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久违近一个月的太阳，终于出现在东方天空，虽然看上去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温度，却仍然给人带来许多生机、欢快。这座城市经历着半世纪以来最强悍的厄尔尼诺现象，显得一切都仿佛陷入了冰冷昏暗。
　　距易玄离开才两日，但我却万分想念他。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会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当我坐在自习室里的时候，仿佛他还是坐在我身后的某个位置；当我和刘玥、叶霖非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我只感到怅然若失。然而最让我无所适从的是，我竟不知道他已经对我的生活产生了这样大的影响。
　　下午六点多，天已全黑。
　　地上几乎找不到积雪的痕迹，路上行人很少。校广播台在播放不知名的广播剧，古典背景乐清丽哀伤，仿佛从每一个路灯的光晕里散开。我独自从自习室往寝室区走。我走的这条路不算偏僻，得穿过一条校内马路，之后就是林旁石径。我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一面走路一面听歌，并没有太在意周围的情况。
　　忽然，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挡住了我。
　　起初我并没有仔细看他的模样，退开道准备从一旁走。但他与我同时让道，并在我再次给他让道的时候堵住了我的去路。如此反复两次，我不禁有些恼怒，才抬头看他，哦不，应该是“她”，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袭黑色连兜帽长衣，背光而立，几乎有大半张脸隐没在帽檐的阴影里，仅露出一弯带笑的嘴角。
　　“你好，我是徐行。”她向后放下帽子，目光熠熠地盯着我。
　　“你好……”
　　我摘下耳机，惊讶地看向背光的那张脸，有些失神。我并不认识她，仅仅只是为她的美艳而倾倒，大抵是因我身边从未出现过这样令人一时无法移开视线的美女。她的长发乌黑而直，像海藻一样细密，自然垂下。她的皮肤，白皙而有光泽，像洋葱的皮。她有一张五官精致的小脸，凤眸星目，鼻若悬胆，无法用确切语言形容。只是当她凝神打量我的时候，我心里竟生出一种被压制的畏惧感，就仿佛被一头凶猛而狡猾的狮子盯着。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紧张地看着她。
　　“聂小鱼。”她自信地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并不认识你。”
　　“想知道原因，跟我来。”她似笑非笑地看向我，晶莹黑亮的凤眸诡谲莫测，晕染着浓厚的滟光，仿佛一直照进我心底，让我忘记自己在做什么。这时，她又忽然瞥向我胸前，眸光一凝。在我未来得及动作之前，便只觉脖颈一紧，被她伸手夺去了玉坠子。旋即，她冲我露出一个莫名的冷笑，绕过我继续朝前走去。
　　在理智上，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但感性上的好奇心和迷茫感占据了一切，仿若一股奇异的催眠力，甚至掩盖了我心底的愤怒与惧意，让我不得不跟着她走向未可知的地方。于是，我将手机塞回兜里，掌心里沁出冷汗，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程，随后上了一辆车。这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并令我感到惊愕。
　　“把玉坠子还给我。”我钻进车。
　　“那不是你的。”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难不成还是你的？”我咬牙冷笑。
　　“不是。”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准备开门下车，却发现门已经被锁，最后我只好无力地坐在副驾座上。
　　“你很快就知道了。”她一面开车一面斜睨了我一眼。
　　“你认识易玄。”
　　我几乎肯定地陈述着这个猜测，但却不能够从她镇定的侧脸上看出丝毫动容。我想到刚刚被她抢去的玉坠子，心里非常不舒服。那玉坠子是易玄离开之前送给我的，一朵雕刻精巧的兰花，晶莹剔透，如冰如水，非常漂亮。我没法忽视这名为徐行的女人在见到玉坠子那一刹那所表现出来的异常，它让我觉得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关系匪浅。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的蛊惑感，让人不想靠近，却身不由己地被操控。她不可一世的侧脸在暗光下明灭生辉，冰冷美艳，就仿佛一个披着天使外皮的魔魅。她不回答我，只是安静地开车。这狭小车内瞬间陷入冰冷的沉默。
　　过了一段时间，车渐渐远离了市区。
　　郊野开阔而寂寥，因没了灯火，月色泻下来竟如冰雪寒辉。
　　她将车停在一方野湖边，徒步走向施工地段。我不能自主地跟在她身后，警惕地打量四周。月色下的郊野朦胧不清，从施工地的格局来看，应该是正在建别墅群。我跟着徐行一路走到湖边，然后停下。
　　就仿佛冰雪折了红莲，——这时的她，已没了适才那不可一世的冷艳魔魅，仿佛只是一个缅怀过往的青春少女，葳蕤又孤寂，悲伤地对着满湖的月色，不知是在思念着谁。我不能够理解忽然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这浓郁的情绪，只觉得心里不安。这时，她转过来看向我，沉默半晌，又面朝湖面。
　　“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来时，这里还是一座山庄，隐于世外。山庄的主人，是个靠卖画为生的隐士。”她静静地说。
