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行

作者:冉语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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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昆仑山。
      沈秋水从未见过这样广袤的白银世界。
      遥遥望去,九座连城恍似天上楼阁,隐没在一片烟中雾里。皑皑白雪披覆着极海之渊、日出之阿、扶摇之山,玉楼琼台、云宫仙府立在云波翻涌间,看不真实,仿若是一场无限浩渺的雪色蜃楼。
      四极阵法泛着波纹光华笼罩在天穹上,星曜流金、变幻无常,时现时隐似是可以随劫死生,浩然长存在天地之间。
      只见从远处沧海极渊之中泉涌出一股琅碧水源,在无垠寒地里竟能终日不绝。姬燕歌从白玉色衣衫里探出手来,拢了拢罩在身上的海蓝色风毛斗篷,遥指着翡翠一般的泉眼,道:“那便是昆仑不冻泉了。”
      不冻泉流经之处皆是绿洲,使得昆仑山脚下的无数村落得以安养生息。而它的源头就在昆仑闾阖中。
      沈秋水闻言仰起头,但望见茫茫群山之上,昆仑闾阖被笼在一片薄纱似的烟雾里,好似诸神仙人出入的园圃。
      姬燕歌看他眼中现出赞叹之色,便又道:“闾阖里有一道水龙脉,叫做弱水;有一道土龙脉,叫做流沙;弱水和流沙之间长着珠、玉、碧、瑶、绛五种神树。”
      沈秋水微笑道:“神树围绕的那棵千年古木,想必就是不死树了。”昆仑闾阖之上,便是九座连城。九城之中以玉京城为首居中,燕墟城、紫薇城次之,并称“三连城”。自玉京城而上,古道崎岖所到的至高之处,便是玉清峰与逐鹤渊,分别建着太渊阁与少渊阁,供掌门、执司居住。
      沈秋水剑伤稍愈,两人便连夜赶路,不出七八天就到了昆仑脚下。此刻虽处雪地,周身竟如处在春日暖季一般,并不感到寒冷。
      却见姬燕歌一面翻身下地,任青鹿化成一道极快的青影,远纵到某座山峰里去了,一面道:“这头青鹿是昆仑诸山之灵,能通人言语。昆仑每三年招一次弟,有许多人在雪地试炼里迷路失道,都被它引途救起。它虽自幼被我驯养,但算起来,却比掌门的年纪还大。”说罢,便穿着鹅黄色攒珍珠登云履一路行走,足底却不沾雪。
      沈秋水见她踏雪而行,当即翻身下鞍,示意让她骑上自己的马匹。
      姬燕歌微笑道:“在昆仑我是主,你是客。我骑走你的马,岂有主人欺客的道理?”
      沈秋水道:“在武林我是师兄,你是师妹。岂有让师妹徒步而行的道理?”
      姬燕歌听了这话,只笑了一笑,也不再推辞,便踏蹬上了马。沈秋水竟肯放低身份,引着缰徒步走在她跟前,经由紫薇道上山的路徒步难行,他也不以为意。
      姬燕歌看他一袭青衣缓缓走在身侧,腰间佩剑的少年侧脸清俊而坚毅,夕光与雪色返照之下,映出温柔的影子,心中忽生旖旎情怯,脸色莫名地微微一红,索性掠下马来,也徒步而行,只道:“没意思,我不骑马了!”
      沈秋水以为她仍客气推托,便不多加阻止。
      青衣白衣的两人踏在雪上,留下数行深浅足印。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一阵箫声乍起传来,再一抬头,只见紫薇道尽处,昆仑山口赫然已在眼前。
      箫声一停,但见山道两侧立着的白玉莲形灯盏忽地渐次亮起,烛灯沿着漫长的玉阶通到九连城中,日华月珠,顿时将昆仑照成一片璀璨而堂皇的世界。
      三箫三鼓过后,山道阶梯上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不多时,就有左右两列各八名昆仑弟子下山接应,为首的两名年长弟子各执一盏青铜六角灯,迎客上山的礼节,颇为郑重。
      当头的那名年长弟子向姬燕歌略一颔首,笑道:“姬师妹好啊。”转头却朝沈秋水长长一揖,容色恭谨,沈秋水同样还礼。
      姬燕歌朝几位弟子还了礼,笑吟吟道:“诸位师兄师姊安好,别来无恙否?”
