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

　　少年手指纤白，轻轻抚摩着灵牌上的名字——杨凡。
　　杨凡。
　　少年垂眉笑了起来，仿佛春风吹过冰雪，一夜庭院花开无数。
　　在他洁白的手心，除了那块漆黑腐朽的灵牌，还有一对晶莹雪白的玉佩，莲花妖娆的姿态。玉佩的背面，一块刻着一个小小的“平”字，另一块则刻着一个小小的“凡”字。
　　杨平，杨凡。一对兄弟平凡普通的名字，并没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第一眼。
　　是十七年前的春天，冰雪消融，桃花还未盛开。
　　四岁的杨平溜进二娘的房间，偷看初生的弟弟。小小的婴儿，刚刚张开惺忪的双眼，懵懂的望着陌生的世界。他还什么也不懂，什么也看不见，娇嫩柔弱的小手缠绕着父亲刚刚送来的玉佩，他还不知道，玉佩上雕刻着他的名字——杨凡。
　　杨凡，杨凡，杨凡……杨平欢喜的触碰着弟弟娇嫩的小脸，引起他不安的扭动，小小的嘴憋着，涨红了脸蛋，却没有哭出来。
　　弟弟。他的弟弟，他一定会爱惜他，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的长大。
　　无声的承诺在第一眼看见，就已经悄悄许下。然后，杨平伸手取下系在杨凡手腕上的玉佩，将自己那块刻着“平”字的玉佩，挂了上去。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长大，你是我弟弟，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尾指轻轻勾着弟弟右手的小指，懵懂的婴儿却紧紧的抓住了它。
　　无声的诺言。
　　仅仅三天以后，那单纯美好的承诺就变成了虚幻。杨凡，他珍贵的弟弟，死掉了。
　　与身份显赫的母亲不同，二娘原本只是一个洗衣的丫鬟，在父亲酒醉的一次荒唐中，有了孩子。杨凡出生以后，二娘才成为了二娘，成为了父亲正式的妾。
　　为了答谢神明保佑，母亲建议二娘去庙里烧香还愿，祝福小婴儿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于是，二娘在几个丫鬟的陪同下抱着小小的杨凡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那时候，他还只有四岁，可他懂得了。懂得了父亲面上的隐忍，以及母亲眼底的欢喜。
　　为什么要夺走他，夺走他惟一的，珍贵的人？
　　怒气在年仅四岁的孩子身上爆发出来。
　　母亲冷笑，那个贱人夺走了你父亲的心，贱人的孩子也夺走了你的心么？不，不仅仅是心，杨平，他将夺走你的一切！
　　是的，母亲您说的没错。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您看。他冷漠的扬起了手中的玉佩，母亲，您看，杨凡是您的儿子啊。
　　从此，杨凡的灵牌被悄悄放置在内屋的灵堂。
　　从此，杨凡在阳光下长大，容颜俊美，风华绝世。
　　从此……
　　直到那一天，新交的朋友秦歌对杨凡说，我看见了一个小孩，长得很象你。说完后秦歌并没有在意，他却挂在了心上，刻骨铭心的惦记着。那时他还小，没有地位，没有力量，无法避开母亲的耳目；等他长大，有了自己的羽翼，他才去见了那个孩子，那个坐在墙头，小小的，云一般的孩子。
　　平儿。
　　一眼，仅仅一眼，杨凡就已认出了他。
　　什么是惟一？什么是珍贵？什么是无可替代？
　　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么？
　　无数次保护他，口口声声说爱护他一辈子的秦歌，为什么嘴里说不在意，说杨凡无可替代，却在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他，去找那个名叫平儿的孩子？
　　倘若真的不在意，秦歌为什么在遭到平儿拒绝后，仍然想强要他？
　　青楼的小倌，即便长着一张和大名府将军儿子同样的脸，他依然是一个可以任人狎玩的妓子。
　　秦歌和其他人一样，爱的是大名府的杨凡，而不会是一个任人玩弄的卑贱小倌。而这个小倌，竟然是他惟一的，珍贵的弟弟，活着，却又如此的难堪。
　　爱么？苦苦守侯多年的真相，就是这样么？杨凡长的极美，只要见过一眼的人都无法忘怀，平儿亦是一样。见过平儿的人，都会渐渐向杨凡身上，向大名府杨家联系，无法阻止。弟弟，也许珍贵，可他不想要一个千人骑万人压，对无数恶心男人卖弄风情的弟弟。他不能允许母亲预言中的孩子，用最卑贱的方式，夺走他任何的东西。
　　珍贵的，卑贱的，憎恨的，畏惧的，在意的……如此重要的人，令他辗转翻覆，彻夜难眠。然后，杨凡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不能让人再看他，一眼也不让。
　　为了这个目的，杨凡去见了欧阳子楚，因为他想起了见面时，后者霸道仰慕的目光。
　　把那张脸毁掉，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毁掉。凌虐也好，蹂躏也好，让那个拥有与他同样脸的弟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让人们再也找不到他。
　　然后，失去一切，或者说什么都没有过的弟弟就能乖乖的留在他身边，属于他，一个人的，完全彻底。
　　作为一个心疼弟弟的哥哥，杨凡会尽自己所有力量保护他，爱护他，毕竟他无依无靠，一身是伤。
　　这样就好了，失去了那张会被别人觊觎的脸，他依然是他纯真美丽的弟弟。
　　原本如此就好了，可拥有珍贵弟弟的杨凡却不再是高高在上，完美无缺，心底这道残忍的伤口被人血淋淋的揭露出来。对平儿最好的人，却是真正伤害他，蹂躏他的人；知道真相的少年没有拔剑相向，然后选择了离开。
　　离开？多么幼稚的行为！
　　早就被折断了翅膀少年，原本也只是一个任人玩弄的工具，玩腻了就除掉，一了百了。
　　你真以为你可以离开么？
　　你真以为你可以自由飞翔么？
　　你真以为你可以让人正眼看你么？
　　工具就是工具，乖乖听话就好，何必总想着反抗？
　　自由，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你不听话，你害我担惊受怕，你让我寝食难安。
　　你不肯告诉我，你是如何的恨我，如何的想把我搓骨扬灰；亦如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爱你，多么的想要保护你……
　　杨凡，我亲爱的弟弟，既然我们都如此的厌倦丁平这个角色，就让他消失得更彻底一些。
　　杨凡，这个被祝福了身份，一定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自由的……
　　杨凡闭眼，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当他再次张开双手，那一对刻着“平凡”二字的玉佩，已在他洁白的手心，化作了渺渺云烟。

　　多年以后，春风明媚。
　　白衣若雪的杨凡与系着红巾的秦歌再次策马经过那条小巷，当年繁华至极的玉簟馆已毁于数年前的一场大火。
　　桃花依旧，只是那一堵长满青苔的高墙上，再没有了向外张望的少年。

　　（全文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