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长安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心经》

　　实际上此时在天竺也没有多少人信奉佛陀，在天竺信奉佛陀的只有东北地区的旁伽罗人。可许是受到了大唐的影响，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信仰起佛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在草原上建立了一座城池，并修建起巨大的藏经阁和佛寺，虔诚地膜拜着那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以祈求来生能离开这血腥阴暗的草原，以托生至东方最繁荣强大的帝国，成为它幸福富庶的人民。

　　这座城池的名字叫做梵衍那，在太阳之城的北方。

　　不过两三天的行程，阿塔娜与陆安便到达此处。没有太阳之城的诡谲，也没有天竺城镇的奇特，这是一座平凡的城。大食来的商贾把这里当做通往大唐的中转站，在窄小的街市中，拿着一些不起眼的小饰品叫卖着，以期能换取一些食物和水。

　　陆安牵着骆驼，寻了一处比较暄闹的地方，打开褡裢，也摆下了摊子。他卖得无非是那些偷来的金银珠帛，却因为此地民风忒也质朴，四方行人一瞧这些金光闪闪的东西，便知价格不菲，既然不买，便也不想再看，看了也无非是给自己徒增烦恼和贪欲。倒是阿塔娜的美貌引来了一些商贾和年轻男子的瞩目，有些人竟装起胆子，与陆安谈起了价钱。

　　“一百珠。”

　　“不不，六珠。”

　　“要不你给点铜钱，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铜钱滴没有，银币滴七个。”

　　“不行不行，没诚意滚蛋。”

　　阿塔娜十分不满地看着陆安与一个大食商贾谈着价钱，那商贾出价太低，令阿塔娜气愤不已，好在陆安的预期也是高价，这已经是第六个来过问价钱的商人，最多也不过出了六珠的价钱，明白大唐行情的陆安自然是不肯卖的。

　　“喂，你这厮真想卖了我？”

　　陆安赶跑了那个穷酸的大食商人，转过头去仿佛看傻子一样看着阿塔娜：“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在这种地方你寻不到合适的买家。”趴在阿塔娜肩上的北北打了个哈欠，“买卖女奴司空见惯的地方，女奴自然卖不上钱。”

　　阿塔娜气鼓鼓地说：“我才不是女奴，我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女奴可以自由买卖，自由的女人却是男人的枷锁。”又一个商贾跑过来搭腔道：“我可以出十珠。”

　　“滚！”

　　阿塔娜与陆安异口同声。

　　说罢，二人相对一呆，又纷纷转过头去，看向别处。

　　微风轻起，吹散了阿塔娜苜蓿色的发丝。她现在很想像故事中的人物一样，乘着微风高歌一曲，以舒缓她沉闷抑郁的心情。几日下来，她总算领教全了陆安这厮的跳脱，他的心意难以捉摸，而且往往前后不一；有时前面说了向东，然后又突然向北，问过他时，他却已经忘了他曾说要向东；路上也遇见了几次马贼，有时他可以非常潇洒的辗转腾挪，杀出一条血路，有时却只能仓皇逃窜，好像完全不会武功。

　　唯一没有忘的，就是他想要卖掉自己。阿塔娜如若想要逃跑，其实有得是机会，可她一个女子又没办法独力去往大唐，无奈之下只好忍耐着。想到他在阿育达时为自己受下的一刀，还有太阳神所讲的那些令人心动神往的故事，阿塔娜只感到仿若南柯一梦。

　　“瞧一瞧看一看啦！金珠银饰、玛瑙头面、还有一位能歌善舞的波斯女奴！”

　　陆安又对着来往的行人叫卖起来。

　　一个面貌清秀的小沙弥在陆安的摊子前蹲下，却与之前那些被阿塔娜的姿容吸引而来的商贾不同，他看也不看阿塔娜一眼，一来此处便开始一个一个的挑拣起珠宝头面来，直到把他的钵盂装满，蓦地站起，冲着阿塔娜和陆安站定一鞠，即便扬尘而去。

　　“……嗳嗳嗳！你还没给钱呐！”

　　那小沙弥一听，也不逃跑，悠悠然转过身来，对陆安歉然一揖：“小僧浮塔摩偈坐下弟子勒禄什，前来此处化缘，如有不妥，还望海涵。”

　　旁边几个摊主一听“浮塔摩偈”四字，纷纷把目光投向此处，脸上挂起幸灾乐祸的笑容。

　　“管你浮塔沉塔，这天下哪儿也没有买东西不给钱的道理。”陆安大喝一声，便要夺下奇禄什手中的钵盂，却被勒禄什扼住手腕，动弹不得。

　　“你这小僧忒也不讲道理，这里不讲公道的吗？”

　　那小沙弥见状，心下也是暗忖：我已报上家师名号，这人却还如此不依不饶，难道他不知道家师说话比城主还要有分量？自己说是化缘，其实是来收保护费的。只要他说浮塔摩偈的弟子曾来此处化缘，城中无赖便不敢再来刁难，这于此城商贾和寺庙来说是相得益彰的好事啊。

　　勒禄什也不想太过扎眼，只好放开手道：“你去城北梵衍那寺来寻我家师，只要说是勒禄什从你处得了宝贝，家师定然全额偿付。”

　　※※※

　　梵衍那寺，足足占了此城三分之二的土地，比城主的行宫还要壮阔雄奇，一座座高耸的浮屠拔地而起，仿佛是一棵棵参天大树汇聚而成的森林，位于寺庙中心的那座浮屠直冲天际，足有百丈之高，乃是以草原第一高僧浮塔摩偈之名命名的大摩偈塔。

