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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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革之刃 (已修)


      七夕宴后,经历几许风浪的皇宫终重归平静。
      这日安庆王、赤川王联袂入宫谒见文定皇后。含华宫内燃了皇后钟爱之奇楠沉香,此香属香中之王,从域外经金延运进平京,其香气随时间而变化,珍贵非常,故一向只供南楚皇族所用。
      为表对两位亲王的敬重,文定皇后亲自沏茶接待。
      “闻知少公主因抱恙而缺席七夕宴,不知现在是否安好﹖”安庆王悠然道。
      皇后闻言蹙眉,对左右侍奉的宫女低道,“快去紫竹苑把少公主请过来。”
      “皇嫂且慢——”安庆王连忙阻止,“倘公主仍是病重,便千万别打扰她静养。”
      “哪里是,仪雅还是年轻,翌天又精力充沛缠住陛下了。不过也幸得她日夜陪伴,陛下心中欢喜,龙体尚自安康。”文定皇后将手一挥,宫女领命而去,她这才展颜一笑,“倒是她不懂事,连累两位皇叔费心了。”
      “听说焕康不日便到平京,赶赴今年武状元考试﹖”
      赤川王抚髯而笑,放下空茶杯,摇头叹道:“犬儿功夫实在不值一提,老臣只是想,正好让他到都城见识一下、跟同辈切磋锻炼而已。”
      宫外通传,绯色罗衣、腰系白玉的仪雅此时来到。
      她头上只斜斜插了一支翠云湘簪,进厅后盈盈施礼,宫女随即上前为她左右侍候,她却含笑摇头,亲自为三人添上新茶,向赤川王奉上茶杯:
      “六皇叔怎能如此谦虚﹖仪雅小时候得见过焕康大哥竞马远射的风采,他英雄了得,定能在选拔中脱颖而出的。”
      赤川王开怀大笑,状甚宽慰,“得公主这般看得起焕康,实是犬儿之幸啊﹗”
      仪雅坐入文定皇后身侧的旁座,见她拈了拈金香炉边缘,顿即指示侍女重新换过沉香。
      殿内香气复又从浓归淡,皇后这才点头,对仪雅淡道:“本宫派人去紫竹苑宣你,你何以能这么快来﹖”见仪雅的装扮,便又皱眉:“来见两位皇叔,为何穿着仍是不合宫规﹖”
      平素仪雅并不讲究华衣盛妆,鲜有穿戴公主宫服,宫内上下均是知道,而帝君宠爱皇女,亦没对此多加要求。然而此番来面见两位皇族长辈,礼节宫规自然是另一回事。
      “回母后,仪雅刚才在御书房为父皇送汤,见到尹玲、慧柳两位姐姐匆匆而去,这才随她们到母后寝宫来。”她心念数转,脸上仍是漫烂的笑容:“本来仪雅在探望父皇后,便要出宫到太学府恭聆讲经博士授课,为免高调烦扰了文老师,才莽撞穿了这身衣服。没料到途中来见两位皇叔,是仪雅考虑不周了,请皇叔们见谅。”
      她辩解得体,言辞更温婉有礼,文定皇后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问她:“你近来经常去太学府听课,又是什么缘故﹖”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蒙受父皇与母后的宠爱,仪雅身在天家,又得赐火翅鸟金印的亲王身份,理应多磨炼自身,将来在父皇需要时为他分忧,又可向太学子弟作个榜样,以示皇族与寒士等同,皆需刻苦寻求学问。”
      当然,在听课的时候暗中照看小天、确保他不受太学贵族孩子欺负,还有下课后跑去市集给小天买吃买玩的事,就不在她向母后禀明的范围之内了。
      “少公主如此懂大体,年纪轻轻便博学通理,皇嫂管教确实有方,老臣惭愧。”
      皇后睨了仪雅一眼,欣然对安庆王道:“四皇叔言重了,仪雅毕竟是皇女,待皇太子立妃后,她也要出闺嫁婿,这些经纶道理,明白就可以,学多了也是无用。”
      “母后说的是。”
      说起皇太子纳妃之事,赤川王忽然脸露难色,皇后眸起浅笑,悠然开口:“六皇叔何必顾忌,有事但说无妨。”
