起两条腿架在椅子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低低地抽泣了起来。布兰肯堡顿时尴尬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僵在原地片刻，这才试探地用指尖戳了戳奥蒂莉亚：
　　“那个……奥黛，你别哭了，我也不是指责你，只是这一路的确没听到什么关于你的好话，哎哎，别哭了别哭了啊，咱们回家去，不在这里呆了。”
　　奥蒂莉亚并不理会布兰肯堡的安慰，又哭了好一阵才揉着红通通的眼睛，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她起身进屋去换了一身桃红色细条纹的长裙，稍作梳妆，薄施脂粉后出来，布兰肯堡顿时觉得眼前艳光四射，甚至有些移不开眼。他自嘲地摸摸鼻子，懊悔自己之前对奥蒂莉亚太过粗鲁了些，一个女人倘若有如此的姿色，即使再多几段绯闻艳史也值得被原谅。
　　奥蒂莉亚搭着布兰肯堡的手往自家的马车那里走，汉娜和汉斯早已收拾好行李在门口等着她。布兰肯堡托着奥蒂莉亚的纤手，心里既羡慕罗恩的艳福，又不解他为何要跟奥蒂莉亚分手。若不是实在不喜欢奥蒂莉亚的脾气秉性，就冲着这般的容色，自己都得把她娶回家。看着奥蒂莉亚抿着小嘴不发一言，布兰肯堡忍不住就想找些话题：“那个，奥黛，你知道吗？我来之前，听说罗恩的长子刚满月。”
　　“这样啊，他都有孩子了……”奥蒂莉亚浑身一僵，随即又盈盈地笑开了。她的脸上只有嘴角的肌肉向上牵动着，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是啊，好像叫瓦尔德玛吧。”布兰肯堡点点头。
　　“他真该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给他备一份贺礼呢。”奥蒂莉亚说到这里时，刚好走到了马车前，她毫不迟疑地钻了进去，啪嗒一声关上了门。布兰肯堡站在外面犹疑着，不确定自己刚刚看得是否真切，他方才明明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奥蒂莉亚的脸颊滑落了下来。他一边回想着，一边往自己的马车那里走，努力忽视风中送来的悲悲切切的哽咽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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