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录/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九、余生我已赁多时


      第一犁名曰先就乎。乎中无兵。而人自有兵。相伤杀又不死,如是无岁数。
      ——《十八泥犁经》

      九、余生我已赁多时

      辛丑,金主亮率师渡淮。
      建康府都统制王权闻金已渡淮,曰:“金起兵六十万,以三十万随国主来,其十万人出战,十万人护驾,十万人夺淮渡江。不可当也,宜引避之。”遂自庐州引兵遁,退保和州。
      甲寅,江淮制置使刘锜遣兵渡淮,与金人战。
      庚申,金人入和州。权自和州遁归,引兵登车船渡江,屯于东采石。
      初,金兵至近效,犹未知王权弃军而归也。城中喧乱,金人闻之曰:“南军遁矣!”遂进兵入城。敌势奔突,军民自相蹂践及争渡溺死者莫知其数。刘锜闻王权败,乃自淮阴引兵归。淮甸之人初恃锜以为安,及闻退军,仓卒流离于道,死者十六七。

      = = = = = = = = = = = = = = = = = = = = = =

      长江滔滔,江北岸的两淮之地本是南北水陆所必经,自古熙攘,不逊江南。然也正因如此,战乱一起交兵必争,自宋室南渡,卅余年间一日日城破户残,流离满路,早已荒凉不堪闻。至绍兴三十一年十月这一日时,万骑南下,宋军江北防线全溃,但听四处哭声,道路枕藉者,俱是渡江南逃之人。昔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此时将近深秋,这千里江水之北却连花也无,只是风冷日暮,蓬断草枯。一路向南,大路边还听得一处处“爷娘”“孩儿”“夫君”之声,越向村中,便越寂静,破屋上乌鸦啊啊而鸣,远处间或一两声野狗争食尸体的吠叫。白日未落,遍地新鬼戚戚、旧鬼啾啾的哭声,隐隐都听得到了。
      这一日暮风旷野之中,却陡起异声。但听金戈劈刺,马蹄踏践;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听不出甚么语句,几乎已非人声,而是困兽笼中,只求一个活命的嘶叫狂吼。便在和州城郊老下河岸边,两支军千余骑人马正厮杀在了一处。
      这战局,或者并非厮杀,而只是——杀!
      这两军一边裘衣铁骑,正是金军;另一边却衣甲散乱,遍身血迹,显是南逃不及的残部被追兵赶上;一边求生,一边望死,有负伤的、箭矢耗尽的、刀刃砍缺口的,理也不理;抬手擦一把血迹、在倒地伤者身上夺过刀箭,嘶声高呼,一般狠斗。直杀得一个个双目赤红、血汗迸溅,将河水、土地、以至当空气流都卷作了血也似的赤红之色。若此刻真有地底来的无常鬼卒在旁,只怕也要被骇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了。

      猛听得裂阵撕风,一声清啸自远而近,阵中尘土落叶半天空激飞逆卷,倏地刮起了一阵青色的风!
      风乃无形无质之物,哪里来的颜色?
      然那一道青色劲风所过之处,刀枪委地,金戈骤消,竟真是望风披靡。当头一名金兵眼前生花,气还尚不及喘上半口,手中一空,整个人突地飞起半空,腾地一响,重重跌落在地,长刀早被劈手夺去。跟着便听声嘶力竭大喊连珠般四下爆起,却无一人一骑,还能接得住这一阵风,一口刀!
      风声厉啸不绝,几句急促的对话夹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卷过来道:
      “……华大侠!”
      “元宜你们……怎会在此?”
      “我们和柳盟主分头召集江北义军,谁想王权这厮一逃……呸!清霞她姐妹俩去了江上寻水寨兄弟的船只,只要我们能退到江边,到得江边……那便……!”
      “……好!!”
      一声好,风声愈厉,嗤地一响,金军阵大旗自中扯做两半。旗下血溅人落马嘶之声一道狂飙,逆风凌空,眼见着片刻之间,便将无可逆。
      却突听又一缕异样声音,轻轻袅袅,在这逼命的激战场中响了起来。

      这声音,轻幽幽如人低语,飘忽忽似水流年,渺渺兮鸿离东海,戚戚焉孤雁失群,呜咽宛转,原是箫音。摇动天地的风声、刀声、喊杀声,竟掩不住,也压不去。杀红了眼的千百兵卒,竟是齐齐一震。但觉那箫声近在耳畔,一声一声,直传进脑海,深到了胸腔中去,只震得血脉摇荡,头晕眼花;恍惚有什么影子,在眼前的血红一片中浮了起来。
      这幻象,其实只不过一瞬。但在那一瞬,有人看到了对镜梳妆的妻子,有人看到了拍手嬉笑的稚儿,有人看到了缝补着衣衫、不住叮嘱的娘亲,还有人看到了很远很远的,最是熟悉的地方,那是故乡。
      是金、是宋、是辽,每个人的脸上,却是一样的茫然之色,手中兵刃不知不觉越挥越慢,渐渐停了下来。若不是血腥气刺眼扑鼻,几乎都想要这般丢下刀枪,扑倒在地,好好地大哭上一场。
      箫声轻颤,猝然而终,便在这一刻,那道青色的风猛地一顿,却也停了。

