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公子，四皇子召您去昳阳宫。”下人来传唤的时候，手冢正在屋中给忍足写信。放下毛笔，手冢立刻起身跟随而去。
　　“四皇子在庭院中的凉亭下等您。”进了昳阳宫，下人说完便行礼离去，手冢便独自走向庭院中去。
　　远远望见一凉亭，黄顶红柱，在草木掩映下醒目而不张扬，有人坐在庭中，面朝着前方鲤鱼池的方向。手冢走近，在亭中自酌的果然是迹部景吾。快行几步，手冢躬身拱手：“见过四皇子。”
　　迹部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看了一眼身边的石椅，“坐。”
　　“在下不敢。”他无官无品，岂可和皇子同桌而坐。
　　“本皇子让你坐，你就坐，啊恩？”手冢不好抗命，应了声谢四皇子便一抖后襟坐在石椅上。面前的桌上摆着瓷杯和酒瓶，杯中已经斟满了好酒。酒香四溢，手冢只在心里揣测，迹部突然找他来是有何事。
　　“听说你从小被母亲抚养教育成人？”
　　“是。”
　　“柳说你学识广博，悟性颇高，品貌俱佳。”
　　“太傅谬赞了。在下只是草读了经书，远谈不上学识广博。”
　　“这么说，是本皇子和柳看错人了？”
　　“在下不敢有那个意思。”手冢心道，和此人交道，着实大意不得，不知哪句话就会说错。
　　看着手冢突然绷紧的表情，迹部笑了一声，“你和忍足侑士真的是兄弟么？”
　　“皇子之意，在下不明白。”
　　“罢了，你不需要明白。”迹部不知想到了什么，却不言语，只是转了话题，“你会弹琴么？”
　　“稍有了解。”
　　“既如此，弹一曲给本皇子听听。”
　　“现在？”
　　“就在这里。”
　　迹部顺手一指，手冢才看见在一边还放着一把琴，琴身光洁，上有工笔雕花，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木材精制而成。手冢看了看迹部，对方的神情不像是在玩笑，于是起身，走到琴边跪坐。十指轻触琴弦，果然好琴。
　　“在下献丑，请皇子见谅。”
　　迹部也不说话，只是依旧执着酒杯，面朝着前方不知在看哪里。手冢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滑动。
　　自从母亲过世，他就再没碰过琴弦。闭目凝神，眼前仿佛又是母亲的音容笑貌。
　　徵地一声，琴弦发出了清冷的声响，手冢动作一滞，像是被久违的声音和触感唤回了记忆深处的世界。
　　自从记事起，就只有母亲和他相依为命。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知书达理，独自带着他生活在偏远的陋巷，靠替人织布绣花维持生计。她教手冢读书认字，要求他背诵经文，练习书法。枯黄的灯下，手冢端正着身体抄写诗句，母亲便就着灯影一针针绣出精美绝伦的花纹。
　　记忆中的母亲温柔而坚强，面对生活的艰辛从不曾有一句抱怨。她对手冢要求严格，不许他与其他走街串巷四处偷盗的孩子一起玩耍。手冢自小听话，有违母亲教导的礼数的事情从不曾做。唯独有一次，高他一头的孩子说他是个没有父亲的野种，羞辱他的母亲不守妇道，未婚生子，肯定是偷了哪家的男人。手冢冲上前去将对方打翻在地，骑在对方身上扼着对方的咽喉，怒睁着通红的眼睛喝令对方立刻道歉，否则就要敲破对方的脑袋。那个孩子被吓得大哭，回到家中后便向父母告状，说手冢野蛮粗暴没有家教。
　　手冢依然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欺侮他的孩子还有他的父母面前，母亲唯一一次不留情面地打了他。母亲当时的训诫是，别人乱说是别人的事，你若以低劣的方式回敬，你便也和没有德行的人是一丘之貉。
　　在手冢心里，母亲是这世界上最为优雅高贵的存在，她心地善良，温柔贤淑，从不曾纵容手冢一丁一点的错误，也从不曾让手冢受一丁一点的委屈。冬日的冷风无情地侵袭，母亲用棉被将手冢包裹住，母子二人靠坐在冰冷的床榻上，那时候，母亲的心跳，总能让他安心。
　　迹部景吾听着手冢的琴音，声声响着忧伤和悲凉，低沉处教人心绪压抑，却又总在最低处婉转而上，空灵的脆响，仿佛抬起头就能看见希望。
　　手冢十四岁那年，母亲终于将他真正的身世告知给他。手冢静静地听着，最后，母亲对他说，对不起，国光，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手冢却只是握着母亲的手，说国光从未责怪过母亲，一直感激您独自抚养我这么多年。那时候，手冢已经在当铺里谋了个记账的工作，和母亲一同分担生活的重压。
　　躺在病床上的雪溪只是淡淡地笑着，那是手冢见过的母亲的笑容中，最为美丽的一个。她喃喃地说，你父亲要是看到你已经如此优秀，一定会很高兴的。
　　直到离世那一刻，雪溪都是微笑着的。她时常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时咳嗽得厉害了，还会一口鲜血喷在地上，但她却从未发出任何抱怨，说过一句难受。紧握的手失了力度，渐渐变得冰凉，手冢看着母亲唇角的弧度，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怎样的艰辛苦难都无法让母亲屈服，那是因为，她深深地爱着那个男人，也始终相信着，自己是幸福的女人。
　　悲怆的一声响，琴声戛然而止。闭眼倾听的迹部缓缓睁开眼来，他听到了手冢心里深刻的哀伤。
　　一时间，耳边只有穿亭而过的夏风。
　　琴声又起，淡然教人遐思。
　　守孝三年，手冢坐在母亲的坟前一遍又一遍翻看母亲留下的书信，有留给他的，更多的是写给他父亲的。
　　“与尔相知，死而无憾，惟愿国光，此生平安。”
　　雪溪想要传达给忍足苑囿的话，终于在孝期将满的时候被手冢传达到。那晚，忍足苑囿坐在雪溪的坟前，低低地说了整夜，像是在自语，又好像是在和雪溪讲话。
　　走出陋巷那一天，手冢找到那个欺侮过他的男孩子，对他说，谢谢你当年的教训，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生身父亲，有缘再会。
　　所有的人，惊呆地看着手冢被当朝丞相迎接而去。
　　手冢站在巷口，望着母亲坟墓的方向，咚地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首三次，他起身进了忍足苑囿的马车。
　　他的轨迹在那一刻转弯，未知的前程，他要带着九泉之下母亲的祝福和心愿独自去面对。
　　手指已从琴弦上离开片刻，琴音却还在耳畔回响。迹部再次睁开苍紫的眼眸，风，不知何时竟是如此之大。
　　手冢从跪坐的姿势起身，回到迹部身边站好，“琴艺生疏，望皇子见谅。”
　　迹部看着手冢的双眼，脸上是手冢无法读懂的神情。
　　“我会代替她保护你。”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手冢呆愣在原地。
　　“迹部景吾，会代替手冢雪溪保护你。”
　　那一字一句，居然砸在心上，敲得他的眼眶生生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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