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十一章歌声

　　许思安烦躁的厉害，他卧躺在树枝上，东方既白，旭日升起，狼群的嚎叫声逐渐远去。他听不见狼群的声音已经很久了，同样，他听不见程诺那沙哑的嗓音，与那刷刷的链子声也很久了。

　　程诺在最后远离了他，没有往他这棵树上爬。狼群追着程诺去了别处，应该离着不算太远，他隐约听见铁链声音判断出位置，想着程诺是不是寻了另一棵树爬上去，他是不是活了下来，而不是进了群狼的肚子，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

　　翻来覆去，隐隐忧虑，直到声音完全消失。

　　他看不见日出，却能感知到从树叶透过的暖意。天亮了，他安全了。

　　只是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程诺又一次保护了他，把危险的狼群引向了别处。那时候，他自私的想过让程诺滚，可程诺却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还有那句……小安。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听错。五年来，自他经营粮铺，靠着非常手段把生意做便北地，成为人人敬畏的“盲修罗”，从没有对自己听到的话，如此反复犹豫，甚至产生怀疑。

　　小安。

　　他的乳名，除了曾经银安古城的许府家人，与城里几个早就老到动弹不得的爷爷辈儿，他只告诉过一个人。

　　许思安揉着眉心，怎么可能，他亲眼见君家的马车翻下了山，大哥亲口告诉他，君家马车上的人，全都随着马车落下山涧摔死了，无一生还。

　　耳边忽然传来唰啦唰啦的链子声。

　　程诺没事。

　　许思安心绪安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担心程家的男妾。他们本是不想干的人，等到了镇子上，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认识不过几天，他竟然对程诺屡屡上心。这不像他的性格。

　　程诺说，“老爷，狼都走了，我们安全了。”

　　说的有气无力，许思安心想，大概是被吓坏了，一夜也没有睡安稳。

　　他爬下树，程诺伸过树枝来，“狼群不知会不会返回，我们先离开此地吧。”

　　许思安抓住树枝，淡淡的问了句，“刚刚……可有危险？”

　　程诺道，“是我不好，转了身子，引着狼来，好在我有火把，爬树也快，两只狼在树下转了一会儿就走了。”

　　许思安听后，道，“走吧，稍作休息，趁着白日赶路。山里危险无数，恐怕不止有狼一种猛兽。”

　　“是，老爷。”程诺带着许思安上山。他走了另一条路，依旧是在前，把碎石与树杈挪开。

　　山间清晨，青草味浓，许思安闻着花香听着鸟语，催促着程诺走快些，他觉得程诺今天走的格外慢吞吞。

　　许思安看不见，程诺走路一瘸一拐。程诺的右脚少了一大片的皮肉，是被獠牙生生撕掉的皮肉。

　　程诺没有告诉许思安，昨夜他爬树的时候，被一只狼咬住了右脚脚踝，他把手上的火棍狠狠砸向了狼头，狼吃痛松嘴，他抽回右脚爬上了树。他忍了一夜的疼，生怕吵到许思安担心，一早天明，血还没止住，他疼的都麻木了，见狼群走远，立刻寻许思安回山洞。

　　他还担心着程牛牛。小孩一个人在山洞里过夜，一定吓坏了。

　　“你没事吧。”许思安好像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

　　程诺忙说没事。

　　两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上了山顶的山洞。

　　没到洞口，听程牛牛大喊，“小爹！”

　　程牛牛在洞里等了一个晚上，小爹说山上有狼，要去寻那个扫把星回来，让他乖乖在洞里躲着。洞里生火，狼不敢进来。程牛牛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听话，却是着急的厉害，小爹为何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他听见洞口有铁链的刷刷声，那是小爹脚上的链子，小孩欢喜的跑出洞，小爹没事，小爹回来了，小爹没有丢下他。

　　他扑进小爹怀里，呜呜的哭了一会儿，却不见小爹像往常一般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程牛牛抬头，小爹脸色发白，虚浮无力，整个身体靠着左腿勉强支撑。

　　“小爹，你怎……怎么了……”程牛牛低头，见小爹的右腿全是血，一路上，从山下到山洞，血滴答了整整一路。

　　许思安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进到山洞里，靠着石壁休息。

　　这一路，小爹伤的这么重，他全都看不见吗？也是，他是瞎子，的确看不见。但他难道没有察觉小爹走路慢，察觉到小爹气息不稳？哪怕稍作休息，给小爹包扎一下伤口，也不至于流了一路的血。

　　小孩捡起地上的石头，气哄哄的要去砸人，程诺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程牛牛的手，虚弱的说，“小爹没事，只是太累了，牛牛扶小爹到洞口坐一会儿。”

　　“小爹，你的伤口……”

　　“不碍事，被树枝划伤的而已，”程诺坐下，撕了块袖口的布料，把伤口附近的血口勒紧。

　　程牛牛不傻，什么树枝划的伤口，分明是被野兽咬的伤口，伤口狰狞凹凸，深入白骨。小爹忍着疼一路走回来，如今还编排说辞骗那个瞎子！

　　程诺笑了笑，“牛牛，来，小爹给你讲个故事。”

