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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杵声长1
剑门关外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好些天,直下到武微月回到利州家中都不停。因着这连绵不断的春雨,武微月无法出门,每日里只在母亲指导下,和姊妹们做些针线女红等事,日子倒也清闲。
这日一早,武微月起晚了,奶母周氏和婢女金钟儿正在打发她洗脸梳头,“呼啦”一声响,她姊姊顺娘穿着一身崭新的荔枝红窄袖上衣,翠兰描金团花罗裙加白纱披帛,拉开隔扇走了进来。一见武微月在梳头,便回身跑到门边向外嚷起来,向客厅里的母亲报告二妹还没起床的事实。武微月顺手抓起梳妆镜上三彩碟里刚摘来的蔷薇花,就朝她掷去,边笑,“就你嘴快,爱辖制人!”顺娘尖叫着避开,蔷薇花落在地上,花瓣纷纷散了一地。武微月待要拿花再打,正在帮她梳头的奶母和婢女自两边叫了起来,“哎呦,小祖宗你别动啦”,“娘子,头发又弄歪拉”,害得她只得乖乖放下“武器”,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姊姊顺娘趁势走过来,刮着自己的脸羞她说:“女儿家,辰时才起,真是懒到家了,将来嫁了人,可怎么侍奉公婆呢?”
“公婆公婆,姊姊你不是急着想嫁人了吧?是不是萧家又派人来啦?”武微月毫不客气反唇相讥。顺娘顿时面红耳赤上来就要捶她。两人正在争闹,杨氏夫人带着管家娘子史氏大娘走进房来。
“好好的花怎么撒了一地,这又是怎么啦?”杨氏夫人瞟了顺娘一眼皱起眉,“怎么倒把新做的裙子穿上了?昨史大娘没和你说今天一天要捣练?”顺娘扭着手不言语。杨氏夫人一转头又看到武微月还在梳洗,便问:“怎么才梳洗?”顺娘见母亲说道妹妹,禁不住得意地对武微月一撇嘴,武微月趁母亲不注意,朝顺娘快速地拉了下眼睑,给她个眼白。“做什么?”不想被杨氏夫人看见了喝道,武微月忙故作娇柔道:“阿母,刚才姊姊和我说嫁人的事!”
“顺娘?怎么回事?你和妹妹说嫁人啦?”杨氏问道。
“哪有此事,我是说她起床晚不像样。”顺娘忙辩解。
“你说了什么公婆,又说了嫁人什么的!对吧,金钟儿?你也听到大姊说我嫁人这句话了吧?”武微月向正努力往自己的堆云螺髻上簪蔷薇花的金钟儿眨眨眼。
可怜金钟儿本就为了武微月的头发又多又长,打理螺髻不易而烦恼着,哪里听清她们姊妹间斗嘴。此时见夫人向她望来,又见自家小主人给她眼色,便嗫喏道:“奴婢似是听到的。”杨氏夫人听了,沉下脸来,转头说顺娘:“你月妹年纪还小,不该听这些话,你不要老招她想那些事,下次不许再和她说了。”一番话把顺娘气得牙痒痒,待母亲一转身,就朝笑眯眯的武微月和呆愣愣的金钟儿亮起拳头,一副定要报仇的神情。离开房间前,杨氏夫人又关照武微月,今日大晴,正好捣练些丝帛出来制些新衣,让她快些出来跟着学习,说完,便带着顺娘等出房去了。
等武微月到后院时,只见偌大院子已晾挂了赤、蓝、青、白不少绢帛衣料,史大娘子正领着两个丫头把最后两匹上好浆的白练挂上晾衣绳子。那头井台边,母亲姊姊正在指挥三四个婆子洗抹砧石。见武微月来了,杨氏夫人便开始让史大娘教她们怎样将已经晾得微润的衣料齐整地铺叠在砧石上。铺好后,四个婆子上来,每人手里拿一根齐身高的细腰杵开始舂捣起来。四人两两结对,轮流用力,每捶一下,衣料里浆水四溢,啪啪作响,砧石也象寺院里的大鼓似的,发出“咚咚”的闷响。这样你来我往捶捣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史家娘子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摸了摸衣料熟度,又和婆子们合力把衣料翻了个,下面的翻到上面来,重新叠好再捣。武微月看了好玩便也要试。杨氏夫人先是不肯,后经不起她缠,便答应了她。武微月从一个婆子手中接过木杵,双手握紧,用力往下捶捣,没几下,完全打乱了其他人的节奏不说,自己还震得肩膀生疼。史大娘抢上来止住了她笑道:“哎呦,我的乖乖,你哪弄得来这个。”边要替她下来。武微月却执意要弄。史大娘只得把住她的手,教她怎么捣。经她一指点,武微月立刻觉得自己的动作好了许多,完全掌握了要领。她生性好动,力气也大,别人眼里的粗活累活,她只当是好玩,杨氏夫人几次喊她休息她都不听,竟实实地捣了两轮,等这一砧布俱都捣练得润透发亮,才满头大汗地坐下来休息。
