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流年

作者:闪闪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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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一


      正月初一,明楼可以休息一日,明诚便起得迟了。他到了厅里,看见明家三姐弟,正窝在一处切切议论,见他来了,立时丢开不说,脸上的笑容都受了微蓝感染,准确的恍如复制。

      明诚心下好笑,只说:“大姐,大哥,新年好。”明台便道:“阿诚哥新年好啊。”明诚笑道:“小少爷新年好,今天起得却早。”明台仍穿了睡衣,嫩黄条子,衬得他皮肤雪白,生得玉人儿一般。

      他转身要去厨房,明镜忽然叫道:“金小姐在那里面。”明诚愣一愣,暗想她在里面又如何。现如今,明楼明镜接受微蓝的态度,却比他俩的感情要快一步,明诚已是习惯。他不停步子,走了进去。

      微蓝正在里面。倚着台子站着,手里搓着元宵。年初一吃元宵,为着团圆美满。她身边站了一人,正带了笑同她说话,个子不高,有些发胖,梳了旧式圆髻,大过年的,仍穿着深灰夹棉旗袍。她那样灰蒙蒙的,越发衬了微蓝水灵。

      她听了足声,抬起头来,见着明诚,眼睛里忽得含了泪水,抖了声唤道:“阿诚。”

      明诚皱眉道:“你怎么在这?”

      她做出害怕的样子,低声道:“过年,来看看大小姐。”明诚点头:“那么一会就走了吧?”她一愣,低头不语。明诚冷哼一声:“这么些年,也不见你来拜过初一。你究竟来干什么?”他身后皮鞋声响,明镜赶了来,笑道:“桂姨来看看我,就是来看看。”

      明诚一句话不说,转身回房。明镜一时无话,便冲着微蓝使脸色:“金小姐,你去劝劝。”

      微蓝受命,一步一蹭进他房间。敲门进了,他迎了窗,坐在写字台前,背影很好看。明诚从不曾向她提起过桂姨,她也不知明诚详尽身世。明镜只当她知晓,叫她来劝。刚才那情景,微蓝知是有故事,又不知故事从何而起,一时天狗吃日,下不得嘴。

      她的沉默,只让明诚不快。自她回了上海,又变了另一人,客气疏远,那一路上的亲近仿佛过眼云烟,她只为了任务在明家强扮。明诚自认该说的话,该表的态,都拿了出来,她既不拒绝,又不接受,究竟为了什么。年初一劈面见着桂姨,他小时候绝望的生活又隐隐回闪,他明知微蓝不清楚,心里的难受却发在她身上。

      他忽拉一声站起,扯了西装大衣套上,也不看她,只说:“我送你回去。”

      微蓝下意识道:“我不去那公寓。”明诚一时火起,皱眉道:“你怕我吃了你吗?”微蓝被他一吓,倒说不出话。明诚点点头,说:“好。你回学校,日后我再不招惹你。”他当先出门,微蓝只得跟了。明楼坐在那沙发上,见他俩这样,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明台直看着他们出了大门,方才回身说:“大哥,阿诚哥绝计接受不了桂姨。”

      微蓝坐在车上,杀日本鬼子爬悬崖的勇气,一时荡然无存。明诚一句话不说,她知道他为了什么,只是她一桩心结,不知如何开口。明诚人前人后,向来极少挂脸,这时候的冰冷,却让人不敢招惹。

      转眼民进中学就到。明诚吱得停了车,冷冷说:“你走吧。”微蓝怔了怔,偏说了一句最不合时宜的话:“旁证你大哥的任务,并不紧急,你不用冒了险常来。”明诚心里的烦躁,尽数扯了涵养的帘子盖着,却被这话一把挑了。

      他猛得踩了油门,车子闷哼一声,又向前蹿去。微蓝说那话,原是怕他真恼了火,想找些题目岔开。如今这样,她不敢再说,紧张得脸色发白。明诚并非无处可去,只是她越不想去那里,他越要叫她难受。过了那片夹竹桃,他转脸瞧她,见她吓得那样,忽然又踩了刹车。