      以华谷涵武功,自不会心生幻象,但在箫声入耳那一瞬,不知怎地,双手却全不由自主地,便是轻轻一抖。手中刀离对面数名金兵已不过数尺,这一抖,电光火石间突地手腕一反,不用刀锋,以刀背推了过去。那众兵蹬蹬蹬跌出数步,一交坐倒在地,呆愣愣地犹不知自己这性命,如何竟保得住了。
      亦只这一瞬,华谷涵的目光,已和箫声的主人交缠在了一起。
      檀羽冲默然立在那里,手指紧扣着玉箫,骨节棱棱,都泛起了太过用力的青白色。脚下几具金兵尸体,不知是不是临死前认出了他,伸出手去,但未及说话便已气绝,只在他衣衫下摆留下了几道鲜血淋漓的指痕。这几道痕迹,便是他全身上下所余唯一的血色。分明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似乎只是这野地风中飘来的一抹游魂,虽未成鬼,早已非人。
      直到对着了华谷涵眼光,他唇边方才笑了一笑,微微发颤,似乎想说个“谢”字,却终究,不曾说出了声来。
      华谷涵双目直视着他,当啷一声,终于也缓缓松手,将那长刀掷在了地下。
      两军阵中轰地一声,如梦方醒。手中犹自抓着兵刃,面面相觑,手心冰冷,却都已无了斗志。众金兵突然齐声高喊,掉转马头,一路急退下去了。
      宋军拄了刀枪喘息不住,却也无力再追。心中都道:“只要退得到江边便好……”但此地距长江数十里之距,若在平日,不过一打马的功夫,此刻却举目遥遥,遥不可及。方才退走的金兵不过前锋,大队卷土,只怕展眼即至;而江北岸上休说这数十里,三十万大兵,早将百千里土地踏得尽了,巨石已覆,安得完卵!一个个瞪眼望着江南方向,夕阳所映,都是满目死灰。
      檀羽冲的眼光,却自遍地鲜血尸骸间慢慢转了过来,只这一转眼的时间,脸如霜雪,已是一片冷透了的决绝,忽向耶律元宜道:“少将军,你可有……这和州一带的地图么?”

      耶律元宜倏然一震,和身边几员旧将对视一眼,一时间,竟都不知该答不该答。虽明知眼前这人本领,既出此言,只怕当真能替这里众军觅得一条生路,但往日历历,如何便忘,又如何便信?心中之惊、之疑、之怒、之忧、之惧,如潮如浪,更不可抑,却碍着身为主将,断不能在此时喝出了口来。一口气哽在喉头,如火熊熊,几乎尽要从眼中喷将出来了。
      檀羽冲只是正对着他这目光,一动未动,一言不发。直过了好一刻,耶律元宜喉中终于狠狠嗯了一声,跨步上前,抽出怀中牛皮地图抖了开来,闷声道:“有又如何?你……哼,你已不是当日的金军主帅,三十万大军当前,还出得去么?”
      檀羽冲只如不闻,双目低垂,指尖自图上山林河泽图形中缓缓划过,直指到了西北角上一座山峰脚下,道:“向此处退!”
      他声音并不甚高,但那冷森森斩钉截铁般语调中,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耶律元宜一窒,只觉自己瞬间好似变作了他麾下部属,几乎就要开口应是;再定睛看那山峰位置,登时直跳了起来,叫道:“长江在东南方,退往西北,岂不是要自己送进金兵阵去!你!你……”
      一言未罢,檀羽冲忽地唇角上扬,笑了一声,森然道:“错了!少将军契丹将门,不记辽统和七年,耶律休哥徐河兵败事乎?”

      辽圣宗统和七年,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以八万大军南下,路遇千余巡逻步骑,便未放在眼内,不战而过。宋军巡检使尹继伦却令属下秣马俟夜,人持短兵,潜蹑其后数十里,趁辽军扎营方定之时突起而袭,军遂惊乱。耶律休哥身受重创,乘马先遁,“兵随之大溃,相蹂践死者无数。”乃是辽军有数的大败,凡契丹之人,焉有不知!这一句出口,连着耶律元宜在内,所有旧日辽将都是大大一震,由不得抢上几步,一起看向了檀羽冲所指的方向。
      但听檀羽冲道:“今两淮已溃,哀兵不可久,刘锜不知王权兵败便罢,但知时,必依天险为凭,渡江而后战。扬州兵退,金欲东取……”指尖一前一后,在图上山峰之侧画出了两条弧线,又道:“……而骑兵奔袭,跨水不利,南有老下历阳双河拦路,这一路军必绕山阴而东。而方才那支前锋军所属大部,便不接回报,也必将沿河南下,占渡口入江处以备战船。那便是——”
      檀羽冲本来脸色苍白,这番话说得急了,颊上才泛起了些许红晕。然那红晕之色大不正常,不似兴奋,倒似未曾退尽的病容。这众将却无人留意,眼光所注只是那图上双线,但见一横而北,一纵而南,不偏不倚,恰留出了当中一隅空隙之地。都是久经战阵之人,哪里还须多言,已纷纷大叫出了声道:“不错!不错!正是西北!”
      一片欢声,再无相疑,檀羽冲却不言,亦不答,双目凝望着图中山峰,手指点上,竟是微微发抖。指间隐约可见,是那正对着山峰东南,长江彼岸一处地名的墨字:
      采石。

