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以我对老黄的了解，如果我跟他说：“您介意我跷一节课吗？”他一定会斜着眼睛对我说：“你介意我在你的成绩单上画一个零蛋吗？”

　　话说我还是很想给自己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涯画上一个圆满句号的，所以只好挂着两只熊猫眼在早晨八点钟坐在画室里。

　　坐在画板前，我完全听不进去老黄在讲台上巴拉巴拉的内容，昏昏沉沉地几度差点儿把脑袋栽在画板上。

　　老黄巴拉了一阵之后让大家自己画，我以为终于可以解脱了，哪知他不停地在我身边遛来遛去，逼得我只好强打精神，努力让自己呆滞的双眼尽量看起来炯炯有神。

　　老黄批评我画画时用色太局限，表现形式太苍白，用他尖酸刻薄的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这样的：“你色盲啊你！色盲还来学画画，浪费国家的教育资源！”

　　我抬起头用呆滞的眼神回应他，他瞪了我一眼之后走开了。

　　如果是刚上大一的时候，被他这么奚落一顿我肯定生不如死地一天吃不下饭，不过经过两年多的熏陶，我对他的各种尖酸刻薄之词已经具有强大的免疫力。

　　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老黄骂得狗血淋头，但我相信他是个好人，他大概只是恨铁不成钢吧！

　　高一以前，我一直都是画国画的，主攻山水。忽然有一天，我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青春期过得苍白而晦涩，没有一丝明丽的色彩。我想来想去，把这种失落归咎于学了十年的山水画，因为山水画里永远只是那几个灰扑扑的颜色。

　　我渴望浓艳的色彩，所以毅然决定转行画油画。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知道是因为我画国画的时间太长形成了固定思维，还是我本就是个内心苍白情感空虚没有天分的美术专业学生，改行画油画以后，我仍然只会用那几种灰扑扑的颜色。这种内心极度渴望却无力付诸笔端的矛盾感狠狠折磨着我和我那尖酸刻薄恨铁不成钢的恩师老黄。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惦记着靳风看到BBS上那张照片的反应，想找他一起出来吃午饭查探查探。哪知掏出手机一看，上面有一条他发的短信，告诉我他去参加一个环保公益活动，中午不回来陪我吃饭了。

　　靳风已经大四了，他的同学都在实习找工作，他却仍然每天泡在他那个自然之友协会，与花鸟鱼虫山川河流为伴。

　　在越来越了解画家在社会上的生存状态之后，我曾经不无担忧地告诉他：“你知道的吧，艺术家在成名之前是要靠人养着的。”

　　他装作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不知道啊，我以为艺术家都是特别有骨气的。”

　　我眨了眨眼睛：“很不幸，你遇到一个没有骨气的艺术家。”

　　他凑近我，伸手捏了下我的脸，戏谑地说：“看在这个没有骨气的艺术家长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就姑且先养着吧。”

　　他还是没有出去找工作，不过我相信他，既然他说过他会养我，况且我也不一定真的要他来养，说不定等毕了业我就一鸣惊人成为大画家了呢，到时候就算掉过头来让我养他我也心甘情愿。

　　我坠着一颗心和暖暖在食堂吃午饭，整个过程没有发现有人用异样和探究的眼神研究我，正打算松一口气，忽然听到邻桌有人谈起校园论坛上的照片，我一个激灵又紧张起来，待听到他们把谈话的焦点聚在学校舞蹈团里的一个白富美时，才算放了心。

　　暖暖诡异地看着我笑，我恶狠狠地抢了她一个肉丸子。

　　回到寝室后本想补充一下昨晚严重缺失的睡眠，可是一眼看到挂在床头的那条玫红裙子，我才发现自己的噩梦还没有结束。风口浪尖之际，这条裙子留在我手里随时都会引发下一轮危机，我得赶紧把它处理掉。

　　纪柏原那天送我回来时曾经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地址，可是不知道被我随手扔在哪里了。经过翻箱倒柜，谢天谢地，我终于在一堆火锅店优惠券卫生巾打折券美容店免费体验券中间发现了它的身影。

