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隔天，何丛文去见了张和硕。
　　说起来很有意思，张和硕和陈熙还是半路夫妻，感情也还不错，只不过后来因为某一天两人去看电影，对某个细节有了不同的看法，却最终吵翻了脸，顺道在回来的路上去民政局办了离婚，从此分道扬镳。按简非的话来说，就是和闹着玩似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张和硕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不少名演员都退避三舍。不过好在张老头资格老，演员制片编剧都做过，早年还在大学里讲过课。自己拍电影后，也的确拿了不少奖，捧红了不少人，所以在圈子里，不论是有多高名气的影视红星，见到张老头都得恭恭敬敬，尊一声“张老师”。
　　“丛文啊，徐立峰和你说了吧？”张和硕今天心情不错，捧着紫砂壶翻着剧本“这个南唐后主李煜，你知道多少？”何丛文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张老头这是要讲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大约是正经做过老师，张老头每次讲戏的效果都不错，内容深入浅出，分析透彻，深入挖掘起人物内心来，心理心态动作表情，面面俱到，真是让你不得不服。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张老头示意助理过来，助理是个小个子女生，怀里捧了一大摞书，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何丛文不由得苦笑，“这些都拿回去，好好看，认真研究，要吃透，知道了没有？”张老头说的一本正经，语气里透着不可违抗的意思，何丛文只得机械的点点头。
　　抬手一看表，都过了半小时了。今天约了安佑冉在外面吃饭，可惜张老头一说起剧本来，总是没完没了，三个小时还意犹未尽似的。
　　何丛文赶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半小时，没办法，大城市的晚高峰总是让人心惊肉跳，习惯就好。
　　少年用手肘顶在桌子上，撑着脑袋，晃晃悠悠，昏昏沉沉，一副快要睡觉的模样。何丛文走上前，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少年立马像装了发条似的从座位上弹起。“诶哟”正撞着何丛文的下巴，少年捂着头，何丛文摸着下巴，都是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
　　“你就不能小心点么？”何丛文疼的龇牙咧嘴，一贯的雍容和淡然也没了踪影。每次和这个人在一起，结局大多都是不妙，连面上的笑容都维系不住了。何丛文恨恨地想，真是个活宝。
　　大约是因为服务生推门进来的缘故，两人都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姿态，装模作样低着头喝茶。
　　菜是简非早就定好的，玲琅满目地摆了一桌，花色奇巧，造型独特，都是用了心思做的美味佳肴。安佑冉开始还有些羞涩，但最后还是放了胆子，拼命吃喝起来。
　　都说何丛文像个老派绅士，雍容而淡然，那是因为段易暄是个要求极高的人，从穿衣搭配到品酒喝茶，他的一切无不出自段易暄之手。好似一位手艺非凡的老匠人，亲手将一块璞玉开了光，雕成了绝世名品，供人瞻仰。
　　何丛文看着安佑吃相，还是皱了皱眉头，这个，也要改改。
　　看安佑冉吃的差不多了，何丛文才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陈熙那的剧本。安佑冉心领神会，识趣地把手擦感觉，然后把剧本接了过去，细细地翻看了起来。
　　“如何？”剧本不长，安佑冉很快便看完了，他将文本理齐，小心翼翼地放回何丛文眼前，何丛文喝着茶，眼皮也没动一下，只是随口问了句。
　　“我觉得很好，情节挺好的！”安佑冉摸摸脸，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
　　“想试试么？”何丛文依旧问的风轻云淡。
　　“我啊？”安佑冉在何丛文的脸上看出肯定的答复，立马摇起手来“不行，不行，我肯定不行的，我只拍过广告……何况……我现在……一无所有。”最后一句话最终让这个不大的孩子红了眼圈。
　　何丛文皱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我不养吃白食的人！”安佑冉猛然抬起头，瞳仁被水雾笼着，像块上好的琥珀，水汪汪的，又润又透。何丛文忍不住伸手按住了男孩的脑袋：“别动不动就哭，我签你。”男孩最终还是哭了，抱着何丛文的胳膊，哭的惊天动地，害的何丛文甩了一脸子的汗，自叹佛如。
　　何丛文和安佑冉走出餐厅的时候，正巧遇见白祁。何丛文习惯性地向白祁笑笑，对方却有些尴尬。果然，白祁身后钻出个少年来，和安佑冉差不多的年纪，却是满脸得意的神情。有些眼熟的脸，好像是某位公子哥的弟弟，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哥哥在圈内就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弟弟才多大啊，也一样玩的不亦乐乎。白祁说自己是Gay，那么这个少年的身份就呼之欲出。
　　何丛文依旧笑着，神情却冷了三分。白祁正巧看见跟在后面的安佑冉，怒气倒多了三分，古怪的气氛。