      夜交四更,山林掩映,已将坠到了天边的下弦月愈发朦胧。那些许月光穿过重重枝叶,只剩下迷离不清的几点光亮,影绰绰照见遍地暗影,和隐在其中,几乎与沉沉夜色融作了一体的,东一簇西一簇人马的影子。
      这一日两夜间,宋辽联军旌旗不举,人马无声,静悄悄自山林野地间斜插而过,果然卅万大军近在咫尺,一无所觉。此刻扎营之地,正是和州城西北鸡笼山脚下,长江水浪拍岸声随风飘来,已隐约约听得到了。
      十月末的天气,一阵阵夜风生寒,只是众兵生怕金兵知觉,也不敢生火,心头擂鼓般跳个不休,却比夜半山风更冷几分。长江岸剩下的这几步路,走得过,还是走不过?手中死死抓着刀柄,掌心又湿又凉,都渗出了一层冷汗来。
      这里众人各自倚着马匹挤在一处取暖,檀羽冲便默然远远避了开去。秋夜寒气扑上身来,吹透衣衫,忽然手上一暖,却被人伸手握住了。那人的声音便贴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今夜用不到那不知是什么的物件,檀兄又何必躲我?”
      想起初识之时,袅岭崖下那一笑,檀羽冲不由也笑了一笑,转过头去,正迎上华谷涵带笑眼光,暗夜之中,亮如晨星,一面提起只水袋晃了晃,道:“还有好长的路,你要逞强,也不必在这一时,是么?”
      好半日,檀羽冲方才低低嗯了一声。华谷涵看着他接过水袋,放到唇边,已不觉抬起左臂,轻轻地自后环住他身躯,向自己怀中揽了一揽。

      当日废城垣上,女真歌谣余音未绝,檀羽冲一口鲜血溅落在地,便即人事不省。自是一场大病,只病了四月有余,他两人方在江北误到如今。这四月以来,檀羽冲时昏时醒,病势一重,食水难进。延医来开方煎药时,药到唇边,昏沉中也再咽不下去。纵勉强喂得两口,到第三口上,便一阵剧咳呛得满床满身,药汤都变作殷红之色,却是连血一起呛了出来
      那时华谷涵再顾不得甚么,只可双臂紧紧将他抱在胸前,口中含了药汁,低头贴上他唇瓣,缓缓地吐哺过去。后来人虽渐愈,华谷涵怕他病后无力,无论饮食汤药,也必要一手抱住了他方才放心。这时习惯成自然,脑中想也未想的那一刻,一只手不知不觉,已是扶住了这个熟悉之极的躯体。
      只一碰,两个人同时激灵灵一震,蓦地回过了神,四目相对,竟不由呆了。夜风阵阵,吹得他两个衣衫头发乱飞乱舞,一丝丝地缠在一处。好一刻,华谷涵才在凉风中缓缓收回手去,却解下身上长衫,披到了檀羽冲的肩上。

      这并不是华谷涵第一次给他披衣。还在中都静思园那夜,檀羽冲下令备马出行之时,府中士卒盯着这个陌生书生,眼中满是诧色,却不来问。华谷涵便知自己多半是给当作了新来的门客,心想做戏索性做到十足,笑嘻嘻地拎起狐裘与他披了,道:“贝子爷,小心受寒。”那时檀羽冲只横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谁想日后,竟会和这个人亲近到了这般?一百廿日,相亲如是,早不知有过了多少次。只有大雨空城之中,半梦半醒之际的那个夜晚清晨,华谷涵却一句话、一个字也不曾再提起。
      他不提,檀羽冲自然也决不会提。
      但世间之事,从来不是不说便不曾有,不想便能忘去。这时眼前身边,体温相熨,那些曾在雨幕中、破檐下、城头上飘飘荡荡的幻梦,忽然不知从哪里又浮了上来。华谷涵只觉有无数的言语涌到了唇边,只要开一下口,便会不听了使唤地一齐跌落出来。他今已近而立,却听自己胸中一声声又急又快,跳得竟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不,在他那一心只知练武习文、扬名报国的少年岁月里,却也从来从来,不曾这样地跳过。
      突地瑟瑟连声,树丛间一阵摇动,两条人影急奔而出,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那紧张得几欲崩断的音调,向耶律元宜道:“将军,西边山角二里,便是金营!”
      一声惊觉,那瞬间的幻梦,刹那消散。众兵乱纷纷起身带马,衣甲兵刃马蹄声飞荡之中,听不到一言一句说话,却是谁,也不曾再开了口。