      “景言皇太子已二十有三,按皇族历代传统,早已过了娶妻之龄——”
      “这事亦缠扰本宫多年,他是陛下唯一嫡子,太子妃对整个皇室都意义非凡。”文定皇后浅浅一叹,“英国公之女凤玲郡主、乃至杜太傅千金明溪,哪位才貌不是万里挑一﹖只是皇太子立场异常强硬,本宫与陛下多次游说,他仍断然回绝纳妃之议。”
      她将仪雅召来身边,焦急的说道:“论婚嫁当以长兄为先,但公主已是二八年华,皇太子难道是想害她不得出阁么﹖”
      “母后,皇兄心里一向只得家国天下,男儿志在四方,他无心于娶妃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啊。”
      仪雅内心恨不得景言婚事再晚几年——平京的权贵之后,尽皆是飞扬跋扈、志小气短之辈,要她要那般的人共度一生、她又怎会嫁得心甘情愿﹗
      文定皇后收回感慨,低声叹道:“届时武状元选拔,仪雅亦会在场,让焕康与她多作认识,也是好的。”
      赤川王自然连连称是。
      “待陛下龙体好转,老臣与六皇弟便会返回封地,我俩正好在离京之前看看,南楚新一代到底是何等精英辈出。”安庆王淡然道。
      先帝念这两位皇子军功显赫,在拟旨传位前,早将南楚最重要的封地赐予二人——赤川王获封到运河交汇的两湖之地,后者则封到物产丰饶、几可与金延看齐的扬州。
      闻得两王不日即离平京,文定皇后神情一动,叹道:
      “这些年愈来愈少昔朝故人陪在陛下身边了……两位皇叔若有闲情,便多来平京几趟吧。”
      两王脸上一僵,满厅立时陷入微妙的沉默。
      也是仪雅出言、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文老师的讲课半个时辰后便开始,仪雅就此告退,留待选拔当日再拜会两位皇叔了。”
      她躬身作礼,又辞别文定皇后,这就往太学府去了。

      安庆王离开皇宫,驰出平天广场,沿河向集贤巷而去,直登位临汾离水的春日楼平台。
      几大商会领袖已恭候多时,春日楼主欧阳少名亦在席中,正在轻摇白画扇、气定神闲向他致礼。
      堂里两个主座上已坐一人,皇太子景言作剑手打扮,一身黑衣武士装,亦以皇族后辈的礼数起立迎他入座。
      待一切整顿好,景言也不多作绕圈,开门见山便直入正题:“去年湘河洪水暴发,湘西之地十万农民失去耕地、沦为流民,当地瘟疫频生,又缺粮食,国库已抽调不少银两前去赈灾,但治水、重建之事逼在眉睫、无可拖延。工部亦已批下去、最快月末便开始整修疏通江南大运河。南楚国内,无一处不正在大兴土木。”
      他扫视全场,不少纵横江湖的商会领袖,都被那一眼冷睨所慑。
      只有欧阳少名目光凝定,与景言四眼隔空相视。
      “朝廷为鼓励经商,对平京各商社征税维持不变,至今已有五年。近年北上的河运兴旺,以浙林茶叶作例,在江南采货后到洛阳一赵,保守来算也值上四百两。几年下来,诸位所挣的数目想必相当可观吧﹖”景言玩味的一笑,又再续道:“朝廷计划将平京各商社的征税加上两成,用作应付国库各项开销所需。想来以各位挣的数目,对比起这小小的两成,实在不算什么吧﹖”
      ——以往朝廷对商会征税只占收入一成五分,如今竟然增至比双倍还多﹗
      众皆哗然。
      “您这么加税成,无论我们以往挣了多少、也会一次过赔掉,何况我们还有兄弟家小要养活,一个帮社从采购到店销少说也牵累几百人,请殿下三思﹗”
      安庆王也是嗤之以鼻,他是亲王身份、对景言更是一贯不友善,当即沉声冷道:“皇侄恐怕有欠考虑,当时陛下就是为促进商贸,才定下轻赋税的政策。如今你虽监国,难道就能漠视陛下的旨意了么﹖此旨一下,等于向商社泼了一道冷水,平京里还有谁会再行商﹖少了经商的百姓,税收只会不增反减,如此舍本逐末,显非良策。”
      春日楼一向属安庆王一系,如今他出言护住平京各大商会,也是景言预料中事。
