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望焉

　　宝莲慢慢下落，杨戬和嫦娥手牵着手，在一团彩色光束的围绕中，旋转着。

　　小玉伸手接过宝灯，只见白衣衬得那天神和仙子也清逸出尘，如临仙境。他们的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全无了之前的疲惫和愁苦。

　　都说二郎真君望月思人，今见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般配。小玉心想着，不由得一阵惆怅涌入心头，也不知沉香此刻安危。

　　嫦娥一礼，就要别过，“蟠桃会马上开始了，嫦娥先回月宫，回头见。”

　　“保重。”杨戬回道，目送嫦娥挥动云袖，驾云向月中飞去。此时眼中添满了坦然和期待。

　　“我想和你一起上天，可不可以？”小玉迫不及待道，紧蹙的纤眉毫不掩饰此刻的焦虑。

　　杨戬心想，这姑娘还真是机灵，知道他恢复法力就一定会去瑶池的，因为他不放心沉香。想来这小狐狸割破手腕点燃宝莲，还是要谢她的。并未说拒绝，只腾云而起，朝瑶池方向飞去，小玉也就紧随其后。

　　今日蟠桃盛会，怪事多多。病危的广寒仙子居然重回瑶池献舞，艳压群芳。失踪多日的百花仙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会上事宜。

　　玉帝笑眯眯地与孙悟空推杯换盏，这笑中却含着说不出的担忧。王母娘娘则心不在焉地接过侍女递来的仙桃，左顾右盼，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与此同时，一些天庭的“不速之客”也抵达了南天门外，邓忠、辛环二位天将满脸无奈，请不进、推不掉，可难为到了他们。

　　可更大的爆料却在后面，当李靖和哪吒在众仙的阵阵恭维声中，押着被捆仙绳所缚的沉香前来时，好戏上演了。

　　最后四大天王之一魔礼兽出面，二郎神未能被擒的真相败露，王母当庭反悔，不同意释放三圣母。沉香辩驳无力，挣脱被捆的仙绳，抡起小斧，在偌大瑶池掀起了血雨腥风。

　　“哪吒，你敢使诈！”王母一怒之下招出天兵，对付这场突如其来的反乱。

　　沉香一个斧子劈下，直逼玉帝和王母面前的仙桌，比当年闹上蟠桃的孙悟空更是猖狂几分。守在南天门外的净坛使者、八太子和丁香一众，也冲进瑶池，施以援手。

　　这时一身青色玄衣的杨戬却恰如其分地前来护驾，带领梅山兄弟将沉香一众逼出南天门。太白等一帮看热闹的老仙无不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赏得鲜花美酒，纷纷退避。

　　沉香抵兵不力，重伤之际被潜伏多时的小玉相救，却不料小玉在围攻之下遭到毒手，性命危在旦夕。沉香一怒之下打破天兵重围，整个天庭死伤无数。

　　一届蟠桃盛会，一次以营救百花仙子获胜为筹码的邀功请释，竟在一个孩子的冲动下演变成了天庭的动乱。

　　最后杨戬巧用宝莲灯，捉押了出面对峙的孙悟空，更是用计擒拿了南天门叫阵的沉香。太上老君再次出面，声称将沉香带去投入八卦炉“炼丹”。

　　杨戬护驾有功，又平息作乱，在王母的求情下恢复了司法天神之位。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二郎神，这下你满意了？”

　　杨戬正一步步走出灵霄，那个清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唇角扬起，微微一笑，却冷着脸道：“杨戬奉旨捉拿沉香，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嫦娥绕到杨戬身侧，边笑边道：“恭喜呀，这下谁都会怕你了！”瞥了一眼来往的人群，继续扬声说，“你杀死了自己的亲外甥，晚上不会做噩梦了，心里舒坦了！真是太好了！”

　　杨戬心领神会，冷笑一声：“仙子看来是身体大好呀，可看好了月宫那玉兔辛苦捣出的药，难保哪天出来一个什么李沉香、王沉香，偷到自家头上去！”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杨戬低声吩咐身旁的哮天犬：“去兜率宫，看看沉香炼化了没有。”

