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短篇集合

　　七
　　二人终于也追上了车辆，挤在哄乱的车厢里晃了一日，等到省城的时候两人就相继病倒。
　　省城中正下着雨，二人找了落脚处，却是身子壮健的杜萼烧得迷迷糊糊的。这时正是半夜，城中各处医馆都关了门，洛舟出钱央求这处的老板找了个肯出诊的大夫，扎了两针先退了烧，丢的方子却只能等到天明才能抓药。
　　这时杜萼呼吸深长，鼻翼微微张开，原本白皙的面色变得通红。洛舟唯恐她真的烧糊涂了，找了个在店里帮佣的给她的额头上换冷帕子，洛舟则和衣坐在身侧。
　　杜萼迷糊之间醒了一会，拽着他的衣服让他躺下，他也和衣躺了，不敢睡，睁着眼睛等到了鸡打鸣。
　　这时天色还未大亮，道路两旁还蜷缩着一些冻饿的人群，许是时日久了，连目光都是木木的。有几人见到洛舟走过，也来了些精神，伸手找他讨要钱粮，洛舟也顾不得回应，只低着头一路从人中扎过去。这时便有两个瘦弱的孩童抱了腿，污脏的手直往他怀里乱伸竟掏出了他装着药方和一些零钱的袋子。他钱也不要了，只说：“方子还我。”那两个孩子见状把方子往地上一扔，相继跑了。
　　洛舟也不多言，捡起方子去抓了两副，回去找了个伙计交代了煎法，这时方才觉得喉中有些发痒，压了一路的咳嗽才冲出口来，也再也压不下去，一声一声的只觉得像是要把心中多少的愧疚都倾诉出来。
　　杜萼睡过了一夜，发了汗烧也退了。只是一路疲累，困倦至极，直睡得天大亮才醒了过来，这时汗出了身上轻松，眼见洛舟不见了踪影，心一下沉了,跳起身来就要找他，片刻就见洛舟催着伙计端了药过来，他面颊泛着一点潮红，目光只顾看着她这边，良久才说了话：“醒了。先喝点药。”
　　这二人本也只是大半日不曾相见，这时倒像是分别了数年，洛舟也不管身旁还有这并不熟识的伙计，只站在原处呆了许久才走了过去，“你从没病过。”
　　杜萼身子壮健，这几年别说是大病连伤风感冒也不曾有过一回，陡然病倒自然吓得他不轻。闻言就笑着应了声，“总有个第一次。”
　　“我宁愿没有。”说着他声音略微低了，“我从不知外面原来是这样。”
　　杜萼也猜不出他这大半日所见为何，只知他到底还算个笼中长大的鸟儿，自小到大又有哪天真的需要他操持多少，他难免慌张。
　　杜萼一口气喝了药，伙计走了。
　　洛舟挨在她的身边坐着，额头贴上了她的额头，他的双唇颤了颤，不知道该与杜萼说些什么才是对的。
　　洛舟总觉得她这一病像是对他任性的惩罚，心中更为愧疚，这么一想不觉原本困倦的自己头目晕眩，眼前的景物只见天旋地转，便不由挨着杜萼在床边和衣卧下了。
　　杜萼晃了晃，他才起身又躺了回去，只说头晕困倦。
　　这时洛舟双目紧闭，两颧泛红，实则哪里又像个没事人的模样。杜萼给他盖了被子，见他烧得并不高，心中尤自默念他病势并不沉重，拧了毛巾替他擦了脸，没多久他就醒了，却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起来。
　　洛舟咳声先还清脆，没多久却嘶哑下来。杜萼听得揪心，找大夫下了两剂猛药，咳声才终于止住了。
　　杜萼见洛舟有了点精神，这才得以与他在这里闲走，不多时竟见一个精壮的男子抱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不住与行人讨钱，大略是少年遭了蛇咬，男人身上不便附近医馆也不肯赊欠。
　　杜萼不知他们是真是假，扯着洛舟衣服征询，片刻洛舟道，“倘若是真的呢？”杜萼想了想，回道，“倘若是假的呢？”虽说如此，还是放了一块银洋，推着洛舟一同走了。
　　走出几步杜萼听洛舟笑道，“你不是不信么？”她转身搂住他的脖子，“不打紧，你信就行了。”
　　洛舟咳声止了，没两天又反复起来，只这次声低气弱听着就有气无力，渐带着说话声也变得又低又哑，不单这样，他不觉胃口也小了，仍旧一日并着一日缠绵的低热，眼见着本就瘦削的面颊就越发的消瘦下去。
　　杜萼这才慌了神，又央城里一个有些声名的大夫过来看了，这才知道先前吃错了药，倒真把他的夙疾给引了出来。
　　杜萼彼时方知洛舟幼年时受的重创，当时全靠人参那样大补元气的药助一口气吊着命，后来几年又受了怠慢，没能正经调理，身体底子薄弱。这就好比一棵根被挖去一半的大树，施足了肥，外间看着还是枝繁叶茂的，实则大风一催必定摇摆。说来倒亏了被软禁家中许久，也没多受什么罪，不然杜萼早就能看出来了。
　　这大夫一边问着病况一边只是摇头，许久才看着二人提笔写了两个方子，一是汤药，一个倒是食补。他也不敢把话说满了，留了两分余地，“年少不知惜身。冰冻三尺非一时之寒，止之不难，养根基才是要事。”之后又道：“他日若是有机会，去沪上找谢利恒看个诊更好，末学后进束手之事想必集众人之力会有所改观。”
　　洛舟此时凶险倒也未必，也只是体虚难愈，见杜萼送他出了门，脱口便道，“别信他，哪有什么根基散了，全是胡说八道。”
　　杜萼也拥着他附和着庸医之言，还是按方取了几剂给他煎了，他缠绵了数日的低咳才日渐平复了，只语声仍旧低哑。
　　这时二人已在城中待了旬余，天气渐冷。
　　说来洛舟病情初愈本不该这时上路，二人却担心冷天只会更冷，这时不走又该等到春暖花开时候才能成行，不知道得耽搁多久，想了想还是借着天气不错启了程。
　　二人原还想由京中周转，都想着北平苦寒对他身体不利，便改道下了江南，腊月中旬上出的省城，到南京的时候已经临近年关，也没拿好主意是不是转去沪上，就在夫子庙外租了处安顿了，杜萼买菜包饺子过了年。
　　夫子庙傍着秦淮河，这时秦淮风月尚还荣盛。河畔两边的院中也自有自的热闹，二人于租住处尤可听及河上画舫，沿河小楼中丝竹鼓乐交响，将二人清浅的睡意都不知拨去了哪里。
　　杜萼与洛舟拥卧在被中，耳畔隐隐约约尤可闻及外间陌生的唱词。他们终于还是到了未知的地方，由北及南，日后还会再动，然而所不变的还是身边同样的人。
　　杜萼贴近了他的颈侧，面颊恰就贴紧了他斑驳的伤痕，绵长的呼吸在他颈侧萦绕。这处深刻的印记无法消失，然而终于还是有所平复，杜萼不禁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民国九年。过子时了。”洛舟软声道，“你嫁过来都快八年了。”
　　杜萼不由讶异，埋头笑道，“都没觉得这么久。”
　　洛舟不言，不多时道：“过完小年，我们去上海好么？”
　　“你想去哪儿？”
　　“你呢？”
　　“你想去哪儿我就想去哪儿。”杜萼渐也有了睡意，语声含混不明。
　　洛舟见她睡着了，身子往后退了些许，仍旧贴在她的身侧，心中默念：“那才只能去你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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