      前来接应的昆仑弟子中有人走出来,拱手道:“陆有天是我的同门师弟,他这一死不明不白。姬师妹,多谢你追行千里为他报仇,师兄多谢你!”
      姬燕歌道:“该偿命的都已偿命,杨师兄,你且安心。”
      那杨姓弟子点了点头,待看清沈秋水的脸,朝她小声怪道:“这,这位少侠莫不是庞师姐的……”
      姬燕歌大觉不解,问道:“她的什么?”
      就在这时,却见从山阶上又走来两名负着长剑、年龄稍长些的青衣女子,容貌也甚清秀,俯身上前向姬燕歌一拜,道:“婢子在此,候姑娘许久了。”
      姬燕歌对两人笑道:“我回来啦,你们高不高兴?”
      这两名年长婢子叫做容真、华真,在姬燕歌幼年时便侍奉左右,与她感情甚笃,听到这话也不由微微莞尔,随即一个上前几步,解去她的斗篷以示接风洗尘,另一个接过斗篷捧在手中,两人随即又退到两列最末,言行举止,礼节甚严。
      待两名婢子退开之后,才见山阶上还站着一个身着紫衫的华服少年,面容清秀而精致,色如春花,更似绝妙天工雕琢而成的玉人,通透如白玉一般,绝无瑕疵,一双几近琥珀色的深邃眸子微微一弯,顿生笑意暖然,仿佛众人和自己都是相识多年的故友。
      少年径自走下山阶,朝沈秋水行了一礼,无不恭谨道:“沈少侠自武当远道而来,昆仑接应唯恐怠慢、供奉不敢有缺。今奉瑶光大人之令,邀沈少侠上玉京城端华台小歇几日,稍后再还。”
      沈秋水拱手谢过,却觉得那少年甚是文弱、全无内息,竟似身无一点武功,心里暗自奇怪,却不便发问。
      姬燕歌看了看众人,不由笑道:“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还不一起回去?”
      在场的大多是玉京城弟子,与燕墟城不甚相熟,但因姬燕歌灵动婉然,平日里都视她做小师妹、关照有加。众人本来在相互寒暄后有些尴尬,听她这么一说,也纷纷笑道:“听小师妹吩咐,你说回去,大家便一起回去!”
      姬燕歌被众人簇拥着上山,她在中原盘桓数个月,少有高兴的时候,此刻和同门师兄姐指点东西,甚是恬适自得。
      沈秋水第一回见她这样仰起头语笑嫣然,绾起的如云乌发里一枚宝蓝色撒金月亮石华光赫奕,垂眸流转,雪色竟衬得容光逼不可视,也不觉微微一笑。
      众人陪着姬燕歌走到玉京城上,这才各自散去,原本上山途中人声不断,热闹了片刻,如今又归于安静。
      姬、沈两人回头,但见那紫衫少年立在玉京城下,道:“非昆仑弟子,不得在玉京城中随意出入。沈少侠、姬姑娘,恕慕容不再远送。”
      说话之间,就见从近处走来两名玉京城弟子,亦是礼节恭谨,迎请沈秋水去端华台休息。
      瑶光的安排,从来不会有错。
      姬燕歌想到这里,不觉思念师父师兄,微微一笑,径自朝白帝居住的长映台走去了。
      途经镜天湖畔,忽听几计琴声清扬传来,在平静如镜的水面激起微微波澜。
      姬燕歌回头,只见一个穿海蓝色绣银丝缠枝梅纹衣裙的影子立在不远处。
      庞清霜抱琴入怀,从玉照桥头缓缓走近,转过眸子看住她,却向着身后的司礼弟子发问,道:“私自下山未曾通报者,当如之何?”