      “陛下轻赋税、促商贸,所谋便是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现在加税补助国库、赈灾救危,正是为了此意,又何来舍本逐末一词﹖”他悠然起立,走到平台栏前。
      春日楼下人潮来往、均聚在那对“人剑无求品自高”、“心底无私天地宽”的牌楼下仰望上去:
      皇太子为听民意、纡尊降贵到集贤巷与商社领袖开会,早在清晨便传遍平京。集贤巷内黑压压的人群,都是为求争睹皇太子风采而来的。
      景言的嗓音复又回传堂中:
      “南楚各业,还有哪一行比运河转口、工商贸易的回报更高﹖想赚那份量的银两,就得拿出相应的代价,这些道理,恐怕在座老板会比我更清楚。”
      ——这皇太子是何等胆量,竟以做生意的道理来跟他们角力斡旋﹗
      “容我再问大家一句,今年初全国农民征税加至六成五分,但无论天灾人祸,最先遭殃的却是他们,这当中岂有半分公平可言﹖在下请各位设身处地想想,同为南楚子民,希望各位老板莫要轻视湘西百姓的苦难。”
      这话他暗运内功遥传开去,集贤巷中虽人声鼎沸、车马相挤,却无一人听漏片言只语——
      那种真切,彷佛是那傲然立于平台上的皇太子,正逐一站在每人身边清楚诉说﹗
      集贤巷内的议政分子、平民帮众立即拍手叫好。
      平台上商会老板见到这般群情汹涌,一时骑虎难下、都在斟酌该作何言语。
      安庆王为之气结,这才知道为何以景言的城府之深,竟如此爽快应这春日楼之约——
      他是算准集贤巷的议政书院和帮会一心向着湘西灾民,不吝利用群众民意逼使商会就范﹗
      欧阳少名瞇起双眼,忽尔摇头一笑,在众目睽睽下离席,与景言并肩俯视集贤巷。
      ——两位当世人杰,一为南楚八军元帅,一以剑技傲视楚都,皆是含笑望向对方,而那笑也大有深意。
      “取之于民,还之予民,乃治国根本之道也。湘西水灾之所以祸连甚广,全因贪官中饱私囊,侵吞用作修建湘西石堤的公款,所以洪水一来,石堤不堪一击,酿成祸患。”
      “敢问太子殿下,朝廷这些年对农民苛刻重税,可曾为他们做过点什么﹖丰收之年农民将大部分收成上缴,失收之年却没收到朝廷一粒米粮,这又是公平么﹖国库空虚,罪不在民,而在朝中将私欲置于国家之上的贪官污吏,然则殿下再加重税,岂非袒护官吏、动摇国本﹖”
      欧阳少名句句暗含内劲,与景言一样声遍集贤巷。
      他所言极之有理:巷内的群众原本就苦被贪官压榨,才离家千里飘泊江湖,继而到来集贤巷。
      他们心中激起义愤,又见春日楼主丝毫不畏天家皇权,纷纷为他鼓掌,论声势排场,这位江湖霸主竟也不输于皇太子﹗
      宫城门开,一队将士驰出了平天广场。
      骏马奇快,当先将领银铠轻甲、英气逼人,领着骑队驰入集贤巷。
      沿路人群皆让出中间一条空路,只见领先的是一名少年将领,用武士纶巾盘髻,银甲上别了一柄六尺墨色长剑。
      欧阳少名只看了一眼,便将手上白画扇合拢,抬手掷了出去。
      春日楼主独步江湖,近年平京已极少看到他出手,此番变故、大大出乎集贤巷意料之外﹗
      纸扇虽软、木骨架上却贯满真劲,欧阳少名内功之深厚属武林少有——
      画扇直往当前一马而去,速度堪比利箭﹗
      红毛骏马受了惊,四脚立即后蹬。
      景言微微皱了眉。
      本来骏马是必定会撞上围观平民,白画扇也一定要刺穿马头:
      只可惜这一掷选错了对象。
      关键时刻,少年将领左手勒缰绳,在座骑人立而起的同时,右手往腰间轻轻一抹——
      白光一现而逝,霎眼间白画扇转势向上飞,重新落入欧阳少名手中。
      景言本来抓住在雕花栏上的五指,终于慢慢松开了。
      欧阳少名展扇轻拨,眼内忽有激烈波荡﹗
      ——在剑现白芒的一剎那,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削玉情叫吼了。
      它叫吼着那个寻遍天下、唯一匹配与它相互交锋的对手﹗