　　历史总是这样惊人的相似，不久后，真君神殿就遭到围攻。当杨戬愤恨地站在灵霄上，痛诉着沉香的法力大涨时，嫦娥不由得抿嘴笑了。

　　太上老君仍耐心地站出来，解释着八卦炉“跑风儿”与这被炼者法力之间的关系，杨戬一脸错愕。席间王母的表情却是意味深长，随之下了再次通缉沉香的懿旨。

　　嫦娥也就十分配合地再次与杨戬联手演了一出“朝下对峙”的好戏。

　　不久后，天庭再次遭到围攻，这次是恢复法力的沉香带着佛门一众、牛魔王等妖族一众，以及一群凡人上天逼宫。两方僵持不息，观音菩萨应时赶到瑶池。一番争讨后，一致认可以沉香救母为赌约，若救母事成沉香退兵，天庭修改天条。

　　王母娘娘与站在一旁手持宝莲灯的杨戬交换了一下眼色，拍板应道：“菩萨，我们赌了！”

　　观音撇出一个释然的笑，用杨柳叶在空中一划，无数水滴覆盖在蔚蓝天际，拼合成一片清晰的云镜。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在瑶池都一览无余。

　　三个月后，当沉香手持开天神斧，义正词严地道出，要替天行道，除去杨戬这个为祸三界的“大害”时，站在瑶池的广寒仙子，分明看到了那人脸上熟悉的笑意。

　　一滴清泪不经意间划下了腮边，她的心紧紧地揪在一处。此刻，没有人比她更孤单，也更担心着那个灵魂的无助忍耐。

　　可她仍用意念坚持着，非到最后一时，她什么都不能暴露。

　　眼见他坦然迎接落下的神斧，以体内神功对抗神斧之力；眼见他飞上高空，故意战败，重伤的身体落入溪水中，溅起阵阵水花。

　　她仿佛就要坚持不住了，险些要跳出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咫尺千里，只能这样静静看着，任掌心被指甲刻出了鲜血。

　　“杨戬，你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香再次举起神斧，燃烧的怒火令此时的他看起来可怖而扭曲。

　　杨戬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冷冷笑道：“哼，连自己此行做什么都不清楚，还妄谈为三界造福。”

　　沉香猛然被激醒，斧子堪堪停住，站在一边的八太子等众人也都将目光凝聚在呆掉的沉香身上。

　　“是啊沉香，你要救的是你娘啊。二郎神已经受了重伤，等改了天条，回头玉帝会处置他的。时间不多了，别耽误了正事儿啊！”斗战胜佛的声音更是将他从仇恨中生生拉了出来。

　　此时方才前来阻止对战失败的哮天犬和小玉又匆匆赶了过来，沉香见状，收了神斧，狠狠道：“哼，今天便宜了你。但救我娘，令王母改掉天条才是正经，为你耽误了不值！”随即朝众人一喝道：“我们去华山！”

　　“走！”

　　“我们走！”

　　浩浩荡荡的一众神妖转身赴往华山，再不理重伤的杨戬。

　　云镜中的人和物随着沉香一众移到了华山脚下，嫦娥的心却仍在昆仑。也不知杨戬此时怎样了，想着他虽负了重伤，可仍有玄功护体，不禁安慰自己。眼下新天条未出，一切尚在变化之中，再待些时候吧。

　　想到这里，又将眼神移向云镜。此时沉香已劈开了华山，在一阵欢呼声中，他施法拨开乱石飞灰，朝洞内走去。

　　“娘？”沉香唤了一声，见三圣母安然坐在水中央的那块冰冷的石台上，面色憔悴苍白。

　　他是该欣喜的，可这一刻他心中溢满了悲伤。

　　水洞的上空，罩着一大块发着七彩光芒的石头，而囚禁杨莲的光柱却仍是破不开。

　　“这是女娲补天用的五彩神石。”三圣母悠悠道。

　　“不错。沉香，你的确拥有了前无古人的无边法力，劈开了华山。可你怎知道，这新天条就嵌在这五彩神石中。今夜子时之前，你若还不救出三圣母的话，她的魂魄就会融入这石里面，再也无法生还。”王母的语声在上空响起，透过云镜的神力，传到了母子的耳中。“你若执意救出你娘，就等于毁了新天条！是你娘的命重要呢，还是新天条重要呢？”王母玩味的语气洋溢着得意万分。