　　“这里？山庄？那、那得是，多久之前的事啊？”
　　我惊诧地瞄了眼四周，月照下一片荒芜，安静而诡异。这旷野里、岑寂间，似乎只余我和徐行两个了。
　　“不久，还不到一千年。”她回过神，恢复一脸冷艳，邪邪谑笑。在幽暗与月色交错的光影里仿若莱茵河传说中的女妖罗蕾莱，用她绝美的容颜与蛊惑人心的歌喉，造出了极乐幻象、死亡踵音。
　　“你、你……”我舌尖打颤，僵硬地立在原地，在她妖娆惑人的双眸注视下，只觉一股寒气自下而上快要将自己冰封冻结。我知道自己疯狂地相信了她的话，坚定了心里的丝丝怀疑，但那些真相令我不敢碰触。
　　“我将他藏在这里。”她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湖水。
　　“啊？”我云里雾里地望向她。
　　“湖里面。”她说完，看向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狡黠而妖娆。
　　蓦地，她跳进湖水里，干净利落，只留下溅起的冰冷水花。
　　这多像一个奇幻的怪梦！啊……我内心狂跳、嘶吼，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但迎面的湖风刺骨寒凉，蛮暴如同带着杀意，让我清醒地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不会游泳，于是茫然失措地站在湖边踱步、颤栗。那些未成建筑，峭楞楞的，如鬼魅的影，静静地坐落在野湖的周围，虽纹丝不动，却万分可怕。我害怕这凄怆的夜晚，害怕一个人，更害怕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死寂，就仿佛、仿佛身后隐藏着一个朝我扑来的恶灵，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它的影子。
　　万籁俱寂。
　　忽然，水里哗啦啦一阵响，一个黑影蹿出湖面。
　　我惊恐地向后退去，双腿虚软，险些跌倒。定睛一看：却是徐行双手拖了口黑棺材，慢悠悠从水里爬出来。黑色水影，黑色长发，黑色木棺，抖着水光，在月色下狰狞、张扬，吓得我恨不能晕厥。徐行一袭黑衣，背湖而立，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将棺盖打开，俯身朝棺内看去。我惊魂未定地瞪着她，她却仿佛没有看到我，只无比专注地盯着棺中的人，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柔情。
　　我强抑住心底的不适，朝那棺中望去，孰料——
　　“庞峥？！”
　　一声尖叫脱口而出，我失态地冲到黑木棺前，引得徐行侧目，她不悦地盯着我，冷眸种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暗光。
　　我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踉跄了一步，双腿不听使唤地朝后退去，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目光一转，只见黑木棺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穿青衣的少年，仔细看去，分明就是庞峥，却又有着一身奇怪的装扮，仿佛一个从画里走出的古人！从五官上看，他和庞峥并无二致，但他长发散落，胸佩星形玉饰，衫袖若素，清寂安眠，有竹风清楚。看着看着，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继而又怀揣着一种好奇心理，着了魔般，重新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在冰冷的月光下，黑木棺、少年、徐行，乌沉沉的风，沉寂而诡异，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令人痴癫地狂想。
　　但这一切真真实实地摆在我眼前。
　　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我顺着徐行的目光朝后望去，见黑暗里闪出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清晰。
　　走在最前的一个，是个佝偻身形的鹤发老头，瘦骨嶙峋，精神矍铄，被蓝色的鹤氅道袍包裹，甚是怪异。一个五官普通、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紧紧跟在他身后侧，他长了一张国字长方脸，目光凝肃。老人另一侧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卡通绒衣，长着一张萝莉脸，神色却比大人还要镇静。他们三人明显是冲徐行而来，一路上目光死死盯着她，沉默中带着些不假虚掩的憎恨、紧张以及别的什么情绪。
　　“真是追得紧啊。”
　　徐行冷笑两声，缓缓站起来，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突然，我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便见着徐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嗖的一声飞出，没入黑暗。刹那抽刀、飞刀，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与徐行同一时间，只见那年轻人身形一闪，一只手精准地握住了的匕首，从手心里沁出暗红的血，滴下。而那匕首尖端，堪堪停留在老人心口前，几乎贴着衣服。
　　一时，双方陷入了剑拔弩张般的紧张沉默中。
