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日记

　　隔天起，笑凡便开始勤奋地练习用脚做事，我很惊讶他一句怨言都没有，甚至还养成习惯，无论做什么，之前都要洗脚。

　　说是这么说，过程却异常艰辛。
　　比如他吃完饭，要踢着小凳子到毛巾架旁边，站上去才能用脸蹭毛巾擦干净嘴巴。每天早晨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腿搭在高处拉韧带，一开始必然非常疼，且只要一天不做，隔天就会倒退回去。

　　我狠下心，替他按着腿，他就咬着牙皱着小鼻子，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鼻头红了，眼睛湿了，也不会哭出来。

　　可是，我不能一直在家陪他，照顾他，没有工作就没有饭吃，更别说还上房租。两天后，下定决心出去找工作。
　　笑凡依旧穿着病号服，洗过的，还算干净，脸色灰白，身体消瘦，透着些许病态，我知道是还没恢复好。带他出门，难免引来围观。他很沉默，无法判断在想什么。

　　这回我学聪明了些，为不让他看到我被人白眼的丑态，几乎每次面试，都叫他在门外等。
　　前前后后跑了整天，腿都快折了，却没有任何结果。

　　抱着笑凡回去的路上，看到报摊出售本地报纸，有很大的招聘版，顿时咬牙买下一份，花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我想，要是如此都再找不到工作，可能只有去路边讨饭了吧。

　　回去，随意垫了垫肚子，夜里，便趴在写字台上仔细研究，将有可能的工作机会一一圈出来，什么洗碗工，保安，甚至是以前不敢尝试的销售也都算在内。
　　笑凡倒很听话，没吵闹着要看电视，许是太无聊，就自己蹲在角落玩耍，好像不会觉得孤单。

　　我是如此迫切等待天明，结果是整夜未睡。
　　再次带着笑凡东奔西走，用人单位依然在听说我要预支工资还要带孩子后，一口回绝。
　　绝望的感觉大过失望，我甚至恐惧再这样下去真会选择放弃。

　　匆匆赶往报纸上圈出的最后一个地址，发誓这次不行的话，就去讨饭。到了目的地，原来对方是一家培训机构，招聘保洁人员，门槛很低，我兴冲冲跑进大厅的电梯前，安顿笑凡乖乖在一楼等待，然后直奔负责人办公室。

　　负责人是个挺有风韵的女人，端庄美丽，询问了一些简单情况，又吩咐我填写表格，被告知隔天来上班，这次我不敢再冒然提预支工资的事，悄悄徘徊在办公室门口，想对策。直到一个年轻的女孩经过我，急急地跑进去大喊:刘姐，我们楼下有个残疾的小孩儿，坐在大门口的台阶，现在围一圈人看呢，过来接学生的家长都不满意了。
　　我听到负责人的声音回答:怎么回事？
　　年轻的女孩有些抱怨:那小孩儿，两个胳膊都没有，怪可怜的，我问他，他说他爸爸让他在那儿等。又问家在哪儿，爸爸叫什么，他都说不知道，也不晓得是不是被家长扔掉了。您看要不报警吧！

　　听到这话，浑身不自在，也不知道那年轻的小女孩是怎么问的笑凡，腔子燃起一团无名火，一把推开门儿，冲了进去:你们不要报警！！

　　两个人被我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我这个闯入者，刘姐先反应过来，皱眉:你是，刚才来找工作的那个……
　　我努力镇定，才想起要为自己的冲动埋单，且纸终归包不住火，该来的都会来，即使瞒也没用，语气顿时没了底气:楼下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刘姐皱皱眉头:我们合同已经签好了，你怎么还没回去呢？是有什么事吗？

　　我攥紧手指，沉住气:很抱歉，实不相瞒，有件事……我的确需要和您谈谈。
　　也许是各自言语中都很冷静，刘姐温和许多:不打紧，有什么事等会儿说，你先去看看孩子，把他带上来。

