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夜色渐浓，寒气降至。下楼，一片乌幽幽小树林，横亘面前，隐见一条卵石小路，蜿蜒盘曲其间。

　　地面凹凸，三皇子步履维艰，每一步，都依靠手臂平衡，可惜路面狭窄，并行，自然有些畏手畏脚，摆不开，他也不语，只闻鼻腔内声声粗重喘息。

　　予我而言，此地亦是陌生，不知白灵阁方位，但我想三皇子应已感觉到，王城北一股凌厉涡流，袭得人难稳脚跟。

　　我只觉飘飘忽忽，想来定是高烧所致，也好在三皇子行路缓慢，不至于追赶不上，果如我所料，他去往方向，是正北。

　　隔老远，我们便已知事态不对，白雾被火光映得血红，不详之感充斥胸口。更糟的是，我晕得厉害……也是体力不支，脚底忽拌了石块 ，平衡不能，直直扑倒，三皇子也受牵连，成我身下活体缓冲。

　　“对唔起……”道歉成了空头。
　　他不理，只默默抽出压在我身下的半个身体，攀着树干站起。
　　背靠大树藏好，探头观望，微蹙眉头。
　　我浑身无力，只觉头更晕，眼更花，索性没动，急着抬头问：“怎，怎样了？”

　　许久，他才转脸，见我仍趴地上，似感意外，末了又促起眉盯着……静默令我尴尬，强撑起身，伤□□发一阵剧痛，跪地，只管喘气，不敢再动。
　　三皇子呆立半响，困难地朝我迈步，伸出右手，我倍感意外，又怎敢将体重都交由，怕他拉我不成，反倒被拉倒。许久未动，他又直起身，垂下头，靠回树上。

　　白灵阁已在不远处，一阵风和着白雾，当真是冷得刺骨，每次呼吸，都听得见自己格格作响的牙齿。我缩着身子，悉索半天，才找着支撑，紧了紧衣领，却抵御不了寒冷。

　　三皇子压低声音：“别动……”。
　　我登时不敢作声，听声知已有人靠近，踩碎枯叶，沙沙作响。
　　屏息凝神半刻，声音终渐行渐远。

　　苦苦叹息，抱紧了身子，高烧撑得不易，白灵阁恶劣环境，又雪上加霜：“我们，在这不会被发现吧？”

　　他脱下外衣，盖我身上：“你呆在这里。”那语气没商量，转身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我自明白，此刻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乖乖听话。

　　大概是烧糊涂了，回神，才想要担心八哥哥，裹紧三皇子衣袍，一摇两晃起身。穿过几层灌木，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卫兵已将白灵阁围得水泄不通，声势浩大。
　　远远望去，尽管火把灼灼，却掩不了父王的惨白。
　　“入夜，仪式方可开始……”笕婆婆音色低沉，透着凄婉。
　　“早该封了！！！您却同情妖魔！”父王不屑。
　　“他乃我西迦八皇子，且常青树封印又有弊端，先王……”
　　“别拿我跟那软弱的家伙相提并论！”父王打断婆婆，愠怒：“竟将命交由七弟和怪物，不得善终，我不会负他后尘。”
　　“既是皇族的孽，就得承担，殿下难道是在怀疑先祖吗？”笕婆婆冷硬。
　　“不必说了！！！我是西迦的王，此事自由我决定！！若非当年您从中插挡，不会是今天的结果，他理应被封！”
　　“的确，这样便可保全您的性命，我笕没有资格决定……可你深知常青树封印，封的是八皇子！是你的儿子！！！与那怪物何干？你要让他受尽多少折磨？！！”
　　父王不耐烦：“无妨！！牺牲他，换我西迦太平，那是他的荣耀！”

　　常青树封印乃可知的最强封印，也称“不可救赎印”，目前还未有逃脱之人，只知解印时，已是死期，那尸体甚是可怖，不知受了何等煎熬，以致表情极为痛苦，连死都无法瞑目。当然，这都只是传说，此印的存在一直受怀疑，因“常青树”实为一种生灵，它的存在，本就不可信。

　　父王的冷漠与残酷，展露无遗。若常青树封印真的存在，我不敢想象后果，怎能眼睁睁看他被封？！

　　躲避卫兵，赶往白灵阁，必须快些知会三皇子，八哥哥有难。
　　然而躲过卫兵，又岂是容易的事，好在我对此处地形了解，饶是在林子里多绕了几圈，突围并不难，眩晕也不知是否是受了吓，被我忘在脑后。