　　安佑冉自回了家，就像个缩头乌龟般地窝在沙发上，大大的靠枕被他拗成U型，紧紧夹住脑袋。何丛文只是将剧本往他跟前一扔，“啪”安佑冉的身子为之一动，他抬着头，瘪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何丛文到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起剧本细细翻了起来。
　　“我觉得有点难，我怕演不好。”安佑冉小声说道，何丛文瞟了他一眼：“你想演哪个？”
　　陈熙给的剧本名叫《迷途》，是讲少年犯的，五个故事，五集一个，虽然小，但都是真实改编的，具有很高的可看性。相对来说，对演技的要求会高点，而且这种题材一般会得到扶持，上映率也会比较高。这对于在校的演艺科学员来说，是块很好的踏脚石，得新人奖的机会也大。但对于安佑冉这个半吊子偶像来说，却是个艰难的选择，几乎等于自废武功，砍掉重练，但安佑冉毕竟还年轻，不该在乎这些虚名，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还有…如果真是段易暄…破绽可不好找啊，总得想个办法验证一下…何丛文苦笑，自己真是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
　　“额……”安佑冉继续抱头思考
　　“第四个吧……面试在下周三，你还有八天可以准备，一楼右边那个小房间是影音室，你可以看看，找点感觉。”何丛文把剧本递给安佑冉。
　　安佑冉接过剧本，满脸祈求的表情，何丛文笑了：“别指望我会给你指导，我明天要出外景，得下星期才回来，我们面试见吧”何丛文看了一眼安佑冉，果然像个泻了气的皮球，没精打采的，何丛文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何丛文是个很认真的人，在拍摄的空隙里也捧着书在看李煜的诗词。看着看着，手中的书却被身后的男人抽走了，白祁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紫罗兰色的真丝衬衫，黑色的窄款领带，连头发都规规矩矩地往后梳着，五官打了粉，显得更加深邃，突然有了一种成熟的风韵，若不是那一丛熟悉的刺青，何丛文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了。
　　何丛文看着白祁，露出了个询问的表情。白祁拿着书，来回翻了几遍，又丢回给何丛文。果然是催熟的，不动的时候还有几分姿态，一动起来就什么美感也没了。“那天那个男孩……”
　　白祁说的有些轻，何丛文听的有些不清楚，依旧是一脸淡然的样子，却不知道这样无所谓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哪个思念成疾，欲/火焚身的男人。他猛然靠近何丛文，想去咬他的唇。何丛文自从伦敦回来，对白祁就有了防备，一样的事情，怎会失手两次。何丛文用力推开了白祁“做什么！”这次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这个男人要吻他。
　　何丛文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Gay，他非常迷恋段易暄，几乎把他当成自己的一切。而男人的迷恋往往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出自动物性的本能，关于那种事，他也想过，疯狂的想过。可他没有办法，对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下手。他也放纵过，男女不忌，只是这样的□□，简单而粗暴，短暂的快乐只能换来更深更冷的寂寞。
　　前半生的一个恍惚，中了段易暄的蛊，今生已是无路可逃，他何丛文，认了……

　　白祁看着眼前男人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心像是被被狠狠地狠狠地全部拧在一起。他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想把那个人搂进怀里。
　　何丛文抬手挡了一下，白祁说话，总像真刀真枪，直来直去：“为什么我不行？”
　　简直莫名其妙，何丛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快要丧失理智的男人解释。白祁软了声音，用一种近似哀求的声音说道：“丛文，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我不会强迫你忘了他。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好不好，我会待你很好很好的，给我一个机会，就一个……”
　　男人放低姿态的样子总是让人很感动，不仅仅是女人，连何丛文也微微有些动容，眼前却闪过那个男孩的样貌，得意的神情……
　　“你以为你是谁？”何丛文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转身离开了，只留下白祁，仍然站在原地，细长的身躯隐隐染上了一丝寂寞的颜色……