      司礼弟子见来人是姬燕歌,心知她不受许多约束,一时稍有犹豫,却仍道:“按昆仑门规,当罚跪香十柱。”
      姬燕歌迎面正视着庞清霜:“陆师兄抱屈而死……”
      庞清霜冷冷打断道:“到底有无冤屈,下有我,上有瑶光,自会定夺。何用你管?”说着又朝那司礼弟子道:“逾职管事者,当如之何?”
      “按门规,当罚跪香五柱。”
      姬燕歌话锋直逼,道:“陆师兄为峨眉老尼冤杀,我便不管,你几时能够定夺?我愿管便管,何用你来定夺?”
      庞清霜的眉目照在冷雾似的月色里,孤清淡然,横了她一眼道:“你此番到中原,可知一着不慎,便将给昆仑惹来弥天大祸?你一时满腔血热、冲动使然,置自己于险地,可知你的同门师长为你担忧难安?”
      “你怎知我一着不慎,你怎知我冲动血热?”,姬燕歌说罢,便不再去听庞清霜的话,径自往玉清峰上走去,道:“等我拜见掌门,掌门若罚跪香面壁,无论轻重,我立刻就去。”
      庞清霜面不改色,冷然道:“已过亥时,掌门不见任何人。”
      姬燕歌却不理她,等走到那司礼弟子身边,开口问道:“倚上倚下、结党拉朋者,当如之何?”
      司礼弟子愣了一愣,答道:“这……轻则跪香,重则逐出。”
      庞清霜微一蹙眉,道:“倚上,倚什么上?”
      姬燕歌不答她的话,只道:“庞修庞长老的名声虽大,江湖上却鲜有人敢冒充他的儿女徒弟,只因如此老谋深算,天下少有,实是贵乎难得!”
      庞清霜略一思量,发觉她竟将自己父女二人归在老谋深算之列,又想起这次自己为她上峨眉派要人,只觉是白做了一件蠢事,不由蹙眉薄怒:“你!”
      却见姬燕歌与她相视一眼,径自淡然擦肩而过,并不再交一言。
      两人一向不和,已成常态,司礼弟子眼见如此,也不过默然而已。

      离开白帝居处数十步外,玉京城弟子方被允许靠近。黄宗石就站着那里等姬燕歌,一见她远远来了,忙上去道:“姬师妹!”
      姬燕歌已忘了适才的不快,只微笑道:“黄师兄,你不去找你师父,来我师父这里干什么?”
      黄宗石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特意在这里等你。”
      姬燕歌定睛一看,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昆仑衣衫的小男孩儿,不是别人,竟是在洛阳见过数次的燕赤华!
      就听黄宗石道:“掌门和执司念他年纪虽幼,根骨却很不俗,已收了他入门。”
      姬燕歌笑吟吟道:“那必是你师父又收了弟子。”
      黄宗石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与姬师妹你颇有缘分,掌门已答应了他。恭喜姬师妹,恭喜恭喜,当此年少,已有弟子了!”
      姬燕歌秀眉方蹙,又听他道:“你私自下山的事,掌门早已知道。掌门吩咐了,此事虽小,却不可太过纵容。你若不愿收这弟子,择日去紫薇城上领罚跪香十五柱就是;你若肯收,这跪香便可不罚。”
      姬燕歌苦着脸想了想,终是不愿意跪香,于是道:“罢了罢了,我尽力教他就是。不过我的武功很有限,掌门心下明白,可不许怪我!”