　　塔下，浮塔摩偈谨慎盘坐，项上之珠来自东海，身披百衲，俱是大唐各地所出丝绸，一身珠光宝气，十分炫目。

　　这浮塔摩偈身前站定一人，却是一袭黑袍，古拙质朴。苍白的长发下有着和浮塔摩偈一样苍老的面容，正是诡影刺客中最为神秘的摩罗摩诃。

　　摩罗摩诃道：“传说释迦牟尼本师佛圆寂之后，除却佛骨舍利，还有八万四千颗真身舍利子，被摩揭陀等八位国主分藏于四方塔中，后被阿育王掘出，呈于八万四千宝函，然事后清点却只剩八万三千九百九十九函，失却一函，正是藏在你这老不死的番僧手中，是也不是？”

　　“南无阿弥陀佛。”浮塔摩偈长咏一声佛号，肃然道：“这已是陈年旧事了，当年阿育王断定这颗舍利子为不祥之物，乃是释迦牟尼本师所余的一点情欲所化，是故让本寺第一代方丈建塔镇压，如今正在大摩偈塔下。”

　　“我摩罗摩诃怜你梵衍那寺主世代镇压此宝辛苦，不如把它掘出送于我吧，我摩罗摩诃来替你镇压。”

　　浮塔摩偈道：“施主并非我佛弟子，何苦为佛受难？不如速速离去，切莫沾染上不详之气。”

　　摩罗摩诃冷哼一声：“方才这般做作只是看你修行不易，莫要以为我摩罗摩诃不忍杀你。”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浮塔摩偈双目半阖，悠然长诵：“阿——弥——陀——佛——”

　　“一叶绝杀大阵！”

　　摩罗摩诃拈起一片飞叶，倏然一指弹出，飞叶带着一股猛烈的罡风向浮塔摩偈呼啸而去，浮塔摩偈坐定不动，任那片飞叶穿透身体，带着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那浮塔摩偈七窍流血，却并未死去，脸上仍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

　　“业身？没想到你已能够分离三身，却是我低估了你。”

　　摩罗摩诃说着，便又拈起一叶：“二叶恸魂大阵！”

　　两片飞叶交互盘旋，仿佛一对比翼齐飞的鸟儿，慢慢悠悠地绕着浮塔摩偈旋转飞舞，业身本有相而无形，不惧刀兵箭矢，这二叶恸魂之阵却将悲苦忧惧四种魔念源源不断的送去其心，浮塔摩偈果然不敢不动，他口诵经文，抑制魔念，双手放在双膝之上，结成手印，状若莲华。

　　“无色定。”

　　无色定，心神定于无□□中，不受□□种种幻相思绪之侵袭，正是专为克制心情幻相的无上法门。

　　※※※

　　“陆安，算了吧。你难道没听那些行商说？僧侣在此城的势力十分强大，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阿塔娜拉着陆安的袖子，想要把这头什么都不懂的犟牛拉回来。陆安却使劲挣脱着，根本不为所动：“他们势力再大能大过国法去？”

　　陆安一怔，猛然想到这儿好像根本没啥国法可言，若说有规矩，却也只是数千年来的习惯中约定俗成的，僧侣强行化缘之事显然也是这些习惯的一部分，就算是去找城主，城主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阿塔娜心头火起，抬起脚来，正踹在陆安屁股上，把他踹了一个狗啃泥。

　　“嘿嘿嘿嘿……”北北不失时机地嘲笑起来：“这人要是得了气管炎，啧啧，真是软妹也能欺负哭你呀。”

　　陆安爬起来，却也不恼，对着一人一猫正色道：“那一钵盂财宝够买三大车水、七八袋子粮食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水和粮食至关重要。”

　　“可你至今一粒珍珠都没卖出去，你只是舍不得钱而已。”北北无情地揭穿了他。

　　“正是如此。”阿塔娜附和道。

　　陆安无法辩解，只好不要脸的承认了：“是又如何？有钱能使磨推鬼，没钱难倒英雄汉，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和没有小时候也不用吃饭的家伙自然理解不了。”

　　“陆安！你要是死在这里，我也到不了长安啊。”

　　“谢谢。”陆安的脸上绽起笑容：“某家命大，没事的。”

　　说罢，他骑上骆驼，直奔城北而去。阿塔娜皱着眉头，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只好抱着北北，也一路向北。

　　几人走到梵衍那寺门口，却见门口根本没有什么知客僧一类的人，既没有看门的也没有扫地的，走进寺去，也是冷冷清清，难道这城中的百姓真的已经全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陆安和阿塔娜都有些疑惑，这时却见寺院深处，闪烁着各色光芒，直令二人眼花缭乱；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像是有仙家斗法。

　　“浮塔摩偈寺主何在？”

　　陆安大声叫喊，却无人回答。

　　“求见浮塔摩偈大师！”

　　阿塔娜声音很尖，响彻凌霄，却依然不见有人作答。

　　“喵呜~”北北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却听一小沙弥蹑手蹑脚地从一处角落里出来，急声说道：“你们快走吧！浮塔摩偈、浮塔摩偈寺主……”

　　他哇地一声恸哭起来：“寺主他，寺主他已经圆寂了哇！”

　　陆安定睛一瞧，这小沙弥可不正是方才那不可一世的勒禄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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