      车子猛停,微蓝往前冲了冲,才坐得稳了。明诚凑她极近,问:“你在根据地,有爱人吗?”微蓝拼命摇头。明诚又问:“那么,可是定准了什么人?”微蓝又摇头。明诚再问:“我听说,组织上会替着考虑个人问题,是有你吗?”微蓝低头道:“我还不至于如此。”明诚心下略宽,皱眉问:“那你为了什么?你要我把话说到什么地步?”

      微蓝想了半天,勉强一笑:“我怕我有一日,或者不在这世上了。”明诚靠在车窗上,玻璃的脆冷,叫他平复了情绪。他淡淡说:“别跟我说这些。只有你不愿意,没有你不敢当。”他转脸瞧着窗外:“你下车吧,我没时间送你回去,我这里有桩紧急事。”

      微蓝立刻问:“什么紧急事?”明诚扫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要我按纪律汇报,还是向金老师汇报?”微蓝脸涨得通红,只得拉了把手要下车。明诚有些心软,却说:“在厨房同你说话那人,是我的养母,他们叫她桂姨。”微蓝丢了把手,转了脸看他,表示愿意听下去。

      明诚不肯诉苦,约略说了过往。微蓝听了,才明白了明镜叫她来劝什么。只是站了明诚的立场,她并不想相劝,因而道:“你若不喜欢她,也犯不着原谅她。”明诚听了这话,心下却是高兴,只为她懂得。

      他得了这一句,反倒放下了,自语道:“我只是奇怪,她为什么会来明家。”他苦笑一声:“这人有多阴损,只我知道。她扮得可怜,能哄了大姐大哥,却哄不了我。”他皱了眉,瞧着新年街景,辰光还早,行人寥寥。

      松沪会战之前,上海的年景不是这样,满腾腾得俗世繁荣。只是繁荣感染不了他,他那时住在长年汪着水的弄堂里,即便新年,也吃不饱饭,不到十岁的孩子,拎着比他还高的桶子,一步一挪,只怕回得晚了,又是毒打。

      他可以当这些是往事,桂姨呢,她能做到吗。她虐待的根源,不过是从孤儿院领错了孩子,受了情人的蒙蔽。她若是能看淡过往,何来明诚的受虐。

      微蓝见他想得出神,便说:“你回去吧,他们或许在等着你。”明诚嗯了一声,漫声道:“你自己回去行吗?”微蓝灿然一笑:“大白天的,并没有什么,你快些走吧。”明诚见她笑得漂亮,心下又舍不得,握了她手说:“你答应我罢。”

      他声音里一丝求恳,让微蓝心软的跳不动。好在这是车里,并不是那公寓,微蓝有了些勇气,不愿再叫他失意,她弯了眼睛笑笑:“我若是死了,你别怪我。”

      明诚因她乱说话,罚她自己走回去。车到了明家,他脸上笑意未散。他进了大厅,明家三姐弟围坐沙发,仍是临敌商议的架式。

      明诚打了招呼,自回屋去。进了门便见着一个团囊囊包裹,搁在他床上。他打开了,里面是件棉袄,深灰布料,絮得极厚实,搁在任何场合,明诚如今都用不上。他小时候冬日里穿夹衣,手脚的冻疮烂得流黄脓水,过春入夏方能好全。孩子小,不知道说,邻舍看不过去,给他一件旧线衣,暗红色的线,朽得发了霉气。因这件衣裳,他被桂姨狠狠打了一顿,线衣扯不碎,她生生仗出剪子来,撕扯得满屋子尽是零碎。