　　“不可能，这不可能！娘，我一心救你，却不想害了你！”沉香现在就如一个孩子，再也无力拿起神斧，双膝跪在地上，泪珠不住滚落。

　　“话可不要说得太早！”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洞口，不止是三圣母和沉香，包括娘娘在内的瑶池一众皆是一惊。杨戬此时手持三尖两刃刀，毅然站立在华山洞口。

　　沉香和三圣母都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可杨戬并没有看他们，而是走上前去。他冷哼一声，一个旋身席地而坐，靛蓝色的战袍在夜风中被他掀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如他往日的战场风姿。

　　“杨戬！你不能那么做，你会死的！”一抹红色身影出现在华山洞口，竟是四公主！显然她是急着赶来的，此时扶着石壁上气不接下气。

　　“四姨母？”

　　“四姐，你？”

　　杨戬也停住了运功的动作，不想四公主竟会前来华山阻止他。

　　瑶池观战的众仙皆是一惊，王母知道被骗了，愤恨地盯着云镜中的一切，指头捏得咯咯直响。

　　嫦娥一下子全都明白过来，原本含在眼眶里的泪珠，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什么都不要说了，来不及了，杨戬你不能那么做，你会死的。为了，他们，不值……”

　　“四姨母，你怎么，会替杨戬说话？”沉香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见四公主如此态度，更是难以置信。

　　四公主轻蔑地瞥了一眼沉香，冷声道：“呵，我为什么不能？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杨戬今天若是死了，我和你们没完！”

　　三圣母从石台上站了起来，她仿佛已明白了什么，“四姐，昔日是杨莲一时任性，犯了天规，连累了你们。若今天定要选择，莲儿情愿化入这五彩神石中，也不会让任何人为我牺牲性命，哪怕是我二哥也不行。沉香，娘让你走上了这样一条路，只希望你能有一个目标，今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爹。”

　　“别再说了，我心意已决。”杨戬打断了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对话，但听三妹还肯叫他一声二哥，心下也觉得一路走来值了。

　　“三妹，二哥当年狠心拆散你和刘彦昌，是二哥对不住你。今日就放你一身自由，杨戬无悔。”杨戬平静地说。

　　“不，二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从前太依赖你了，我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可你也有自己的事业。是我太自私。”杨莲的话语中再无小女子的娇嗔，虽是平静，但仿佛兄妹间已然疏远了。

　　杨戬一叹，闭目调息，不顾沉香的惊诧和四公主的竭力劝阻。额上天眼射出一道强光，直入华山之心，源源不断的法力顷刻间灌入神石。

　　朦胧中听见杨莲用哭腔唤着他，也听到了四公主气绝抽丝般的哀嚎。

　　“我的确很自私，因为我的心上人……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杨戬用尽最后的意念道出这段话，随即化作一道银光，融入了五彩石中。

　　瑶池一片喧扰，可谁都不肯挪动一步，大家都神色各异地盯着云镜中的景象。这时只见嫦娥一个转身，朝外走去。

　　“嫦娥，你给我回来！”还未挪动几步，身后王母的怒吼就响了起来。

　　嫦娥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留下的意思，她眼神坚定地望向天地之间那一抹亮色，更是快步地走出了瑶池。

　　众仙乱作一团，王母巡视了一下欲离开的一些卫士和仙女，镇定道：“谁都不许挪动一步。违令者除去仙籍。”

　　那些神仙听了，再不敢有别的想法，默默等待着事情的进展。

　　杨戬的魂魄融入了五彩神石，原本绚丽的神石，此时化为一片金光灿灿，金光笼罩着整个华山水洞，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那金光越加耀眼，偌大的华山，在上空俯视，俨然一片璀璨仙境。