她母亲和姊姊早就坐在院角老朴树下的胡床上了。武微月一坐下就吵着要喝水,她母亲怕井水不净,便使人去倒凉茶来。拿了来,武微月一口气灌了两杯,不由得香汗淋漓。金钟儿递上才在井水里绞过的湿面巾给她擦脸。顺娘冲武微月道:“阿母叫你别弄你非要弄,怎样?这下知道滋味了吧?看你这汗流浃背的样子,哪像个淑女?晒的这样,仔细以后长一脸斑!”她缓缓摇着自家一把轻罗扇,注意到自己的手和扇子的象牙柄一样白,不禁十分得意。她一向不喜家里人都说武微月长得比她好,自己一身雪白的肌肤最让她骄傲,所以任何会被太阳晒到的事,她都不做。武微月却不理姊姊的讽刺,只管捋起衣袖,就着金钟儿捧来的白瓷缸里挑新摘的枇杷吃,边瞧着彩色的丝帛在日头下飞舞招展,好不舒爽。
她母亲杨氏在一旁看了只得苦笑。其实象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需要主人亲自来捣练,不过是她生性贤惠,家务事喜欢件件都管到罢了。而且两个女儿都大了,需要学学这些,将来出嫁以后自己当家,不至于叫婆家笑话。不过将来总不过是指挥丫头婆子而已,怎么也不需要自己动手。谁知这个月儿,非要和丫头婆子一起,亲手去弄这些脏活,没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杨氏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杨氏夫人是华阴杨氏之女,隋朝四贵之一观王杨雄是她的嫡亲叔父,父亲伯父祖父都在隋朝封过爵,可谓是出生名门。怎奈她年轻时命运不济,嫁人不满半年,第一任丈夫就忽得疾病死了。公婆家以她克夫不能相容,只得回到娘家守寡。世人皆道她克夫不祥,从此无人问津。堪堪过了二十几年,眼看一生将过,谁料到四十几岁上竟然红鸾星动,又与武公成就了婚姻。这武公从商人起家,跟着太上皇打江山,大业成就后受封八公之位。他原配妻子相里氏病故后,因他出身寒门,那些世家大族总看他先前的出身不起,他又非名门望族之女不娶。后来就由太上皇做媒,娶了这位杨氏为妻。两人婚后倒也相得。武公和原配原生有两个儿子,早已成人,一向在并州老家打理家业,无甚往来。这位杨氏夫人虽然年高,婚后却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顺娘生来像娘,自小就爱打扮一心要做淑女,因此十分好管,小女儿尚幼,但也自是温顺驯良。只这个二女儿,自小就爱上树游水,爱和男孩子玩在一起,别说没半分闺秀的样子,竟比人家男孩还要顽劣,让这位杨氏夫人是头痛不已。她私下也和她原来的陪嫁丫头现在的管家娘子史氏抱怨,疑心这都是丈夫那边传下来的“低下的种性”所致,但又不好当面向丈夫说及,因此只得苦口婆心费尽心力地教导约束这个女儿而已。
哎,顺娘这孩子是不愁的。杨氏夫人默默想着,去年开春及笄,就有原来丈夫在扬州做长史时交好的江南萧氏遣媒人来提亲,只自己嫌人家路远还没答应罢了。或在这里,或在京城勋就中寻觅,将来结一门好亲是铁定无疑的。只这个二女儿微月是桩心事。显贵门第的听说了女儿家这样不娴静,怎么肯来提亲?低门小户的人家自己又怎肯让女儿去低就?不过这个女儿生得如此美丽。。。杨氏夫人看着武微月不禁得意起来。瞧这眉眼身姿,不过一件家常的素白暗花短襦,一条高腰石榴裙,就显出肌凝冰雪,脸衬朝霞,娉婷袅娜。三个女儿里面,最是十全十美,全不像自己和丈夫,倒似神仙托生的呢!杨氏嘴角不由浮起一个微笑,生成这样还怕嫁不出去?总在这两年把她这顽劣的性子给扭过来,到时嫁得王侯公卿也未可知呢。想到这里,她心里的期许又高涨了。这时史大娘过来报说,一多半料子都已捣好漒透,这会就晾起来,其他的留着下午继续干,现在先吃饭。一行人遂都进屋去饭。
到下午日头淡时,丫头们将晒好的衣料搬进屋子里来。杨氏夫人和史大娘便开始教顺娘和武微月最后的织补熨烫工序。捣好的布料要做到缕紧不松泛才是好的,熨烫前还需一一检查,将其中脱线,或织得不匀的地方找出来,用相近的线络上,不然非但不好看,也不经穿。说完这些关窍,杨氏夫人便让武微月和顺娘二人并两人的婢女金钟儿和万儿分头检查起来。一时查完,史大娘子便叫两个婢女相帮理线,自己动手络起线来。杨氏夫人则叫人生起了火盆,拿来了烫斗,准备先开始熨烫那些不需要织补的衣料。