      那边山角外折木为栏,正是十余里方圆的一片大营,但东方渐白,晨曦依稀照来,却不见帐幕、校场、了望台之属,只影绰绰地无数长鬃飘拂,毛皮闪烁,鼻息嘶鸣蹄铁声随风卷荡,恍如闷雷,原来并非驻军,而是放养军马之所。
      宋辽众军俯在地下,自树丛缝隙间正看得清楚。已知金军为渡江水战计,骑兵马匹一时无用武地,这山边向阳临水,便尽数养在了这里。只不知那金国贝子一番设计,将己军引到此地,却为了什么?
      众人心念未绝,檀羽冲已抬起手来,遥遥指着那马场围栏,冷森森一字道:“烧!”
      忽地东方大亮,朝阳一道金晖正射上场边木栏,便在同时,但听风中嗖嗖,上百支箭矢破空而来,每支箭头上皆绑了树枝干草,烧得正旺,一刹时,尽都射在了木栏上。山间扎营,这围栏只是砍来的树木就地绑扎而成,枝叶未去,更无油漆,遇火即燃,不片刻火光映日,烟尘弥空,半边青空尽化赤色,已然烧成了数里长的一道火墙!
      这养马所中数十名打草守铺的兵卒突见起火,只骇得齐声大叫,急忙抄起了绳索套杆,抢去赶马。才奔出数步,陡听头顶风中一片回荡,山鸣谷应,只一瞬,好似四面八方都是纵声长啸之声,金锵玉振,响遏行云,直是骇人心魄!众兵只觉耳中有一根利针直刺了进去,不由自己地骇极而呼;抱头掩耳,都摔倒在了地上。
      便在这龙吟般绵绵不绝的长啸里,一阵狂风疾扑而至,养马所两扇大门是实木绑就,平日要数名兵卒合力来推,才缓缓推得开来;这当儿却只听砰砰两声巨响,门扇随风而动,来回摇晃了数次,竟一齐翻倒在地,尘土飞溅,登时现出了一条豁然洞开的大道!
      自来马匹畏火,围栏一烧,早都惊得慌了,遍地嘶叫声震耳欲聋,左奔右突,只是找不到逃奔之处。突然见大门洞开,耳中更被那尖利啸声震得嗡嗡作响,哪里还收拢得住?刹时间万马失惊,群蹄狂涌,犹如一条滚滚大河,向着山下直泻了下去!
      俗语道“一马生风,十马生雷”,惊马一匹已是难当,何况此时万骑奔腾!便是九天上银河堤坝崩塌,天闸开放,只怕也不及这飓风惊雷之势。半边鸡笼山地为之颤,土石纷飞,夹着了山上山下,四野江岸上万名金兵的狂呼大叫,动地震天,俱是:“马惊了!马惊了!”

      原来金国兵制,最重马政。凡汉、契丹、渤海等族民间养马,至三岁便以牛羊相抵,交女真人牧之。每有大役,必括于民,及取百官余骑以供战士。以马送官则赏酬极重,上等马一匹银五十两,五百匹以上钞千贯,千匹以上可得一官。但若有外匿及亡失者,处绞不赦。故而金兵空自十万之众,一闻马惊,竟无人不慌,都抢着去追赶拦挡,再没一人多个心思想得到,这马惊之处,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故。
      宋辽众军放眼看去,所有人的脸上,已忍也忍不住泛起了狂喜之色。想不到军马一惊,轻轻易易便引开了数万大军,江岸路上必然无忧。各各握手揽肩,一片声都笑道:“成了!走罢!”
      华谷涵啸声一收,飘然落地,朝阳映着他飞扬眉目,明亮生辉,也不由一声笑了出来道:“不错,我们走罢!”反手一握,便去拉身边檀羽冲的手臂。
      然而他这一握,竟尔握了个空。
      在那滚滚不绝,如风如雷的万蹄喧声中,华谷涵只听得那人声音随风飘荡,在耳边轻轻地道:“一过长江,便尽是宋国的土地了。华兄,你还要我……走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一瞬,骤听耳畔风起如割,檀羽冲一掌倏起,扬风、刺目、透衣衫,冰霜遍体,侵肌冻骨,已直按向了他前心空门。
      华谷涵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是被那掌力所激,却是心头抑不住的可怕寒颤。然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却已无分毫余隅容他再想,本能反应,反掌抬手向外便架。而两人掌力甫沾,果然立觉檀羽冲劲力一沉,竟是虚招,刹那间借了双掌之力倒飞而起,向着被狂奔马群隔断的山林那一端便掠!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一掌的时间,又有多长?
      便在这短得还不及眨上一眨眼的刹那间,华谷涵眼底心上,已是再没有过的清清楚楚。原来檀羽冲从向着宋军说出退军之计那刻起,便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自己一起过这长江。可笑一日两夜,并马同袍,人就在身边怀抱之中,却活生生地懵然不觉,一直被他蒙在了鼓里!多少弹指飞灰,悲喜生灭,一股脑儿直冲上了胸腔喉头,猛一声激喝道:“……檀羽冲!”骤然变掌为抓,便去拉那人的手掌。
      只是他心念虽不过一瞬,但迟了这一瞬,便已不及。檀羽冲衣袖在他指间飒地一掠而过,被风吹得沁凉的布料,竟刮得手指火辣辣生疼,人却已落在十数丈外,隔着翻翻滚滚、仿佛无止无尽的奔马湍流,双目直望了过来。
      华谷涵只喊得一声,喉中却在这时哽住了,再说不出第二句话。万马蹄下溅起的沙尘弥天漫地,遮去了视线,几乎连那人的神情也看不清。只是见他似乎微微一笑,解下了身上披的自己那件青衫,双手一震,劲力到处,长衣立时碎作无数布片。奔马风卷,将他发丝吹得高高飘起,那些碎布便在发间身畔飞舞,纷纷扬扬,映着朝阳,好似是许许多多的青色蝴蝶,随风乱卷,一起飞上了天去。
      华谷涵只听见自己双拳攥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他若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急冲,或许还来得及拉得住人,但就在这当儿,猛听身后宋军一片发喊,齐叫道:“华大侠!快退,快退!金军御营!”