　　一轮明月出现在上空，今晚，是月圆呢。

　　月中的婵娟，只着一身薄薄的白色长裙，她舞动时掀起飘逸的云袖。今晚的她，脸上挂着安然的微笑，如此的圣洁，美丽。透明的长长的薄纱，旋起了片片白色的桂花瓣，芳香四溢，慢慢飘落在华山之巅。

　　那银色月光，越来越明亮，覆盖在整座华山上空，最终与那片璀璨的金光融合。嫦娥的舞步越来越快，她沉醉在这舞的意境中，甚至永远都不能停止。

　　今晚的舞，是为他一个人的。

　　那束金光最终绽出了华山峰顶，四射开来，穿透云霄，将银色的月亮包裹住。嫦娥边舞动着衣袖，边旋转着飞向华山。最终，她的整个身体，都消失在那片异常的光亮之中。

　　云镜中的光逼得人不可直视，众仙皆以袖袍遮着双眼。当那两团光束彻底交织一处，分不清你我，一道彩虹迸出了华山之心，流转着七彩光芒，向高空飞去。

　　“娘娘，你输了。”观音菩萨直到这时才开了口。

　　“天……天条？”方才看呆了的猪八戒，此时才注意到口水已染了衣襟，羞愧地俯首擦拭。

　　“是新天条，看，天条完好地进入天宫了！”看热闹的一众这时才欢呼了起来。

　　在五彩神石渐渐熔化的时候，那道光也不再刺眼，只是源源不断地化作彩虹神符，向天下昭示着三界的新纪元。

　　再看华山，冰冷的石台和光柱消失了，一池莲花铺盖在莹莹水面上。正巧前来探望的刘彦昌，在这里遇到了母子两个。

　　“三圣母？”他的声音略显苍老，两鬓也见斑斑，这一别，竟是二十多年了。

　　一切都太过不易，杨莲紧紧拥着丈夫和儿子，可她什么都没有说。泪水覆盖在她苍白的脸上，打湿了她的鬓发。这一切，都是二哥和她的好姐妹用魂魄换来的——她笑不出来。

　　杨戬和嫦娥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已是天亮，晨露在微风的吹拂下，散发着清新的草叶香气。阳光不那么的刺眼，嫦娥扭头看去，杨戬那精致的鼻尖，映着一丝淡红光晕。他此时微合眼眸，羽扇般的睫毛令人有想去梳一梳的冲动。

　　还未细细看他，此时杨戬也醒来了。忽然觉到身体变得沉重，试着调运内息却惊觉法力全无。伤处的疼痛在下一刻便清晰地袭来，变得锥心般难忍。

　　他紧抿着双唇，蹙了蹙眉，嫦娥连忙起身扶着他的后背，两人慢慢坐了起来。

　　晨光普照这片宁静的山野，一切都是那么清新。他们暂时不知这是何处，而很快发现两人都已变成了凡人。

　　忆起之前华山的一幕幕，心下明了，也庆幸还得此处生还。他们对视一笑，互相搀扶着向前走。

　　远处隐约见一座木屋，藏在树叶与草丛间，像画中仙境。眼下也无他处，这会儿有户人家落脚也是不错的。待伤好后，再做权宜。

　　两人就这样向小屋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这景物已然清晰在目。真是好住处呢！

　　鸟语花香，安静恬然，泉流小溪，让人一见就流连忘返。

　　不会是梦境吧？

　　杨戬走上去轻叩小屋木门，半晌无人接应。他小心推门进屋，竟发现尚无人入驻。习惯性地警惕起来，四下观察却无甚动响。而身体也实在疲累，于是两人便进了屋。

　　屋内虽简朴却是干净整洁，算不上一应俱全，可基本生活所用也是齐备。见到温馨的床铺，顿时困意袭来，然而两人都生具洁癖，于是不约而同地打扫起来。

　　杨戬有个习惯，他当年下界办案时，即便在哪里只暂住一晚，也会将整个屋子打理得干干净净。此时有佳人在侧，不知不觉忙了起来，先前的倦意顿消，小屋里传出了轻快的丁丁当当声。