      这样一个人,疯得迷了心,恨得找不到出路。她如今絮这穿不得的棉袄,为了不是记挂明诚,是要他原谅她。明诚拎起袄子,像看滑稽剧,不是他无情,是感情珍贵,要用在刀刃上。

      门口有犹豫不定的足声,他知是桂姨,静等着她进来。果然她蹭了进来,叫一声:“阿诚。”明诚不答,他的脸沉在屋子的阴色里,等她继续说。桂姨说:“我本不想来打扰明家。只是乡下的屋子,叫日本人炸了,我无处可去。”她低了头等明诚说话。明诚便道:“你是突然跑了来的?”桂姨摇摇头:“我之前给大小姐写了信,她允我来的。”明诚不说话。

      桂姨仰了脸,挂了些泪光:“阿诚,之前尽是我的错。我也老了,想起以前很后悔。老天罚我,叫我得了风湿,乡下无处看医,只说再不治,是要瘫痪了。”她说的动情,扯了袖子擦泪。

      她这话,叫明诚想起山上的跋涉,林中的干尸,微蓝郑重摆好的四个苹果。风干了仍坚守的尸体,为了让战友多一线生机,若说可怜,这是不是可怜。他说:“大小姐准了,我没话说。这也不是我家,我也就是个仆人。”

      桂姨有些惊讶的抬头,还未说话,就听门口明楼深沉的声音:“阿诚,你到书房来。”

      明诚到了书房,明楼站在桌子前,不等他关妥了门,立时回身斥道:“你怎么说话的!这个家,谁当你是仆人了!”明诚不答。明楼喘了口气,又道:”是,大姐事前没同你商量,是我们考虑不周。可你不是上山去了吗,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明诚道:“大哥,你何必跟着着急。”明楼一怔。明诚淡淡道:“很久的事了,也谈不上恨。我是不想看见她,你们要留,我也没意见。”明楼说:“你是这家里一份,总得你心甘了,我们才放心。”明诚点点头,说:“大哥,别忘了南田的密电,家里多一个人,要仔细。”明楼一时情感退潮,皱眉道:“桂姨,总不至于吧?”

      明诚笑笑:“那就留下来试试。”

      樱花号被炸,南田洋子记起鸦片膏,大年初一要见明诚。明诚到了海军俱乐部,先拉开架式给她分析:“樱花号被炸原因有二,一是专列信息严重泄密,二是地下军火交易猖獗。”这话寡淡的他自己都不乐意说,果然南田道:“樱花号泄密,只有三处,驻屯军军部,特高课,76号。”明诚立刻给她堵了:“绝不止这三处。还有新政府办公厅,铁路高层管理人员,以及参与和平大会的所有人,都有可能。”

      南田一愣,明诚立刻覆盖:“聪明人,总是要把自己置于最可怀疑之地,我们有句话,叫做灯下黑。”南田道:“你是说,要启动内部排查?”明诚摇头:“内部排查范围太广,影响太大,造成人心不稳,新政府地位尴尬,本就人手不足,如此一来,让别有用心者看热闹。”南田手一挥:“你说直接点,哪里?”明诚道:“在我看来,76号人员复杂,信息流传量大。”南田两眼一瞪:“76号有内鬼?”明诚说:“这是您说的,我可不知道。”

      南田坐下,等他开口,明诚也跟着坐下,道:“76号有个叫陈亮的,经常出入军火黑市。”南田眼睛发亮看他:“我听说,明董事长也经常出入军火黑市。”明诚道:“明家企业名下有矿产,炸药是用来开矿的,这不是秘密。”他往前凑凑:“76号不一样,他们手上有军火,能卖给任何出高价的人。”南田撇他一眼:“他们和你一样爱钱吗?”

      明诚靠在那沙发里,淡淡道:“南田课长,我若是同你谈忠于帝国,你真得信吗?”