      只见半山间旗号展动,铁骑蹄声隐隐,渐迫渐近,显是已发觉这里惊马乱军之势有异,遣出了御营前来弹压。这鸡笼山并不甚高,半山以下林木伐去大半,自山下也望得清清楚楚,当头大旗上一道苍龙随风翻卷,爪牙怒张,噬人之势直逼眼底,不过片刻,便要到目前了!
      檀羽冲猛转头望定了那面大旗,低低地道:“……龙翔军。”
      金禁军制,近亲宗室所领诸谋克为侍卫亲军,选诸军之材武者为护驾军,而护驾军骑兵年三十以下者千六百人,号为龙翔,乃是金主贴身宿卫。果然就在那苍龙旗影之后,半山重林之间,赫然一抹明黄迎风猎猎,华盖如云,正是皇帝的御驾所在!
      檀羽冲唇上,忽地浮起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微笑,轻声道:“天意……”一眼也不再向后回望,只是缓缓举步,对着禁军马队驰来的方向径直走了上去。
      咴咴连声,战马惊嘶,四蹄踏得地下尘沙飞溅,龙翔军众将不约而同地一起勒紧缰绳,眼瞪瞪望着那道身影行来,一步一步,全无停意,口吃道:“檀……檀……”却是问不出、拦不住;面面相视,都默然将马一带,退在了旁边。一千六百御骑,无语无声,便在他面前让出了一条直上半山的大道。

      日光自云间射落,照着半山间一片空场,上映长天,下临大江,将满山锦袍铁甲、宝刀长枪,和居中那一柄华盖照得灿烂辉煌,真如天降。但这不可逼视的明光华彩所覆的,却是一片无边静寂,不闻一人一语,也无半点兵刃撞击,山风呼呼,连呼吸声也尽数掩去。那静寂仿佛是什么有形有质的重物,在空中愈凝愈重,灭顶而来,压得人气也喘不出了。
      这正是杀气。
      黄罗华盖下有一人遍身戎装,扶剑而立,那一重重能令尸伏百万、血流飘杵的杀气,便凝在他双眼光中,如电如刀,直刺了过来。
      此时江山之上、千军阵前,只一人敢与这双眼睛对视的,便是立定在三丈之外,衣袂飘飞,瑟瑟声响,人却一动不动的白衣青年。
      良久良久,完颜亮方才沉声开口,一字字说得极慢,但那异样的声调,却叫人胸腔中都猛烈震荡了起来道:“……朕的松昆罗,终于肯飞回来了。这一回要猎的,可是你故国千万儿郎的心肝么?”
      檀羽冲身躯猛然一震,日光照见颜色惨白如死,牙关紧咬,方硬生生抑住了声音那一丝颤抖,缓缓地道:“我今日既来,绝不会再伤本国一人。只是还有一句话要说,你……便不肯听么?”
      风声飞卷,夹着几不可闻,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这里众兵将,并非皆知檀羽冲在宋国之事,但当日泰山行在,皇帝与济王府贝子曾起了一场天大的争执,护驾之人却几乎无人不闻。那一日风雪狂号,青年语声比雪犹冷,比风更厉,只道:“……你绝无更改,我也决不坐视!檀羽冲纵是尽了这一身一命,也必要阻你……南征!”
      亦是沉寂了良久,才听得皇帝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喝道:
      “你要叛我?
      你要叛我!
      你——要叛我!!”
      三声问,三军胆寒,更无从知晓皇帝因何竟还放了他离去。然此时此地,当面再闻,眼角瞥见宝剑上明黄丝穗不住乱颤,却是握剑的手突突抖动;人人知完颜亮生性冷沉,喜怒少形于色,众目睽睽之中,这分明已动了真怒!江风呼啸,竟比万籁俱寂的静默更加静得骇人。日光下无数汗水晶光闪烁,都自众兵将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金主御驾亲征时,向以诸王并宗室子弟为禁卫统领。此时完颜亮身后一人,正是济王府当今亲王,檀羽冲的叔父檀道雄。这几句入耳,真比旁人还更骇了十分,忍不住一声断喝,斥道:“孽障!当君王之面还敢不跪,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你这逆子真要闹到破家灭族才甘心,是不是!”
      檀羽冲并不回答,只是默然向他那满脸死灰,声调都已大变的亲叔叔看了一眼,双膝一屈,便重重跪落在了地上。
      完颜亮看着他这一跪,剑柄上那只手也同时握得喀地一响,骨节绽露,几乎连青筋都要迸了出来;声音却愈冷愈沉,森然道:“今朕大军所至,望风披靡,江南已在弹指之间,你若还想说‘南征’二字,便不必了!”
      檀羽冲喃喃地道:“南征……南征……哈!”猛然一声惨笑,仰头直视,亢声道:“你心心念念,只有南征,可知来日大难不在江南,却在辽东?自你望战以来,边陲之兵不敢行,万民膏血不足给,兵威固加,树敌众矣!而况自古兵无必胜之道,这里只消有一日之败,人心必摇。那时他国未得,故国成空,只怕异乡之魂,便要落得个万劫不复了——皇上!”
      一声呼唤,如鹃啼血,完颜亮只跟着这一声猛烈一震,双目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却一言不发,迈开步伐,向着他便踏了过去。

      檀道雄等诸将大惊失色,都知檀羽冲武功之高,隔着数丈也还罢了,皇帝亲身欺近,若他突然起了异志,谁人能当?一片声急呼道:“皇上小心!不可……”然一声未尽,完颜亮猛地将大氅向后一挥,厉喝道:“退开!”
      王公显贵之臣被喝斥如此,真与当面骂个“滚”字都无差别。众人面如土色,再不敢言,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一步,直踏到了檀羽冲身前,缓缓俯下身去,直低到嘴唇几乎贴到了青年的发鬓边,耳语般低声道:“说得好……果然是不惜一切,也要阻朕南征。只是以你的武功,无数机会放在眼前,却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曾,来杀了朕呢?”
      檀羽冲脸上本已无甚血色,完颜亮每踏一步,每说一个字,却将他身上生人气息夺去得更多了一分。问话声落,那张脸早已似极了死人,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子却凭他天大武功也压制不住,自肩头而至双膝,一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完颜亮看着他,眼中忽地模模糊糊起了一阵恍惚,又道:“其实,你……”
      然而言犹未罢,忽然马蹄声如风疾冲,一骑扑到阵前,大声禀道:“皇上!有一小队宋军趁我军马惊抢到江边,臣等不知他竟有水贼船只候着,这时都投南宋去了!”