　　名片上的地址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幢大厦，我以前坐车曾经路过那里，高耸巍峨的大楼一栋挨着一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暖暖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CBD。我问她CBD是什么意思，她鄙夷地看着我，CBD都不知道？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呗！

　　我百度了一下乘车路线，把那条裙子塞进一个印有周杰伦头像的美特斯邦威纸袋子，牺牲了我雷打不动的午睡好习惯去给纪柏原还衣服。

　　如果说纪松原的大儿子纪淮因为娶了整容明星潘嘉莉而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那么与他的爷爷即已经作古的纪暄老先生，以及他的二叔即和他年龄相仿的纪柏原相比，他稍逊的绝不是一筹两筹。

　　纪暄在五十八岁那年，娶了自己二十三岁的女秘书，不过不是明媒正娶，因为彼时他的妻子仍然健在。

　　年轻的女秘书做了纪暄的外室，并且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就是纪柏原。一直到纪柏原长到十二岁，纪暄的妻子过世，他们母子才正式踏入纪园的大门。

　　纪柏原认识了比自己母亲还要年长的大哥纪松原，与自己同龄的大侄儿纪淮，比自己小两岁的二侄儿纪浔，以及刚刚蹒跚学步的小侄女纪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过一段私生子身份的经历使然，纪柏原年少时相当地叛逆和桀骜不驯，飞扬跋扈，打架斗殴，酗酒飙车，几乎就差烧杀抢掠，是远近闻名的恶少。纪暄老来得子的喜悦全变成每日为小儿子闯祸善后的头疼了。

　　二十岁那年，纪柏原与人飙车时不慎翻车，他自己身上多处骨折，但好在保住一条命，可是当时他车里还坐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当场毙命。因为此事纪柏原被判入狱三年，纪暄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病不起，在纪柏原服刑期间驾鹤西游。

　　纪暄在遗嘱中将纪家在美国的产业交由纪柏原继承，纪柏原的母亲虽然挂念儿子，但是自觉留在纪园与纪松原夫妇同住十分尴尬，所以以为纪柏原打理产业之名移居美国。

　　纪柏原同志在经过党和政府的再教育之后，总算浪子回头，近几年开创了自己的一份事业，如今也算得上商界才俊。

　　这些故事中有一部分是我之前道听途说的，还有一部分是后来宋女士讲给我听的，听故事的时候很是唏嘘了一阵。

　　所以，那天在小楼里纪柏原在光影中对我说出“我是纪柏原”五个字的时候，我还是很吃了一惊的，因为没想到一个传说中的人竟然离我这么近。

　　后来我意识到，传说中的人也是人，身上没有三头六臂，头顶也没有七彩光环，而且他奶奶的竟然还想非礼我！

　　话虽如此说，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当时穿着一件偷来的衣服，挂着一脸花里胡哨的颜色，还真没有勇气再走到草坪的婚礼现场。更何况，我害怕见到靳风。

　　纪柏原很快去而复返，他带我从纪园的后门离开，送我回到学校。在路上，他告诉我，我身上穿得这件衣服是他母亲的，刚才的那栋小楼是他和他母亲以前的住所。

　　“不过，那些衣服她基本都没穿过，她不怎么出门。”他最后补充道。

　　我呆了一呆，侧眼看正在开车的纪柏原。他的衬衫袖子挽上去，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脸上的神情悠远而专注。我想象不出他年少时飞扬跋扈的样子，可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下车时，我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艾柔？”

　　他扶着方向盘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我梗着脖子扶着车门，BBS上的那张照片就定格在这一刻。后来我想，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二啊，摆着pose让人拍！

　　“刚才大哥打电话让我去拍全家福，跟我说如果看见大嫂的女儿艾柔就带她一起过去。”他侧着身子跟我说。

　　我皱着眉头想我的问题和他的答案之间有什么关系，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跟大嫂长得有几分相似，而且，你十分爱她。”

　　我明白他指的是我要拿叉子戳死人那件事，心里的疑团算是解开了，于是摔上车门扬长而去。

　　后来我又想到，为什么他不带我去跟纪家人拍全家福呢？不过我对于跟纪家人拍全家福这件事实在是一点儿兴趣也无，所以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此后再不曾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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