　　嫦娥到近处采了些竹笋、野菜，而杨戬也在屋内生起火来。你忙你的我忙我的，用不了多久，窸窸窣窣的柴声从灶膛传了出来，清新的菜香更是扑鼻而入。

　　好久没这样生火做饭了，此时操起铲子勺子，嫦娥觉得有趣。她狡黠地望了一眼那边的杨戬，有那一刻，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温暖。

　　吃了一顿热乎乎的什锦粥，嫦娥烧了一锅热水，将毛巾浸湿。她吩咐杨戬在床边坐好，杨戬心下明了，便褪去身上被树枝刮破的白衫。

　　当他的肌肤呈现在嫦娥的面前时，她再也忍不住大滴的泪水，拿着湿毛巾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

　　只见新创织着旧伤，一道红一块紫，触目惊心。她忙用手掩着唇，不至哭出声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又把方才外面采来的几剂草药放在一起捣碎，敷在伤口处包扎好。这才拿来柜子里干净的衣物帮杨戬换上，想象着他多次临战时受过的苦，禁不住一阵心酸。

　　已是深夜，难忍的倦意再也遮挡不住，两人互相依偎着躺下，朦胧中看着炉中的火苗和跳脱的火星儿，很快睡去了。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天近正午，坐起抻了一个懒腰，顿觉神清气爽。

　　杨戬凝神观察身前女子，迷离的睡眼令人感到久违的安逸，柔软的长发随意搭在脸颊上。他伸手帮她拢了拢头发，嫦娥用白净的手揉了揉眼睛，转过来问他：“伤还疼么？”

　　杨戬笑着摇头，随手拿起床边的梳子，“来，让我帮你梳头吧。”

　　嫦娥觉得很有意思，印象中还真不知杨戬会怎样给女人梳头发，她坐在床边等他玩出什么花样。

　　杨戬梳得一点也不痛，手劲儿用得恰到好处。他不用皮筋，最后那极柔软的两缕秀发，在发髻上打了个结。拿来镜子展在佳人面前，“你看看，可满意否？”

　　嫦娥瞧着镜中的自己，笑中带着一抹淡然温柔，“想不到，你能梳得这样好。”丝丝柔发盘起，像是一只美丽蝴蝶落在花蕊，而并不见残发落在外面。难得二郎真君还有这一份闲情逸致，能练出那精湛武艺的人，想必万事都是认真的。

　　白天，嫦娥就想法在附近掘些能吃的东西，时不时的也巧用坚物弄些野味回来给杨戬补养。当年凡间的一手生存技能，又重新派上用场。记得那时她为了让部下吃得高兴，一种野菜也能研究出十几种做法来，竟也各有风味。杨戬养伤期间，一日三餐得了嫦娥的照料，虽提不上真君神殿的珍馐佳肴，可也没亏了胃口，渐渐地竟爱上了这里的野味和素食。

　　“你快别忙了，过来躺下，看一会儿手晾在外面冰凉。”

　　嫦娥应着，添罢柴草，更了衣，便来到床前，靠进杨戬温热的怀里躺下。她发迹的馨香伴着山间的野草香气，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而这里，是他一如从前的冷清味道，好似真君神殿的沉默，又参了身上的草药清香。

　　很享受目前的宁静，即便沉默，也觉得心里满满的。

　　杨戬很想告诉她一点什么，望着窗外斑斓的夜空，将脸颊更贴在她的发上。

　　“其实我也早就发现，你知道了很多事。才几次出手帮我。”

　　她心里一阵颤动，自和他到了这里以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前事。或许是一种逃避，不愿破坏这难得的很可能是短暂的幸福时光。或许也是一种相信，知道能那般出生入死，一切误会都可烟消云散。

　　而今杨戬要主动告知，她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激荡，仿佛一扇心门已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等待她亲手去开启。