      轰地一下,纵是御驾当前,也再禁不住窃窃私语声潮水般炸了开来。完颜亮猛然直立起身,眼中恍惚,一分一毫再不复见,只有如灼、如烧、如烈焰,眼光若是有形之物,此刻君王足下十里,必已是火海冲天!手骨攥得几欲碎裂的咯咯响声,和长剑在鞘中不住颤抖的铿铿声混在一处,猛地同时间呛然一声激鸣,佩剑脱鞘,青光迸射,直指到了檀羽冲颈上。
      鲜血殷然,顺着青森森的剑锋淋淋漓漓,不停滑落,青年的唇边却现微笑,映着这一片血色清光,直是艳得夺人眼目。
      完颜亮突地一声冷笑,笑声低沉嘶哑,几乎已无法听清,脱手扔下长剑,双目直盯着了他,自齿缝中一丝一丝、一字一句迸道:“你想……求死,哪里有这般容易!天子无戏言,我许过你三秋桂子,春水桃花,那便一定会做到。我要你亲眼看着这江山尽在我足下,那时……你既然不愿做我的雄鹰,就剜去双眼,废掉手足,永生永世在我身边做个贱奴,那时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万劫……不复!”
      千军栗栗,眼观鼻、鼻观心,更没一个敢抬起头来,却也没一个注意到,皇帝这番咬牙切齿的暴怒言语,竟是从头到尾,一次也未曾用过那个尊贵无比的自称“朕”。
      檀羽冲却双目直望着他那帝王,嘶声大笑起来,笑声中眼泪滚滚而下,道:“侮父母,犯天子,死入泥犁。檀羽冲背了陛下恩情,叛了父母之邦,此身早不足惜,又何须你……你来赐我这一个万劫不复!”
      完颜亮喉中哈地一声,刺耳酸心,真真是怒极反笑,猛地转头向身后内侍说了几句。众军屏息凝气,只隐约听见了阴森森四个字道:“……宣竺迪罗!”

      不一刻,那内侍捧了只朱漆雕盘,颤巍巍走到檀羽冲身畔,单膝跪了下去,手上不住发抖,只碰得盘中物事也叮当作响,却是一坛御酒,一只小小的酒杯。
      连檀道雄在内,所有人都道皇帝是决意赐死,不过留他个全尸罢了,不由一起脸上变色。许多禁卫士卒紧紧闭上了眼,已不忍再看。檀羽冲却只向皇帝看了一眼,轻轻一笑,竟并不去拿杯子,伸手抄起了那酒坛来,仰头便饮。酒水顺着他唇角脸颊,和颈上鲜血一齐滴滴点点落了下去,只见得一身溅落,血泪成斑。
      完颜亮脸上几已不见人色,突然大步踏前,一把扯下他手中酒坛,扬臂远远掷了开去,啪地一声,在地下跌做粉碎,剩下的小半坛酒水随风迸溅,淌得满地都是。
      檀羽冲却全身一颤,突地连双唇都变作了一片惨白之色。
      这酒中其实并非毒药,而是那番僧竺迪罗所制的异物化功散,常人服了无碍,但若是练气之士,则一刻之间便内功尽失,形同废人。若在平日,檀羽冲当也不过全身无力罢了,偏是一场重伤大病未愈,又生至悲,医云“思伤脾、忧伤肺”,他病势缠绵难愈,也不过是为此,此时被化功散一激,真如在一根烧得赤红的铁条上泼了冰水,立时便要断做了两段。猛然间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丹田里灼热滚烫,如尖刀,如利刃,乱攒乱刺,乱凌乱剐,再无可当!
      这一瞬,檀羽冲仅剩的那分力气,只来得及狠咬舌尖,将冲上喉间的一口鲜血硬生生咽了下去,却再撑不住身躯,只一晃,单手支地,五指狠狠抠住了沙土,碎石砾直刺进他指尖掌心里去,那只提得湘管、握得玉箫、挥得万马千军的手,不过片刻,已是磨做了一片的血肉模糊。
      完颜亮忽地爆出了一阵全然不似人声的大笑,厉声道:“三军听者!廿日内打造战船,十一月初八日,朕便要在这采石渡江!”
      在一片江川回荡,惊天轰雷也似的“是”字声中,皇帝弯下了腰,一把抱起地下血淋淋的青年身躯,大踏步地向着御帐踏了过去。

