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离歌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好。各种混乱的碎片里出现得最多的影子竟然是颜小伟，梦里他抱着一只玩具熊呆呆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醒来后我浑身酸痛，天却还未亮。实在是睡不着，索性起来端着脏衣服去水房“报答”王云舟。

　　百灵正好往水房的洗手间方向去。她的目光扫过最上面那件醒目的夏装警察制服衬衣时，脸上立即露出一丝诡异笑容。

　　我懒得理她那套阴晴不定的把戏，一副夜盲症上身的表情，大摇大摆走了过去。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帮男生洗衣服呢，几件普普通通的衣服硬是被我洗出了一种肌肤之亲，脸红心跳的效果。天亮后，我又跑到小区门口的蛋糕店买了两份面包和牛奶，用袋子装好系在王云舟的门把上，写上一只“好好吃早餐”的小纸条和我的名字。

　　这一天，我出门得特别早。而且刻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涂上了新买的DIOR口红。我决定以后都要做一个精致的猪猪女孩，过好每一天，毕竟来到这个城市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先后经历了失窃、失血、失恋，实在是更应该要以崭新的面貌去拥抱和打拼自己的未来了。

　　回到新闻中心后，对于我的出院，办公室的小伙伴们纷纷簇拥上来嘘寒问暖。只有一个人在角落里未动。可在一派喜庆的氛围下，我依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例外的男人。虽未见过庐山真面目，我却几乎一眼就已确定他是江南。一定是他，他回来了！

　　“江南，她就是实习生秦朗。小姑娘盼你很久了。”当我被林姐拉到江南身边时，他正盯着电脑在屏幕聚精会神的打字。听到林姐介绍，才停下手上的动作，神情冷峻地看了我一眼，过了好几秒才说“你先把手上的首尾处理完，具体安排我们之后再说。”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看得出来，至少此刻，那里面的东西肯定要比我重要很多。

　　林姐似乎对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看着一脸认真的江南自觉不再多言，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温和地说“那你先去忙。以后要学的多着呢。”

　　我嗯了一声，默默回到自己座位上，忍不住有些失落。透过放在我台面的一盆绿色芦荟，恰好能够以一个很好的角度看到江南的侧面。那个自我第一天踏入就空荡清冷的角落，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好像忽然就成为了这间屋子里最特别的存在。融入在逆光里的江南就像一只棱角分明的剪影，蓝衣黑裤，一道英气逼人的剑眉和一双深沉忧郁的眼睛让他有着一股侠客气质。难怪他能成为我们报社的王牌记者，我觉得他只是模样就很适合去拍摄港台刑警大片或职业精英海报之类的，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职业气息。他是那种让我想要靠近又想要远离的人，觉得吸引，也感到害怕。

　　这时摄影记者朱东雨背着相机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对江南说“哥，我刚刚看到那个张霞又在楼下大堂等着要见你了。保安正撵她走呢，你要不要看看？”

　　“靠，怎么又来了。要我说啊，这种疯女人早该让她自生自灭了。”余子扬大声接茬。
　　江南靠在椅背上发了发呆，随后站了起来，路过我身边时，对神游的我说道“你也一起去吧。”

　　“哦———”我受宠若惊地跟了上去。

　　大堂处，张霞穿着一条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连衣裙，曲着干瘪的身躯正向保安哀求什么。看到江南出现，她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变成了毫无光泽的灰白色。江南示意她在接待处的一张木质长椅上坐下，未等江南开口，张霞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我翻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开始认真记录起他们的谈话。在两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几个月前，江南曾在H市日报上报道过一起因一位□□女吸毒后产生幻觉伤害自己亲生幼子的人伦惨剧。这则报道的主角正是此刻坐在我们面前哭哭啼啼的张霞。如果我没有猜错，江南除了写这篇报道，应该还帮过她并给过她一些钱。张霞说，事情发生后，因为自己还在哺乳期被公安采取了取保候审，可如今她被老公赶出家门，钱花光了，没有生活来源又得了病，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走投无路才来到报社找江南求助。

　　我看着这个年仅三十岁的女人，头发蓬乱，面黄肌瘦，嘴唇发黑，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女性的光华，说到伤心处时频频弯腰将脸埋在双手里，时不时发生吚吚呜呜的哭音，但干涸的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过了许久，她似乎发现从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说话时，终于停止哭泣，抬头用哀怨的眼神看向江南。而这时，江南只用了一种冰冷的口气对她说“张霞，我现在明确答复你，关于你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任何报道。你与其在这里哭，不如好好想想你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见你。”说完这句话，江南毫无表情地起身朝电梯口走去，我也赶紧站起来，转身跟了上去。

　　“江记者——”被扔下的张霞忽然快步追上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钱，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饭了。”

　　江南没再理会他，电梯门打开便径直走了进去。眼看门就要关上，我看到黑暗中瘦骨嶙峋的张霞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灰白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死一般的绝望。

　　“等我一下。”

　　我一把按住按钮，飞速从裤袋里掏出早上买早餐时剩下的200元零钱，跨步递给了门口的张霞。她反应过来后，几乎是神经质般一把伸手江将钱紧紧拽在怀里，竟谄笑着问我“还能多给我一些吗？”

　　我没再说话，转身回到电梯，按亮了楼层数字。
　　“你给她的钱，她会拿去买毒品或输掉，她不值得你同情。”江南的语气依然淡漠。

　　“也许她现在只是希望能够活下去。”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江南终于看了我一眼，但空气中却再次剩下疏离的沉默。门开后，他没有等我。
　　我凝望着他匆匆的背影，脚步有些沉重，大家都说江南是个好人，我却觉得他毫无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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