　　她阖上双眸，深深地吻着杨戬的颈间，喃喃道：“我没什么，我只是，爱你而已……”

　　是啊，就这样简单呢。杨戬将她搂得更紧，把她的头藏在自己的怀里，真实地感受着此时此刻的温暖。

　　“当年你离我而去，我并不怪你。的确，有那样的天条在，即使留下你一时，也未必给得你想要的安稳。”

　　“所以，你后来就去做了司法天神，想改了这套禁仙欲的天条，也是为了我。你呀……”嫦娥柔柔地答道。

　　他笑了一下：“说实话，我当初没有想到那么远。只是后来唐僧西行，玉帝命我协助他师徒降妖，试图以此缓和舅甥关系。”说到这里，他沉了沉，丧母之痛仍是他心中不可拂去的伤。“而玉兔的到来，让我又看到了希望。”

　　嫦娥动了动，“你，那时就猜到我并未从心里放下了你，对不对？”

　　“那兔子一根筋，见了我就把你招了出来，之后又死皮赖脸的要呆在杨府。我若还不懂，岂不是白活了这几千年？”

　　嫦娥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自以为周密的探听，在杨戬眼里，早就一览无余了。

　　杨戬继续道：“之后玉帝封了我司法天神，莲儿的事情更触动了我想改掉这天条的意愿。但那时我并未告诉任何人，司法天神这位子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万事皆要小心，不可怠惰。”

　　听到这里，嫦娥也激动了起来，不由得插道：“可惜我那时还怨你不念旧情，心里偷偷想与你做对。真是一点希望都没了，直到你归还了我的耳环，才慢慢理清了这来龙去脉。”

　　“我杀掉了四公主，事后将她的肉身置放于昆仑，又求老君救得她魂魄生还。她被我安排在真君神殿的密室中休养，直到沉香赴昆仑取开天神斧。这样你的朋友才不会因这件事而受到牵累。百花仙子被关在积雷山，而沉香执意破阵，娘娘又拿出虚迷幻境这鬼东西，为此又徒受许多波折。”

　　嫦娥静静听着，提到虚迷幻境，她心下一颤。杨戬不屑那“鬼东西”，她却要感激不尽呢。

　　两人互相诉说着回忆，不知不觉又到深更，而心里却是越来越轻松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轻松之外，心中的光明渐渐升起，就如窗外夜空中璀璨的星星，恬静、安然地照亮夜的冷寂，驱散世间的阴霾和困苦。

　　“你说，女娲娘娘的新天条上会写着什么？”嫦娥闭着眼睛问。

　　许久未答，她半眯着困倦的睡眼，看到枕边人已沉沉入眠。

　　这样过了月余，两人都已渐渐习惯了此地的恬淡日子，也奇，期间并未有妖魔来袭，也无尘事来扰。

　　杨戬的伤慢慢恢复，他也就抓紧时间打坐调运内息，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时的安逸并不能令他懈怠，即便是灌江口闲适时间，他仍是随时整装待发的状态。不然，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天庭急促的调兵圣旨下达蜀地，杨戬怎能如此利落地全胜而归。

　　嫦娥渐渐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相识多年，能如此朝夕相处却还未曾有过。杨戬练功时她往往守在身旁，或是打扫房屋或是生火做饭。待他神清气爽起身散步，她便出门采些野果，熟悉了环境也试探着行得更远些，弄些灵芝草药回来。

　　杨戬不放心时会悄悄跟随她到山崖边，看着她熟练地倒弄野参野果，与周围的孩童谈笑。印象中的嫦娥，冷艳冰清，永远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静静站在那里。而今见她如此为自己奔忙，举手投足间却仍带着他人不曾有的柔情温婉，她捕获山鸡和野兔时，眉宇间竟也不逊果断凌厉。正如当年初见时给他的印象——柔美中含着不屈和叛逆。

　　他望得痴了，竟不由得走近，嫦娥一起身刚好发现了不远处的他。玩耍的孩童也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这两个白衣胜雪的人儿。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新到这的么？”孩子们是不怕生的，边拽着他们的衣角边问。