      这时在那远远的长江之上,宋辽联军的船只逐波破浪,已隐约望见了宋国的江岸。忽见岸上旌旗摇动,金鼓隆隆随风飘至,当头一杆帅旗随风招展,现出了斗大的一个“虞”字。
      众兵将猛地一震,初上船时,只听闻王权兵败被贬,如今江南军无主帅,人心大乱,浮海而逃的声音都已传得甚嚣尘上,当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却突见这般士气,又惊又喜,彼此看着,都大笑大叫了出来道:“怎么宋军又有了主帅么?这可好了!这可……太好了!”
      一片欢声鼎沸中,只有赫连清云蹙着双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拉了拉华谷涵衣袖,轻声道:“华大侠,檀公子他……他人在哪里?难道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华谷涵猛地激灵灵一震,好似刚从无边噩梦中醒来,这梦却犹未做到尽头。只觉一阵滚烫热雾直冲上眼,回头遥望,水浪滔天,哪里还看得到对岸金营的影子?这日清晨本是晴朗天气,此时却彤云渐厚,一层层涌动上来,江岸沙尘掩映,云后日光变作滴血般红,照着了这一条滚滚长江,竟如无边无际,地底而来的血池地狱。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丙子,中书舍人,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虞允文,督舟师败金兵于东采石。
      金始谓采石无兵,且诸将尽伏山崦,未之觉也。一见,大惊,欲退不可。南军呼曰:“王师胜矣!”遂并击金人。金人所用舟行动不稳,且不谙江道,皆不能动,遂尽死于江中。士卒不死于江者,金主悉杀之,怒其舟不能出江也。
      丙申,太白昼见。自军中亡归者相属于道,从者众至万余,皆公言于路曰:“我辈今往东京,立新天子矣!”
      甲午,会舟师于瓜洲渡。金主亮军令惨急,迫欲渡江,下令:“军士亡者杀其领队,部将亡者杀其主帅。”期以明日渡江,敢后者死。众危惧欲亡,乃计曰:“新天子已立于辽阳,今当共行大事,然后举军北还。”

      = = = = = = = = = = = = = = = = = = = = = =

      绍兴三十一年十二月十四的夜里,长江边下了一场雪。
      这雪并不大,但绵绵细细,直下到了十五日的清晨,犹未停息。若在北地,如此一夜雪必已落得千里茫茫皆白。但在这瓜洲古渡口上,虽非江南,却也是山温水软之地。那雪落地即溶,只将泥土草叶都打得湿漉漉地,只有高树枝梢、满江楼船的顶蓬上还薄薄积了一层白色。天光渐亮,便只照见了自天至地,四野荡荡,灰蒙蒙的一片苍白水气,不似落雪,倒似姑射真人一夜落下的眼泪。瓜州虽自古称作“瞰京口,接建康,临沧海,襟大江”的南北襟喉、兵家必争之地,此刻金军三十万大兵空自旌旗半卷、人马如云,但在这纷纷若泪的雨雪中,却也只剩下了遍地清冷冷、空落落、几近凄凉之色。
      然便在这一片冷落中,江风疾吹,却陡起异声!
      那声音起自金军营帐之中,初时还只是隐隐数十人呼唤交谈之声,然不过片刻,但听自数十而数百,自数百而数千,数千而数万!猛然四面八方,旷野大江,天地河山间,无数喧哗叫嚷声平地飚上半空,刹那间动地催天,崩峦填壑,百千万人齐声呐喊,百千万马匹踢踏嘶鸣,百千万刀枪相碰击撞,百千万脚步踏翻尘泥,一齐卷成了一道汹涌澎湃、势无可回的狂潮。八月十五钱塘江上大潮,或者也有如此声威,但潮水声只是壮阔猛烈,这时的无数喊声,却仿佛十八重地底倒了望乡台、干了孟婆水、开了酆都地狱门;万鬼齐出,悲哭狂嚎,说不出的可惊,更说不出的可怕!而这可惊、可怕、可裂心碎胆的潮水裹着一波一波人头涌动的浪头,正向着同一个方向,翻滚呼啸着狂涌了过去。
      倏见江边几道身影飞鸟般掠向金营,足点雪泥,几乎不见痕迹,显然都是当世第一等的武功高手。方到营边,猛见着这般异象,却也不由惊在了那里。好一刻,方才异口同声大叫了出来道:“乱兵!”

      两字一出,几个人面面相视,已不由同声大笑起来,都道:“我等还只说来瞧瞧金兵虚实,不想他们倒自己内乱起来了,真是天意!这一番可要好好看看,金狗是怎样的必败——无疑!”
      然而这痛快爽朗的笑声里,只不闻一个人的声音,雪片随风掠过,赫见华谷涵一张脸庞,突地变做了和这天地落雪一样的灰白色。
      自那日渡江从军,长江岸上,采石矶头,宋辽多少百姓将士,谁不曾见笑傲乾坤以一当千、浴血奋战之姿?然而这一腔热血、一身豪情,在“乱兵”二字入耳之时,竟然猛地里都化作了一片推不开、挡不住的无边冰冷,直袭上身来,刹那间心肺成冻,热血凝冰,身边同道的笑声话声好似都飘在九天之外,再也听不清了,脑中轰轰然回响不绝,只是叫道:
      “……他呢?他呢!!!”
      华谷涵骤然身形拔起,一道青影如电激射,径扑金军大营!

      他这两月以来,眼前胸中只得一个战字,对岸金营那道白衣身影,当真在倦极入梦之时,也不曾梦到过一回,但脑中是不曾想,心中却可是不敢想?他亦不知。所知晓的,只是听被俘的金军水兵言道,那日武林天骄军前见驾,并未被杀,但囚于何处又是遭际如何,那兵便也期期艾艾,再不知所以了。
      直到了此时此地,华谷涵明知同道,明知大义,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冲是何等不智之举,然而便是再也压不住越跳越急、越急越惊、简直便要从口中生生跌出来了的那一颗心!眼前纷纷的落雪,似乎都变作了鸡笼山脚下纷纷扬扬飞上天去的无数碎衣,耳边风声厉啸,却好像是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在一声声地说道:“乱兵一至……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这四个字,几乎已将他近三十年来所有的理智都烧成了飞灰,哪里还听到身后众人的惊讶呼喊!一刹那间,人已直入万军阵中,然而举目四望,唯见帐幕重叠,人头攒动,四外尽是撕裂晨风的狂呼乱喊,这茫茫滚滚的三十万乱军之中,任他武功盖世,却要到哪里去找那一个人?
      华谷涵猛然转头,目光所向,正是乱军大浪所涌的方向尽头,那座金碧辉煌的金主御帐!