　　忽然，那小女孩拍着手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得极为开怀，双眸亮晶晶的，整张小脸都泛起了鲜艳的红晕，但不知为何，她这个样子看起来十分渗人，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看向徐行，凉凉地道：“啧啧，也不怎样啊。以一敌三，还带了两个拖油瓶，你以为你这次能够逃得掉？”
　　“不防试试看啊。”徐行漫不经心地轻声一笑，忽然越过我朝那三人行去。但我没看清楚她是怎么过去的，仿佛瞬间移动，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等我目光追寻而至时，就看见徐行一手提剑一手抓了小姑娘的脖子退在一边，而老人和年轻人则被剑气挡在另一边。“怎么样啊，小丫头？”徐行收紧了手，那小姑娘面色涨红，双目外鼓，显然有些气短，双手却抓绕着徐行不放。
　　我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愣在原地看着他们几人，并觉得他们像在演电影一样，浮夸极了。
　　年轻男人庄严而笔挺地站着，目光瞥了我和黑木棺一眼，幽沉而带着算计，但是却没有任何动作。而那老人，自有身负千钧而面不改的沉着冷静，忽然缓缓朝徐行走去，至剑前而停下。
　　“放开她。”老人平静地说。
　　“如果我不呢？”徐行略略抬起下巴，挑衅地笑道，“我杀她不费吹灰之力，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但你不会杀她，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趾高气扬，爱虚张声势。”老人叹息一声，忽然露出一个平和的笑。他太老了，老得整个脸上已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只余盘根错节的褶皱覆盖其间，苍凉而无可奈何，并让人不由地猜疑起他的年纪来。
　　闻言，徐行只无动于衷地瞥了眼快被自己掐死的小女孩，对她小脸上坚韧的隐忍丝毫不感讶异，便“咚”的一声将她扔到了地上。小女孩涨红了脸，捂着脖子在一旁咳嗽，年轻人将她扶起来，目露警惕，默然站到老人身后，一副咬牙隐忍的模样。徐行看向身躯佝偻的老人，面色似是微微缓和了些，却没有多少表情。她仿佛通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中，遥远而陌生，渗透了历史沧桑和荒诞流光。
　　“你好，方将。好久不见。”
　　“徐行。”
　　“原来你已经这么老了。”
　　“你还是老样子。”
　　老人和徐行的对话简短而意味深长，带来一阵诡异的沉默，各人各有所思。冬夜月光明明灭灭，落满了荒凉空寂。一个黑衣少女和一个白发老翁面对面站在湖边的空地上，时间仿佛在这一眼对望中流过了数十年的刻度，恩怨情仇。
　　“不。”徐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脚步朝湖这边退来。她柔柔一笑，用轻得仿若羽毛和风飘落般的声音说道，“再见，方将。”
　　言罢，一阵风刮过，哪里还有徐行这个人的身影呢？
　　空地上顿时只剩下一片诡异的沉闷，老人、年轻人、小女孩、我，以及躺在黑木棺中状似沉眠的青衫少年。
　　徐行从我眼前消失无踪。
　　那冷艳绝俗、神秘、孤寂，如刹那芳华，去无痕迹。
　　我心有余悸地四处寻视，却没有任何收获。徐行真的像一阵风一样瞬息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就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干净利索。可、可这怎么可能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外星人？吸血鬼？妖精？还是鬼影？惊吓过度之后，我只觉无力，仿佛自己陷入了一座寻不到出路的迷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徐行来到这地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口黑木棺中看见与庞峥长相一样的少年，也不知道对面三个人究竟有着怎样不可告人的来历和秘密。一切都显得恐怖极了，在这黑色月色下荒诞而沉寂。
　　真希望自己快点从这噩梦中醒来，快点找到迷城出口。但希望一经时间催促，总是给人失望，念头一起就是无限烦恼丝，纠结自扰。
　　年轻人名叫韦博思，面目严肃，不苟言笑，是个职业白领。小女孩帮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他便徒手将黑木棺扛到肩上，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径自走到了最前面。老人名叫方将，明显也不愿多说话，觑了我一眼就跟着走了。只有那小姑娘还算和蔼，但总给人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道成熟的感觉，年纪和表现极不协调。她说：“你好，我叫方嫣，——不，应该说我现在是方嫣。我曾经是林意歌，或许以后还会有其他的名字。”我正迷惑不解，她却又笑道：“我们现在还不太确定徐行盯上你的原因，但如果你想知道些什么，就跟上来，我们现在回市区。”
　　于是我跟上了他们三个，上了一辆灰色大面包车。韦博思和方将分别坐在正副驾座上，一个开车，一个玩手机，俱皆默默无话。
　　而方嫣和我则坐在了后座。
　　一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小女孩的手掌心纹了一个六芒星的图形。
　　某种象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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