她先拿起一匹浅黄色的绢料,让顺娘双手拉住一头,武微月拉住另一头,两人缓缓后退拉平展开,隔了一丈,两人站住。“用力抻住了。”她说道,接着便执起加好了炭的烫斗,开始从顺娘那头慢慢往武微月这边熨过来。烫斗所过之处,衣料嗤嗤做响,一些白色的水汽和着淡淡的浆味冉冉升起。几人聚精会神干着手里活,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接着就听几个女人唱起歌来,杨氏夫人正好熨完一匹,停了手里的活问史大娘,“又唱起来啦?”史大娘侧耳一听笑着回道:“还不就是那几个老娘们。一干活就要胡唱。上回奴婢已去说过她们,家里三个小娘子,淫歌烂调的,叫她们少胡哼哼。今天怎么又来了,奴家这出去管她们!”说着就要站起来。杨氏夫人笑道:“算了。想是今天干得多了唱两句解解乏。这会就由她们去吧。”说罢拿起烫斗继续熨烫。
武微月留心听去,歌声合着杵声的拍子,虽声音动听。听她们唱“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她转头问史大娘:“嬷嬷,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没听过?”史大娘子边运针飞快边答:“你哪晓得这个?这是大田里做活的人爱唱的歌,叫做孟姜女哭长城。” 武微月又问:“这歌唱得什么故事?”
“唱的是呀,秦朝时候,一个叫孟姜的女子,丈夫被征去修长城,她做好了衣服赶了千里路送去,结果送到时丈夫已经死啦。她痛哭了几天不停,终于感动了老天,倒了长城八百里,将她丈夫的尸骨现出来,还给她。”
“这就是瞎说!哪有女人能单身走千里路的?”顺娘在旁插嘴。
“顺娘子,瞧你这话说的。女人嘛,做闺女时一个样,嫁了人就另是一种了。啥苦不得吃?这才是俗语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去打仗,女人在家种地纺织。过去大隋那会儿,普通百姓家的女人被征到前线筑城挖沟的都有的是。”
顺娘听史大娘这话,连连咋舌。她是利州都督的千金,从小锦衣玉食,哪能想象贫苦人家女人的生活。
“可是眼泪竟能哭倒长城?真有这样的事?” 武微月好奇道。
“怎么没有?要没有真事,又怎会编成故事唱到现在?我的月娘子哎,要知道人心可通天,这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老天—”
“哪有什么老天?城墙哪能被人哭倒?真是倒了,那也是造的不牢才倒的。”
“微月!少胡说!”杨氏夫人忙喝住她,又合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史大娘忙拉过武微月说道:“你这孩子,可不敢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上的人,好心坏心,老天都给你看的真真的呢。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不知道的,只说是奇事怪事,知道的,才明白这是老天都给你记着,时候一到立刻就报呢。象什么吃斋念佛老来得子,孝敬父母得做高官,这些真人真事,老奴活到这把年纪也不知见了多少。”史大娘手不停针,只管说下去,“远的不论,就是你母亲娘家,那是从高祖启公起,就在乡里造桥修路,逢荒逢灾必是舍饭舍粥。行善积德几代人,才出了观王那样的齐家子,后又出了燕妃,现在宫里陪王伴驾。你们母亲和我是当年可都见过她,那是何等的娴雅贞静贤良淑德?那样的一等一的女孩儿家,才有这样的富贵好命。”
杨氏夫人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十分惬意的。她素来就信这些,加上又是说她娘家光彩的事,因此听得连连点头。
武微月却当作耳旁风,满心都是外头的歌声,“长城路,实难行。乳酪山下雪纷纷,吃酒则为隔夜病,愿身强壮早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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