　　右腿疼的厉害，程诺想分散注意力，以前挨程三娘的打，疼的时候，给牛牛讲个故事，见小孩的笑容，就把疼给忘了。

　　“小爹，牛牛不想听故事，”程牛牛抓着程诺的手，感觉小爹现在，就像封窗纸一样一桶就破了，“小爹歇一会儿吧，牛牛去找水。”

　　小孩只知道，生病的人要多喝水，这是奶奶与他说的。小爹脚伤也是病，也该多喝水。

　　他记得小溪就在不远，摘了个大叶子，飞一样的跑向山南边。

　　程诺双眸有些模糊，过了一夜，伤口好像更加厉害了。这可怎么办？他还得带着小安离开这十万大山，他这一伤，岂不是耽误了行程。

　　想着想着，两眼皮实在无力，缓缓合上。

　　程牛牛回来，举着满满的小叶子，小爹却像是睡着了一样不搭理他。他推了推程诺，“小爹，喝了水再睡，小爹……”

　　没有回应。

　　程诺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小爹，小爹……醒醒啊小爹……不要扔下牛牛，不要扔下牛牛不管，牛牛听话，牛牛想听故事……”小孩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边哭边语无伦次。

　　许思安寻着声音，似乎是程诺出了什么事，他本不想管，奈何心里总觉得对这男妾有所亏欠，于是扶着洞壁走出来，“怎么回事？”

　　“都是你，都是你害得。”程牛牛边哭边推开许思安，“小爹是为了找你，小爹死了呜呜呜……”

　　许思安伸手试了试程诺的脉搏，脉象虚弱，似乎是风寒一类的症状。

　　他不是大夫，医药略懂，是小时候跟着出身银安医馆的大嫂学着玩的。大嫂是远近闻名的“活菩萨”，给穷苦人家看病从不收诊金，还连带附送大包小包的草药，他常常看着大嫂给人瞧病，时间长了，小病小灾，多多少少了解些。

　　程诺没死，却也不容乐观。

　　许思安试了试程诺的前额，烫的厉害。

　　程牛牛一直在哭，哭的他心烦，他厉声道，“他还没死，没到你哭丧戴孝的时候。你再这样吵我，我怎么看脉？”

　　“小爹的腿，腿……”程牛牛见许思安能救人，什么恩怨情仇统统两清，“血，有伤，是狼咬的……”

　　许思安皱眉，手顺着程诺的腿摸下去，伤口的血，湿透了一片裤脚。他闻了闻，是血的味道。

　　难怪，一路上他总觉得有青草香里混杂着血腥味。

　　程诺伤的这么重，一晚上没有声音，恐怕是疼的晕过去了。伤口化脓，如此下去，他也没有办法。这里没有大夫，也没有医馆，他也只能知道病症，却下不了药。

　　再说，哪里有药？十万大山倒是不缺中草药材，来时阿洛还说，不种红薯可以搞搞草药行当，十万大山，漫山遍野，都是市面上难见的草药。地处深山，人烟稀少，当地村民又不认识，无人采挖，保留下来不少诸如野山参野灵芝等等。

　　阿洛与他列数了几种，好像有样是止血用的。

　　可那又如何？他看不见，只是听阿洛形容了几句，哪里能找得到什么狗牙根？

　　许思安想了想，生死有命，看来老天要收走程诺的命。凡人生死强求不得，他又何必费心去试呢？他站起身，挪到洞口另一边，与泪人程牛牛道，“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他挺过来就活，挺不过来就死。”

　　十万大山，他要程牛牛做眼睛，加上他自己的判断力，也是能走出去的。只是可能多费些功夫罢了。

　　无用的累赘，活该被放弃。

　　他本就是这样自私自利又冷漠无情的人，要不，也不会被人称作“盲修罗”了。

　　程牛牛听不懂，什么生生死死的，“我再也不骂你了，求求你救救小爹……小爹他对你那么好，是小爹把你从程家村背回来的……呜呜呜……”

　　“我又不是大夫，”许思安喃喃自语，算作解释。他何必跟一个孩子解释？倒像是跟他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解释。

　　他心绪起伏，程诺若是死了，真应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古语。他就是个祸害，天煞孤星，对他好的人，基本都死绝了，程家男妾就不该对自己那么好。

　　程牛牛听程诺讲过大夫，医馆，郎中，生病要吃药，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他生病的时候，小爹都是怎么办的？小爹给他唱歌，第二天他的病就好了。

　　从小唱到大，小爹唱过许多遍，他记得滚瓜烂熟，就像小爹教他背的《论语》《三字经》一样。

　　“红日圆圆，水草甜甜，
　　小鸭游水荡悠闲。
　　月牙弯弯，星河灿灿，
　　小蛙吃虫池塘边。
　　绿树葱葱，花朵艳艳，
　　小兔蹦跳白又白，
　　就像我家那古城，
　　银安的雪……”

　　程牛牛唱着唱着，小爹还不醒，小爹安静的睡着，似乎做了个美梦，天大的声音，也扰不了他。

　　“银安的雪，落瓦檐……”程牛牛又开始唱，小爹听见他唱歌，就不舍得走了。

　　“你，你干什么……”

　　许思安揪住程牛牛的衣领，把程牛牛提起来，按在洞壁上，他不管小孩几乎被勒的喘不上气，声音凶狠却毫无掩饰的激动，“这歌谣，是谁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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