　　“大哥哥，你长得这样俊俏，和每天来的那个姐姐是一起的吧？”小女孩的眼中闪动着无邪。

　　杨戬隐隐觉到这里的人有些不同，温声问道：“这是哪里？”

　　“方古。”

　　奇怪，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这么多年，可以说走遍三界并不夸张，竟有自己不知道之处。

　　“这附近可有什么大山？”

　　“喏，前面那座是我们这最大的山，止中。大哥哥是从外面来的？”

　　两人对视，杨戬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他们很可能到了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与原先所在的三界是不同的。

　　嫦娥并不慌张，笑着说：“是的，我们一个月前来到了这里，对此处并不熟悉。”

　　两人无奈对笑，既来之则安之，想法打听到回去的出处，待恢复法力再想办法吧。

　　这几日，他们与这附近所住的人们渐渐熟稔，也得知了不少新的事情。

　　此地名为虚无之境，乃死去的神仙所到之处。而凡穿越界围进入虚无之境的神仙，都会丧失法力，只有再复出境方可重新获得。

　　只是，这里几百年不曾有一个神仙入驻。一是三界中神仙的死是罕见的，若非极大的变故，都会尽可能找到生还之道。能入驻虚无之境的神仙，要么是经历了天灾，要么是犯过大错，被玉帝永禁这里，强过沦入万劫不复。

　　为此，这个世界有着难得的安静，并无太多喧嚣纷扰。人们享受着爱情，享受着生活，不再参问三界之事。自此，那个“外界”便与虚无之境彻底隔离，再无任何关系。

　　而到达这里的人，都会在短时间内被一草一木所吸引，久了便沉醉在这里的生活，再不想出境。况且，出境似乎也是一件麻烦得不能再麻烦的事，何必自寻烦恼？

　　这一点，杨戬和嫦娥也不得不承认。短暂的月余，无论是外伤还是心伤，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愈合。一切都是那样的静谧，美好，让人不敢相信，仿佛眼前的舒适皆为幻觉，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清晨，推开木门，只见一群小孩子站在门前的草坪上，将野果排成一种奇特但美妙的图案。见两人醒来了，一个手拿着花环的小姑娘，走到嫦娥近前，踮脚为她戴在头上。那花环是用各色鲜花编成的，嫦娥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长衫，将长发精致地编成粗辫搭在后背。鲜花上还挂着露珠，映得她素颜绯红，在晨光下宛如十八九岁的少女。

　　而一个男孩也用霞草为杨戬做成了项圈，杨戬垂首让他戴在自己的颈上，他太高大，把头垂得很用力，男孩才够得到。看见眼前佩戴项圈的大哥哥挽着嫦娥，走到孩子们中间，男孩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听老人家说，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每有新人来临，就举办仪式来迎接。若是一对新人，就为他们举行一场婚礼，在这个爱的世界的婚礼。”小孩子们认真地说。

　　他们将这个世界称作“爱的世界”，而不是虚无之境，是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杨戬和嫦娥觉得好玩，于是牵起手向前走着，孩子们也手拉着手，围着这对新人唱起了歌儿。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婚礼，在这个世界里的爱的纪典。

　　“看，族腾！”天边祥光降临，由模糊到清晰，可见一个图腾似的画面。

　　“这是带来好运气的光，该拜一拜的！”小女孩提醒着。

　　细心的嫦娥发现，那个图案与门前野果排成的图案是一样的，这也许是他们认为吉祥的赐予。于是两人对望了一下，也都朝着那个“族腾”拜了。

　　“幸福美满，生机永存！”孩子们这样祝福着。

　　这样的婚礼还真是特别，但心里的喜悦仍是真实地添满了的。在三界内大大小小的庆典也参加了不少，无论礼仪排场，声势规模，都不可与之比拟。一场下来，把三界能折腾动的神仙都折腾到了才算罢休，犹记得累。