      盘髻少年剑已归鞘,身后兵士也随他勒马停下。
      ——即使事出突然,这番动作也是划一整齐,可见这队兵将训练极严、乃皇城的精英军队。
      巷内诸人这才恍然:
      这个清秀少年竟能一剑封挡春日楼主的狠招,两相硬拼而仍不落下风﹗
      “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清音亢越,众人顿感十分耳熟,在平天祭当日离阅兵场地不远的百姓终于惊觉,看了看他秀气明净的容颜、又见到他腰间的六尺长剑,立时高呼出声:
      “御剑门主﹗”
      那个领军少将,便是当日凌空驾驭神兵、彷似战神下凡的少年﹗
      皇太子、安庆王、春日楼主、还有御剑门主……当今平京风头无两的人物,竟都一下子云集在这条平民巷子﹗
      春日楼的平台上,景言的嗓音压过巷内的纷闹,淡淡问道:“灵飞少将要往何方﹖”
      白灵飞率御林军左营兵士,横剑平放胸前,行了只对统帅才作的标准军礼:
      “回殿下,陛下命末将到城外校场,准备三日后武状元选拔之场地,并待应届考生到齐后,领他们往安定门外的军营住下,等候选拔之日陛下赐示。”
      “哦﹖安定门外的军营﹖”景言微微一笑,“烦请转告洪达将军,这几天劳费中野军的兄弟们多担待了,选拔过后,我必到军营找他畅谈达旦。”
      白灵飞立即领命。
      众人听了这份视武将如生死兄弟的气魄,联想起皇太子的赫赫军功,当下又是对景言百般钦佩。
      白灵飞一拍马股,当即便与御林军快马出了集贤巷。
      “在下严惩贪官污吏之心,与欧阳楼主并无二致。”景言转向身旁的欧阳少名,刚才下军令时不怒自威的神色仍未收回,“武状元选拔后,我会亲自主持官员考察,上至六部侍郎级官员、下至地方县令乡事,亦在考察之列。如查获私下贪污、虚报政绩、欺压百姓、玩忽职守者,皆一律按法处置。此议两日前已得父皇批奏、六部尚书盖印,即时生效执行。”
      底下围观的平民全都欢呼称庆,高喊声此起彼落——
      “皇太子英明﹗”
      “太子爱民,南楚有福矣——﹗”
      “殿下将来必是南楚明君﹗”
      “只是湘西之事不容耽搁,无论察考如何能打压贪腐,远水亦不能救近火。加税之事,实在是出自逼切之需。”景言悠然转身,向堂内商会领袖道:“希望各位老板能体谅个中用意。”
      欧阳少名冷冷看他。
      ——牌楼下吶喊之声仍然不断,集贤巷民众,顷刻已全部倒向景言的一边。
      短短几句,不须以利相诱、又不费刀剑兵卒,这皇太子已然达到目的。
      景言向来用尽手段、恩威并施,连朝中的老狐狸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些商会老板又怎能是他的对手﹖
      “殿下既然已说到这里,我们亦无反对,就这么按您意思办吧。”
      安庆王一声冷哼,并不言语。
      景言容色无波,只是微微勾唇,“湘西事了后,我会伙同六部尚书再检讨税成,假若几位大人均一致认为此次加重了,在下定必会重新调低赋税。”
      “多谢殿下﹗”
      欧阳少名心中暗笑:果然还是上当了。
      ——税一向是有加无减,何况六部尚书现在全不敢逆他意思,要这些朝官一致反对景言、是比南楚皇座易主更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他其实没真正将这群老板放在心上,只是春日楼要混下去,便少不得跟他们打交道而已。
      他真正在乎的,是刚才剑出惊人的九玄——
      动若星宿静如墨,风云变色千军破。
      此剑若真正使尽,当是如何的惊世骇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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