      黄宗石大力拍了拍她的肩头,笑道:“咱们姬小师妹得白帝亲传,你不配教,也没什么人配了。”
      姬燕歌送走了黄宗石,俯身对燕赤华道:“小子,你且跟容真、华真去燕墟城上,每日辰时三刻,我自会去练功坪教你。”
      燕赤华日夜跋涉来到昆仑,小小眉目间早有倦意,倒也不像在洛阳那般难缠,当即答应一声,跟着两名婢子走了。
      姬燕歌远远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想他如此年幼,竟能翻山越海、孤身来到昆仑,勇气毅力实在可贵,对拜师收徒的事,逐渐再不以为意,便朝着白帝宫里走去。
      长安古意。眼前所见,乃是唐明皇治下所造的楼阁,时年已久,一柱一梁虽然精巧,却难免染了晚唐的衰气。
      虬松欹柏遍栽四周,苍绿无限,掩映着狂草篆刻的“长映台”三个字,落日残霞铺照之下,疏影横斜,在一片幽寂中,又蓦地平添了一分庄肃。
      姬燕歌方走到十数阶木阶下,便俯身盈盈下拜,道:“少息拜见师父。”
      白帝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无澜:“进来罢。”
      姬燕歌步入殿中,白帝兀自静坐调息,闭目问道:“此去中原,你自觉如何?”
      姬燕歌侍坐在侧,道:“少息无礼,现在想来,实不应该这么私自下山。”
      “哦,那应该怎样?”
      姬燕歌笑道:“应该知会师父一声,再偷偷下山去。”
      “人无热血,枉了侠义少年。无妨,若想下山,便下山几日,那又如何。”,白帝微微一笑,将右手三指搭在左臂之上,已运功在全身经脉游转了一遍,道:“况且,你庞师姐不是训诫过你了吗?”
      “原来师父已经知道了”,姬燕歌不禁赧然,一边伸手移到案上,用玉匙舀了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青木香各一小匙,倾在眼前的博山香炉之中,内息从指尖流出,便见炉中香末燃出龙形青烟,霎时室内暗香漫开,令人心神安宁:“她不寻事,我绝不理她。”
      “你的喜怒天真,皆现诸声色,我想要不知,却也很难”,白帝闭目运功疗伤,内息在周身经脉绕行了三周方止,道:“少息,你来与我护法。”
      姬燕歌道了声“是”,忙运起纯阳内息,稳稳护住白帝心脉上十余处大穴,丝毫不敢懈怠。
      瑶光的修为之深,早已能抛开一切心法运转自如,纯阳内息日臻化境,更比她不知深厚许多。但他虽是师父的大弟子,师父却从不让他近身护法,甚至有时出入长映台,也需传声通报。
      姬燕歌总觉师父对瑶光有些戒备之意,而那戒备的缘由却很莫名,令她深思未解。
      就在此时,姬燕歌只觉得白帝心脉微微跳动,不由大骇,忙将内息源源不断地传出,探手封住三处大穴,等白帝运功周行全身,才觉得他心脉已然稳固,不再有异。
      姬燕歌见师父的神色淡然,实际已走了极危险的一遭,心道是自己护法不利的缘故,又是大骇又是内疚,轻声道:“弟子不想师父的伤已如此重,护法不利,请师父责罚。”
      白帝道:“无碍,无碍。我的心脉已伤,十数年如一,不曾愈好,却也不曾加重。”
      姬燕歌压抑眼中忧虑之色,道:“自我记事起,师父每年都需运功疗伤。即使如此,在我看来,师父……师父的心脉损伤似乎越来越深,我再心焦也是无用。敢问师父,当年缘何受此重伤?我若……”
      “你若知晓前因后果,定万死不辞,力救为师于水深火热,是不是?”白帝一向不苟言笑,此时却语气揶揄,道:“这伤由来已久,说来话长,不说也罢。连紫薇城圣手亦不能治愈,你纵万死不辞,有何补益?”
      姬燕歌十六年来无忧无虑,只有此事最不能释怀,此刻听师父言语中颇有宽慰之意,总算心下好受一些,终于露出些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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