　　她说得没错，我立刻头也不回跑下楼，想到孩子现在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正被人们围观，心里很不是滋味，恨不能飞到他身边。
　　还没到外面，已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看到他，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还有几个陌生人在和他说话。我悔的肠子都青了，要是早知道笑凡一个人会引起骚动，我定不会将他单独留下。

　　喊他的名字，我说笑凡，爸爸来了。
　　他站起身，扭头看着我，眨巴眼睛的样子特别可怜，表情还有些惊魂未定。我冲围观者吼道:有什么好看的！！散了！！
　　兴许当时表情看上去太凶神恶煞，围观者即刻消失无影，弯腰拍掉笑凡衣裤的灰尘，抱起他，有一股子怒火烧得我想骂脏话。他却一直没说什么，下巴搭在我肩上，小小的身躯紧挨着，很是心疼，于是轻抚着他的背:对不起，儿子。

　　我向来不会道歉，近三十年，第一次自然而然说出口，发自肺腑的……

　　后来，也常常想是什么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我曾见过很多同笑凡一样大的孩子，他们天真可爱，精力旺盛，调皮又充满好奇心，但是笑凡不同，他很倔强，也很懂事，有时候表现出的成熟远超他的年龄。我想，我确实是喜欢他，而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所以才会和他一起成长。

　　我抱着笑凡上楼，与负责人刘姐见面，小家伙很主动地打招呼:阿姨好。
　　刘姐笑了，伸手摸着笑凡的脑袋笑得灿烂极了:好乖呀，不过下次得记住你爸爸的名字啊，他叫杨秩，你家住在梧桐路幸福小区C栋309号，别再被误会了哦。
　　他面对陌生人，还有些胆怯，于是望着我，好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我猜想刘姐看了表格才会对我如此了解。
　　赶忙跟她解释:您看见的，孩子身体不便，所以……工作的时候，我得随时把他带在身边。

　　刘姐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笑凡，她点了点头问我孩子为什么还穿着病号服。
　　我实话实说，告诉她是因为刚刚病愈出院，我没钱给他买衣服。

　　刘姐很热心，她急忙道:小孩子长得快，你若是不嫌弃，我儿子小时候的一些衣服给他穿吧，都挺新的。
　　对于她的热情，我有点无所适从，表情也跟着尴尬:那，谢谢您了。
　　她不在意这些，还很开朗:这样吧，孩子可以带过来，只要不吵闹，不打扰老师上课就行。预支工资的事儿肯定不行的，不过我们这边任职的教师给管三餐，你虽然不是教师，我可以跟食堂师父知会一下，第一个月也给你管了，这样只需要挨到下个月发工资，你看如何？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幸运来得太快，哪敢犹豫，高兴都来不及，没想到还真会遇上好人，放下笑凡，给刘姐深深鞠了个躬表示谢意，她微笑着拍我的肩，鼓励我好好干。

　　欢欢喜喜带着笑凡回了家，我想，一旦生计有了着落，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下午吃饭的时候，指着碗里的泡面，很高兴地跟笑凡说明天我们也许就不用再吃这个。他只是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冲我惨淡地笑了笑。

　　似乎有些不对劲……晚上，替他洗澡，好几次见他伸着小脚丫扒肥皂，不知道想些什么。
　　直至睡觉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问我会不会不要他。
　　刚要迈出房间，不觉回头看着，才忆起白天他被一群陌生人围住，该是受了什么刺激。

　　走到笑凡身边，拍了拍他的背:不会，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可是他倔强地抿紧嘴角，红着眼睛抬起头:爸爸，我很快就能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自己上厕所，现在还不行，但是很快就可以了，我会乖乖的，你不要扔掉我……

　　他很少主动对我说话，是第一次如此恳求，我心里不是滋味，充满了悔恨和愧疚，蹲下身直视他:爸爸信你，知道你什么都行，但是就算你做不好，也绝对不会扔掉你的，爸爸发誓！！

　　他还小，许多事我以为他不懂，可其实他都懂。那些路人跟他说了什么，我已经不想去追究，我知道，正是他所经历的事，令他后来成长为那个坚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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