      倏然但见遍地人浪间如电闪,如龙吟,不容发,不及瞬,一阵疾风直掠而过,四外千百乱军狂呼之声,竟同时齐消。却又岂止是风,直是蔽日遮天、飞沙彻地的一道狂飙!
      华谷涵心中已再清楚不过,无论檀羽冲落在何处,要寻他时,都必要着落在那金国皇帝身上。这当儿乱兵已起,无人可回,距御帐也不过一时半刻之间,当真是人与天争。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施展过这般快的轻功,万千军卒直抛身后,地下土泥一飒而过,竟不见分毫足印;猛然劲风起直扑大帐,嗤嗤两响,帐门自中而裂,狂飙落,青衫扬,人影现,华谷涵陡地如同钉到了地下,双目直视,一动也不再动了。
      只一瞬息,陡然便自极速转做了极静,偌大王帐直是静得惊心,静得连两下对面,一声声急促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听得到。
      其实这静寂只是极短极短的一刻,但在对面相视的人眼中,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仿佛已是日升日落、沧海桑田。好一刻,方听得有一个人沉声说道:
      “你是……那个汉人!”

      华谷涵什么也没有说,也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这帐中的一切,都像是无数光怪陆离的幻影,在他眼前盘旋飞舞起来,一点一点地,现出了对面那抹寂然不动的人影。
      那人便静静地靠在金国皇帝怀中。完颜亮半跪在榻前,一只手抱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那些纷乱的、被汗水浸湿的长长黑发披散下来,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庞,一丝丝地沾在下颌、颈子、肩头、胸口苍白的肌肤上,散开的发梢和他整个身躯,都裹在一件金丝龙纹的大氅下面,那般安静,那般沉寂,无声、也无息,静得几乎连意味着性命的呼吸起伏,都几乎看不到。
      却有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这满目锦绣、一帐珠光之间,一阵一阵,直扑鼻端。
      在散乱的发丝下面,那人干裂失色的双唇边,金线灿烂的大氅上,直至皇帝的脸颊、双手、胸前,都是一片片、一点点;分明在片刻之前,才自那人胸中狂喷而出的重重血色。鲜红、惨白、明金,三样色彩纠缠在一处,说不出的明亮,也说不出的妖艳,把人的眼睛都灼得剧痛了起来。
      血腥气,铺天盖地。
      华谷涵半生江湖,刀山剑林经过见过了不知多少,却从未有一次,发觉鲜血的气息有这般刺鼻,竟会刺鼻到让他一个人直挺挺立在那里,全身上下,一分一寸也不敢动。脑中是想道:“他……他这般伤势,完颜亮离他太近,我若出手,只怕……”但除此而外,在他的心里,却似乎还有着什么东西;叫他周身劲力已然全运到了掌心,自己都能听到手上骨骼绷得喀喀轻响的声音,足下青石,块块尽裂;这一掌却始终始终,只是出不得手去。
      那究竟是……什么呢?
      华谷涵也不知道。
      完颜亮只说了那一句话,便也不再言语。两个人、两双目光,都凝在那昏迷不醒,不会有任何回应的人身上。这第二次的静寂竟比前一刻更甚,犹似来自大江最深处、暗流漩涡的潮水,将三道身影都深深地、深深地淹没在了其中。

      猛地脚步杂沓直冲大帐,这沉寂刹那惊破。几名禁卫军衣甲不整,满面血汗,大口喘息着狂奔而入,突瞧见华谷涵,也是一愣,但却已无暇再管,只是向完颜亮急叫道:“皇上!乱军转眼就至,再若不走,来不及了……皇上!”
      也只一刹那,完颜亮抬头向华谷涵看了一眼,突地脸色一冷,森然道:“走,将安往?”收回目光,又低头向怀中之人看了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一个“箫”字发音的口型,但是并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双臂一振,抱起了檀羽冲身躯,踏上两步,径直递到了华谷涵的面前来。
      这刹那,华谷涵双目直瞪着对面,这金国皇帝、祸首敌酋离他如是之近,近到只要他一举手,就可以轻轻易易地把人毙了,然而他却只是看着,看了短到几乎不曾思考的短短一刹,陡然伸手接过人来,在胸前抱得紧了,纵起身形,头也不回地便向大帐外掠去!
      江风阵阵,飞雪层层,一点一点地溅落在他怀中人的衣上、脸上、发上,一时间还未消融,只是化作了一层惨淡的白霜,依稀恍惚,好似三生劫火灭后,天地万物,无边飞灰。
      华谷涵收住足步,抬手轻轻地与他拭去的时候,只听得身后远远地江风呼啸,金戈连声,回头望去,那座御帐一片冷光,已陷在了漫天遍地、汹涌狂潮般的乱兵之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

      乙未,浙西兵马都统制等军反,率众犯御营。帝遇弑,崩,年四十。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729677/1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