      樱花号的事,明诚没有参与,他去了大别山。他的主要任务,是让南田的枪口模糊,他并不想将那枪口,准确的指向汪曼春或梁仲春,明楼说过,有时保护敌人,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机会。

      他去书房找明楼,一开门,明台坐在茶几上。明诚刚从南田那回来,身上忽悠人的劲道还没退完,瞧着明台道:“大哥的书房,不许随便进。”明台道:“我没有随便进,我找本书。”明诚看了眼沙发上的公文包,有些明白他兄弟俩的推手,便问道:“什么书?”明台答:“十字军东征。”明诚皱眉:“这种书,你少看。”明台立刻道:“这是反侵略的,我要多看。”明诚点头:“我去拿梯子,给你拿。”

      他下楼时,把皮鞋跺得山响,暗想多亏没钉软掌。书房门开的一瞬,明台又坐在茶几上。他架了梯子给他拿书,听明台说:“我要拉丁文的。”明诚头也回:“你拉丁文都不及格,别装了。”明台将公文包露出的文件一角往里塞塞,走过去,笑咪咪道:“阿诚哥,金小姐知道,你波兰语比拉丁文好吗?‘

      明诚将那书扔给他,蓬起的灰,呛得明台直咳。明诚溜下梯子,带他出去,掏钥匙锁门。明台问:“阿诚哥,为什么要锁门。”明诚差点回他:“这是纪律。”他管了嘴道:“锁门的意思,就是让你别进。”明台凑近他问:“大哥是汉奸吗?”明诚笑笑:“我只管开车跑腿熨西装冲咖啡。”明台又问:“那你知道你做的事,是对是错吗?”明诚点头:“如果冲咖啡少放了一颗糖,那就是错,反之,就没错。”

      明台眯了眼睛:“阿诚哥,你这么没出息,金小姐会嫌弃你的。”明诚觉得这句重要,问道:“为什么?”明台道:“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英雄?”明诚说:“这个时代没有英雄,如果有,能想法子活下来的都算。”楼下有细细的脚步声,明诚伏在楼梯上,看着桂姨拿了抹布,走进大厅,放大声量说:“我能让她衣食无忧,我就是她的英雄。”

      他听微蓝说过,这个时代没有英雄,如果有,每一个投身历史,志守高洁的人,都是英雄。

      傍晚时分,明楼叫他去书房。明诚刚关上门,明楼便说:“那个转变者,醒了。”明诚一愣,这事已过去小一个月,他以为那人死了。明楼道:“黎叔那里想了办法,突破不了。这件事,还是你去办一办。”明诚道:“是。”

      他没吃晚饭就去陆军医院。乘着晚上,许是好动手。夜风冰凉,大年初一快要过去,1940年正式拉开了帷幕。新年的第一天,微蓝说:“我若死了,你别怪我。”这是他今天听到的,最美好的一句话。

      陆军医院有五层,在如今的上海,算得上规模一流。明诚假作腹泄,看了急诊拿药。他捏着药单,在那楼里乱走。陆军医院他来过,一楼二楼门诊,三楼以上设病房。他摸上三楼,瞧着走廊最西头,站着日本兵。

      除了硬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明楼年初一交付的任务,没说出来的四个字,是必须完成。明诚拐到护士站,轻轻敲门,无人应答。他转了门进去,屋里没人,日光灯泛着淡蓝冷光,墙上挂着医生护士的工作服。

      明诚套了白褂,戴了口罩,推着白漆小车,走在走廊。强烈的来苏水味,叫他回想起香港那家饭店。车到了病房门口,他用日语说:“换药。”宪兵没有起疑,招手叫他进去。明诚推开病房门,拉着一排淡蓝色医用推屏。他将小车抵在门口,摸出枪,套上消音器,绕过屏风。

      床上那人,躺得平稳。明诚懒得察他长相,只瞧见他眼睛上裹着纱布。明诚将枪顶了他太阳穴,冰冷的枪管,让他一抖。他立刻求道:“别,别再折磨我了,我说,我全都说。”明诚的枪缓了缓,听他急促着说:“我来上海,与上海站谍报员青瓷接头,这次任务,我代号微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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