　　面试当天，何丛文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陈熙走过来，递给何丛文一张纸，何丛文低头扫了两眼：“陈导，考题出的不错啊。”陈熙只是笑笑。
　　场外，拿到考题的人可炸开了锅，一时间抱怨声感叹声不绝于耳，大多不怎么开心。今天参加面试的，大多是科班出生的，天生的心高气傲，安佑冉混在人群中，假装小透明。可毕竟是上过杂志出过唱片的人，没多久就被人认了出来。被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安佑冉接过考题，立马找了个角落研究起来，其实真的不需要怎么研究，因为上面只有6行对话加一行备注。
　　A：你在做什么！
　　B：嗯？
　　A：把东西拿开！
　　B: 啊……
　　A：下次小心点！
　　B: 嗯！？
　　以上对话，请自选A、B角色演绎。
　　安佑冉简直要晕倒，这奇葩一样的题目是哪位天外飞仙取的？总共才18个字，还分A、B角色，B……B不就是个炮灰么？
　　“水平都还可以，语气神态都很到位。”何丛文点着面前挑出来的几张简历说道，陈熙笑道：“是啊，都是我一个一个去学校挑来的，有些老师还不肯，说是孩子成名早了，没准就毁了。”何丛文点点头：“是啊，张爱玲说的好，成名要靠早。但有时候过早地踏入这个地方，并不是件好事。”
　　陈熙似乎深有感触：“我手上出去过个孩子，大红大紫才一年多，就被人折腾的退出娱乐圈，最后潦倒染上毒瘾，没几年就没了。这个地方，表面看着光辉，其实也是尸山血海一步步爬上来的，背叛欺骗堕落，每天都在上演，比电影电视精彩多了，难怪人家要说，艺术来源于生活。真真妥切。”陈熙说话声音不大，语速总是慢慢的，只是这样的话，由她说出来，格外地触目惊心。
　　何丛文抬眼，隔着玻璃窗户，外头依旧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就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最真实的写照。
　　门被推开了，少年的头伸了进来，毛绒绒地一大团，表情有些含羞，十足的青涩样貌。“是不是轮到我了？我看没人叫我……”陈熙抬手翻了翻简历，没有找到相应的资料。何丛文转过头对着陈熙耳边低语了几句，陈熙恍然大悟：“进来吧。”
　　“你叫安佑冉？”陈熙问道，一贯温柔的语气。少年点了点头。陈熙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人，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过去：“我做你的搭档，你准备一下。”安佑冉怯生生地坐了下来，满脸迷茫的神态。陈熙叹了口气，何丛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开始吧。”何丛文到是一脸漫不经心。
　　沉默……只有沉默……长久的沉默，安佑冉还是那样的神态，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不安，紧张地打量着对方，躲躲闪闪的眼神。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男人忍不住喊了出来。少年闻言，身子微微一震，鼻腔里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嗯”，他抬起头，对上男人的眼睛，视线交汇，少年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恐惧，看的男人一时都恍了神，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少年从猛然从椅子上跳起，双手扶着椅背，身体半蹲，微微颤抖。男人指着椅子，吼了一声：“把东西拿开！”少年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习惯性地抱头腿软的似乎要蹲了下来，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似于哀求的神情。男人走过来，踹了一脚凳子，满是凶狠的表情。“啊”少年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大约是迫于压力，男孩又上前小心翼翼的将椅子挪开，男人似乎不解气般地，又上前踹了一脚凳子，凳子应声而倒。“下次小心点！”男人指着少年的脸说道。“嗯……”少年走到椅子边上，蹲下身子低着头，嘴里咬着大拇指指甲，“咯噔咯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被放的很大很大，压抑的气氛。少年看着男人的背景微微抬起头，眼神里闪过几种情绪，阴冷狠毒而又带着一丝丝暴虐，似乎有种血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安佑冉居然演B角色，陈熙诧异地看了一眼何丛文，后者只是轻轻蹙着眉。今天的面试者大部分都选了A角色，一是因为没什么台词，不好发挥。二是因为大家都觉着欺负人的角色会比较贴近剧本的要求，大多演出了暴虐的一面，情绪爆发与收拢都可以很直接地体现出来，是个取巧的办法。除了安佑冉，还有个叫张贺武的少年选了B角，他演的是个盲人，演技也同样出挑。看来，这次真的捡到宝了，真得好好感谢何丛文，陈熙嘴角微微上扬，侧头想和何丛文说几句，却看见对方一脸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上，大约是被陈熙表扬了几句，安佑冉显得兴致很高，何丛文只是冷眼看着，随口说了一句：“哪里学来的？”安佑冉眼里跳动的神彩突然凝固，他低下了头：“是《合法谋杀》……”
　　果然是，《合法谋杀》是段易暄早期的片子，演一个患有抑郁症的杀手，整部片子台词不多，气氛压抑，主要靠演员自身的演技撑起故事大纲。段易暄凭着这个片子，抱回了好几个奖。这部片子评价很高，出名的段子也很多，而最出名的那段，就是段易暄饰演的杀手整个晚上蹲在狭小的房间里看着仇人啃指甲的戏，没有台词，只有眼神呼吸的完美配合，所以一直被影迷津津乐道，奉为经典。

　　何丛文觉得有些焦虑，只是简非让人去查的事情，还要有些时候，但他似乎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

《名利场》
娱乐圈是个怪圈，为名为利，至死方休。在这样的名利场里，何从去寻觅一段真实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