　　白灵阁静得可怕，与外面截然不同，向黑漆漆的笼内探去，小心翼翼：“八哥哥，可在？”
　　然只闻三皇子冷道：“来晚了……”那暗影淹没夜色，“封印已开始……”
　　“什么？！怎可以？我要去救他！！”原是三皇子早已知晓，正当准备跑将出去，脚踝却一刺，动弹不得，“三皇子，你放开呀，我哥哥有难，我不能不管！！！”几近哭泣的呼唤换来尴尬的寂静。

　　“你救不了他……”
　　我挣扎怒吼：“什么？！！”
　　“既已开始，已无望了……”
　　“即便如此，我亦不弃，你且放我！！！”

　　许久不应，他暴躁的声音忽而传来：“让这家伙滚开！！否则杀了他！”适应了些许黑暗，我才定睛，原三皇子被绑，而做此事的，是小安。
　　我赶忙回身，笨手笨脚动手解了绳子，触着小安的目光，却见他撇了脸，不愿看着。
　　三皇子推了铁门。

　　已至门口，忽而想及此后，八哥哥被封，只留小安于白灵阁，心中实在不忍：“小安，你也同我们走！”

　　“他不可离开。”三皇子闻声冷道，“你西迦皇族与他定了血契，你不知？”我心惊，登时一阵眩晕。
　　血契？？！！一旦订立，不可违背，犯了重罪，方受此责罚，世世代代被圈禁，想来小安这被圈禁之地，便是白灵阁罢，若他擅自踏出，定性命不保，若死，也并非终结，这血契又会落在另一安家人身上，永无休止。

　　心痛难耐，想到与小安相识，恍若隔世，然而，原一切早就注定……我救不了他，就像救不了我的哥哥我的母亲一样。
　　顿时悲从胸来……

　　三皇子急切，加快频率，脚步声也重了，姿势滑稽，摇摇欲坠。即便如此，还是无法走得快，我回神赶上，仍是轻而易举。

　　封印已开始了！！大地轰然，震颤仿若脉动。
　　白灵阁周围一席人，将注意，全全集中于迷雾的树林，谁也不敢眨眼。更没人察觉我们的出现。

　　这封印仪式不普通，绿光蠢蠢欲动，穿透白雾，石砖也发出低吟，巨大的能量就在脚下！！绿光中，终见八哥哥，他被关在一只笼子，东歪西倒，已失去意识，我急了，恨不能立刻奔去救他出来。
　　没曾想三皇子一甩袖子，将我推出丈余，他艰难曲了左腿，蹲下，非要左手支撑，才能维持平衡，右掌按住震动的土地，只闻嗖的一声，一股股粗壮的黑藤飞射出去，在枯叶腐物中穿行，如一头头巨大灵敏的蟒蛇。他闭上眼睛，抿紧唇。

　　身上的伤口经这一摔，又裂开，甚至听得到血液滋滋冒出的声音，淌满一地，我绝望爬起，却被眼前一切惊呆。
　　光芒中，伴着恐怖的吱吱呀呀，一棵由千千万万树会合扭转而成的巨树，升腾而起，霎时壮观，这太不可思议了，原来所谓的常青树竟是由万千大树汇聚而成，亦或是说，这一片树林，便是传说中的常青树了！！

　　一阵风拂来，回头只见三皇子身不动，风动，头顶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藤条根根抽离，声音可怖。难以相信，他身体里究竟藏了什么。
　　我急，一步步爬将他身边：“这是做何？
　　他半睁双目，垂着眼睑，一言不发，额上的汗珠颗颗滴落，仿佛落地有声，一蹙眉，厉声喝道：“退后！！！”

　　我吓得一颤，余光瞥去，八哥哥的笼子已被枝叶托举，在一片流动的叶海里漂流，送往巨树。

　　离得远，可我已看清，那股股黑藤直攀巨树，还没反应过来，三皇子咬牙，周身烧起深黑火焰，吓得我赶忙逃开，那火如风暴，呼呼上升，越烧越烈，直向树海席卷。

　　大地被绿色的咒印铺满。
　　黑焰是豹，猛扑。

　　“怎会……”笕婆婆蹙眉：“殿下，有人阻止封印。”
　　“什么？！”父王震惊。
　　婆婆攥紧拳头：“此次许是不行了……”
　　父王听闻此话，登时暴跳如雷：“什么能阻止常青树？？！开玩笑？！那该死的黑火到底是什么？！！”
　　绿光渐熄，没有答案。

　　我惊诧，已觉不可置信，竟做得如此，他阻止的，是常青树封印啊！！！这是何等能耐：“你真厉害！是什么招数？”
　　他微喘，耗尽气力，也不知是不肯答，还是答不了。
　　只是，我高兴得太早，忘了身处何地。