　　如此简单的礼仪，朴实却令人记忆犹新，记得的是祝福。

　　远处走来两人，像是一对夫妇。随着他们走近，杨戬也能更清晰地辨认出面容体貌。女人梳着高贵端庄的发髻，身着樱桃红色的衣裙，体态丰盈匀称，步履大方。男人一身青靛衣着，肩阔塑腰，潇洒利落，彬彬有礼。

　　孩子们欢呼起来，纷纷迎前拜望，唤着“祖娘”“祖爷”。两夫妇微笑着，给孩子们分发糖果。

　　“他们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祖先，自打出生我只见过一面，想必是来迎接你们的。”小女孩抑制不住兴奋，解释说。

　　杨戬和嫦娥也走上前去，以礼拜谢前来的两位夫妇。

　　女人并没有一点“先人”的架子，待杨戬抬起头来，慈爱地凝视着他，也含笑打量身旁的嫦娥。

　　杨戬心中一阵熟悉，只觉到久违的亲切感顿时将他包围。他凝视了眼前的女人半晌，热泪从眼眶中涌出，双唇微颤，才唤出了那无比亲近又早已远离的两个字：

　　“母亲？”

　　“二郎。”

　　母子俩相拥而泣，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杨戬见父母两人都容光焕发，青春依旧，心底升起愉悦之感。一对新人遂拜了杨家父母，大家一同进了木屋，做出了一桌丰盛菜肴，一同庆祝这欢乐时光。

　　餐后，孩子们回到各自家里，母亲将杨戬和嫦娥唤到跟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二郎猜得没错的话，您早知道我们会到这里，准备好一切迎接我们是吗？”

　　母亲笑着无话，算是默认，只是静静凝视着一旁的嫦娥，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从怀中拿出一颗新月形的符，在嫦娥的掌心划了划，帮嫦娥扣住手掌，表示收好。

　　“现在，你是二郎的心上人了，有了这个，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样的变故，你都能与他重聚。”母亲意味深长地说。

　　“母亲，从今以后我们生死相随，嫦娥不会再离开杨戬，也不会离开你们。”嫦娥诚恳道。

　　母亲并没有否认，只是讲起了故事，眼神悠远，像是陷入了久久沉思。

　　当年她身为云华仙子，思凡下界，被亲哥哥玉帝压在桃山之下，爱人杨天佑也被打入地狱。后儿子劈山救出生母，玉帝大怒，放出十日将其晒化。

　　她来到这虚无之境，万年俱空，然心无杂念，独自过着清净日子。

　　杨天佑十世轮回，后修仙成道，然法力毕竟有限，终为了凡间降魔之事不幸殒命。

　　当他在虚无之境与云华仙子重遇时，那多年被掩埋的爱意也重燃起来。他们开始用心创造这里的一切，因为命运，因为那句誓言，那份守护。几千年来，这里也有了荣荣生机，在他们心里，比那个无情的天界，那个妖兽作乱、灾难肆虐的凡间要美好得多……

　　母亲长长地讲述了一段，最后坦然地舒了口气。杨戬听着，心下宽慰，那颗深藏在心底的巨石，仿佛渐渐化开了。那片不愿被任何人触碰的阴影，也慢慢被光明驱散。

　　“娘和你爹在这里，过得很好，二郎，你可放心了。”母亲看着他们，眼神里含着爱，更含着希冀。

　　“母亲，谢谢您给了我们这一切。这一个多月以来，二郎和我都感到很开心，伤也养好了。”嫦娥笑着，更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云华仙子用手将嫦娥的鬓发梳到后面，“三界需要你们，所以你们终究不属于这里。娘让你们感受到最好的一份爱，也希望你们能早日回到原来的世界。”

　　杨戬听着，仔细感受着熟悉的关怀和博大的包容，母亲的心如一片海。他很不舍，也很留恋这个地方，但他在心里是认同的。这些日子，他和嫦娥仍惦念着那个世界。那里虽然充满了烦杂喧嚣，也充盈着尔虞我诈，但更重要的，他肩负着责任和使命。

　　还有很多人需要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回归，等待着新的规则驱散旧的恶习和困顿，创造属于那个三界的新生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