　　父王与随侍将我与三皇子团团包围，转瞬而已：“你怎在这！！！”他脸已气灰，见我不语，恍然，尖叫起来：“是你！！是你阻止封印？！！”一个回身，剑已出鞘，朝我挥来！

　　然而，又是八哥哥将我护于身后，锋利的剑刃砍破衣裳，凶猛的剑气炸碎鳞片，血流如注，仿佛觉不出疼痛，满眼疮痍：“你……答应……过……”刺耳的声音，是此生的悲剧，难以分辨，死死守望，就是死死。
　　“怪物，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你以为你是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八哥哥森冷的剑已然抵在父王咽喉。
　　“你要杀我？你清楚这无异自杀！！你敢杀？”父王冷冷，他是胜利者。
　　“七夜……停手，若你做了，也无济于事。”笕婆婆弹开八哥哥的剑刃，得到庇护的父王，愈发嚣张。

　　留给哥哥的，只剩绝望吗？为何还活着？我极力嘶喊：“八哥哥，你走吧！！离了这里！别再回来！！”
　　他不属于王城，他不属于任何人！！！
　　父王张口结舌，料不到我的大胆。
　　我不怕死，我只恨自己无能。

　　父王撩起冷酷微笑：“让他走？去哪儿？离了王城，没有地方容纳他！！！除了王城，他在哪儿也活不下去！！”
　　八哥哥屈身跪地，仿佛整个世界与他为敌。野兽的嘶吼，昭示深渊般的痛苦与绝望。

　　王城悲戚。
　　我轻抚他的发，知他是没错，又为何受罚？？心痛得喘不过气，泪水颗颗汹涌，落入他浅紫的瞳，顺流而下。他的心在恸哭，眼却无泪，一双永远无法流泪的眼。
　　不，不是为谁哭，而是替谁哭……

　　少年的怀抱，是寂寞，是悲伤，冷若寒谷，浅淡的腥，不知是血，还是汗。

　　“对……不……起……”他脱怀抱，所有的歉疚，是我赠与的救赎。
　　光的时光，消失在夜色。

　　寒风，吹裂心伤，痛已麻木。
　　少年的背影，是对自由的狂呼，尽管直至死亡才将他们分开，此生的自由，只是虚妄。

　　“你在此做什么？”木琅王一甩袍子，冷眼挑眉，没人知他何时出现，亦无人注意他所作所为。
　　除、了、我。
　　三皇子疲惫，过了这多久，仍瘫在地上喘息，生为父王的漠然，仿佛眼前之人与他无关。

　　缓缓的起身，扭曲丑陋的脚步，带着他离开，用一生的时间，带着他离开。
　　是什么，碾碎另一个悲哀。

　　“西迦皇族六代九公主，墨雪，即日起禁闭，不得出黑地！！！”父王咬牙切齿，他不能杀我，从轻发落是被迫。语调分明比下达诛杀令，有过之无不及。

　　黑地乃皇族地牢（非西迦牢狱），黑暗潮湿阴冷，蛛网灰土，无人清理，老鼠蟑螂蜘蛛，无一不缺，稻草便是床铺，虱子跳蚤，更是生龙活虎。周边又布下结界，破译不了咒符，便是插翅难飞。

　　禁闭的日子自不好过。牢狱饭单调也罢，更是难以下咽。
　　这些苦痛，还可忍受，可惜押送仓促，我竟连三皇子的名字都不知，更没向他道谢……何况这温暖的皇子袍，还在我身。为我阻隔着黑地地牢的阴湿。
　　小窗外的世界，是陌生的世界，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

　　今日，正殿在开宴会……
　　今日，木琅王要与父王商定合约……
　　今日，签合约了……
　　今日，有盛大舞会……
　　今日，他们，要走了……

　　要走了。

　　皇子袍华丽，图腾金秀，唯与西迦不同的，纹饰多是怪兽，而非花草，袍子柔软，质地温暖，防潮防寒极好。见物如见人，越发觉得该向他道谢，只是，他要走了

　　脚步声？一轻一重，心狂跳起来，难不成……可是窗户那么高，跳起也看不见外面，何况有结界，心中悲凉……
　　我高喊：“是你吗？三皇子！！”
　　无声的回应，令时间停滞，接着，我惊呆了，脚声竟出现在身后！！！
　　回头，果真是他……他带给我的震惊，已够多。
　　身着那日初遇的白袍，长摆遮掩扭曲的双腿。

　　“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今日你要走了，我……”他接过皇子袍，闭眼便消失了。
　　当真是炉火纯青的灵术……

　　没有道别，没有感谢，只留一半卡在咽喉的话，羁绊与纠葛，消失在时空的阻隔……
　　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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