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浮光掠影

　　因为唐无渔的行为，叶寒蝉不敢轻举妄动，加上本来就是仓促下做的准备，进攻计划便暂停了下来。
　　叶寒蝉自回来后就一直站在渡口处，他在等。
　　下午，唐无渔果然回来了，怀里搂着昏迷不醒的唐念。他表情局促，唐念的伤势不轻，附近除了乔潇华，没有更好的大夫。
　　叶寒蝉神色平和，看上去也不想责备他什么。见他累得很，还从他手中接过唐念，带去给小花治疗。
　　唐无渔说了声谢，转身又要走。
　　叶寒蝉这才开了口：“你还要去哪里？”
　　“剑在天一教手里，我带着唐念，抢不回来。”唐无渔没脸回头看他，“我现在去把剑抢回来。”
　　“站住。”叶寒蝉的声音不大，但唐无渔这时不敢不听他的话，乖乖停了脚步。
　　“跟我回庄。”叶寒蝉说完转身就走，唐无渔成了犯了错等挨骂的孩子，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
　　“寒蝉，两年前……并没有人知道剑煞和鬼煞剑的来历吧？”
　　“嗯。”
　　“此剑再出江湖，这消息恐怕就保不住了。”唐无渔苦笑了一声，“我还是去把剑抢回来……”
　　“你给我留下。”叶寒蝉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怒意，“我的清誉重不过你的命，更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过失。”
　　“可是……”
　　“你再多话，我就把唐念沉进西湖。”叶寒蝉淡淡地看他一眼，“真要我生气，我说到做到。”
　　唐无渔赶紧闭了嘴。

　　虽说丢了剑，但唐无渔这一趟也没算白走。
　　除了救回唐念，他还发现天一教在大量的练毒。
　　“难道是想在西湖投毒？”叶暖声震惊，“简直丧心病狂！那这就不是藏剑山庄一己之事了，我现在就派人去七秀坊和浩气盟，由不得天一教继续放肆下去！”
　　“不对……他们的目标只剩一个了，不需要把西湖周边全部牵扯进来。”叶寒蝉沉思，“还是让庄内上下警戒好，最近吃的用的，凡是会与人接触的东西，都好好检查一遍。”
　　宋临川斜眼瞅着唐无渔一步步蹭过来，问他：“你过来干什么？”
　　老实说，这俩跟双胞胎似的，一左一右站在一起，他眼晕。
　　“你别问了。”唐无渔闷声说，“你就当我是透明，如果你当不了，我现在就透明。”
　　说完，他就隐身了。
　　叶寒蝉远远看了眼，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叶暖声到底遣人去了七秀坊和金水镇的浩气盟营地，而唐无渔回来的这一天，天一教也未再有任何动作，似乎并不心急擒下莫朝夕。
　　然而老天爷不给人休息的机会，又过了一日，风行东北，正入藏剑方向。
　　清晨巡查弟子突然发现，有绿雾自湖那端吹来，面积之大，一天时间便足以包围整个藏剑山庄。
　　原来天一教这些天等的，就是这阵风。
　　全庄弟子立刻撤往虎跑山庄，此刻外庄空无一人，天一教人马顺利登上了码头。田斯被宋临川拎出来试毒，结论是，软骨香。
　　他们的目的是生擒莫朝夕，不会下杀招。
　　藏剑山庄存备的药草虽多，但药师太少，乔潇华虽很快作出配方，但要保证全庄人的安全，时间不够，数量也根本不够。
　　宋临川直接伸了手：“拿来！”
　　打他媳妇的主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乔潇华黑着脸拍掉他的手：“急什么！你真以为这么快就能作出解药啊？最多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们一样会中毒被擒！”
　　“啰嗦这么多，还不是要上？”宋临川不以为然，“多给老子两颗，老子打他们回南疆！”
　　天一教杀手并不着急，跟随着毒雾，步步逼近。藏剑山庄众药师手下不停，用掉了所有的药草，最终却也只能保证三分之二的数量。
　　于是中阶以上所有弟子全部含药上阵，初阶弟子及老幼留守虎跑山庄。
　　这场战斗，怕是要殊死一搏了。
　　田斯在这时还有心情去研究她的新蛊，宋临川别的都能管住，唯独此事无可奈何。毒雾中视线不佳，众人虽小心不走散，但刀剑来往，走向便不是自己说的算了。
　　一个时辰，不胜，则死。
　　或者，还有一个结束的理由——莫朝夕被擒。
　　以莫朝夕的性格，即使知道自己是目标，也断不可能再此时龟缩在后。另外三人虽有心顾守，但拔了剑的莫朝夕，状态跟他发疯的时候完全没有两样，剑锋所过之处毫无畏惧，行左或行右全凭一时之断。雾气渐浓，众人很快就失了他的行踪。
　　“他娘的莫朝夕你别离老子太远！”宋临川怒喝完便要跟上，忽然面前一个铁锤砸下，他后跳一步躲开，面前地上，已陷出深深的坑洞。
　　天一教的大毒尸一个便有三人那么高，在宋临川的面前，站了四个。
　　有人从后靠了上来，宋临川回头，见叶寒蝉后退了两步，与他形成背对之势。
　　他的面前有三个毒尸，如今，这七个毒尸已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他娘的，打这东西已经很恶心了，没想到还要跟你一起！”宋临川满心不爽，但叶寒蝉已经没心思搭理他了。
　　唐无渔，也不见了。

　　莫朝夕用剑时全心全意，剑势流畅毫无断歇。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身在何方，他求的，不过这种一剑在手，畅快淋漓的感觉。
　　天一教早已发现了他的存在，几队人马结阵包围而来，宋临川和叶寒蝉现在都已被困住，只莫朝夕一人，根本不足为惧。
　　莫朝夕看不出天一教的意图，他的眼中只有剑光与剑影，即使浓雾遮蔽，他也相信自己可凭剑斩出一条清晰的路来！
　　然而他却不知，自己距离天一教的包围圈，只有一步之遥。
　　身后一声尖锐的破风声，莫朝夕猛然回身提剑抵挡，只见一道飞爪缠住了自己的剑锋，对方力道一收，便把自己拉了过去。
　　唐无渔一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藏进草丛，一手抹着头上的冷汗：“你傻啊，请君入瓮，你就还真就入瓮了？”
　　莫朝夕看着他沉默不语，不远处杀气又近，他起身就要再去。
　　“天一教人太多，别轻举妄动！”唐无渔赶紧拉住他，想了下，又喊，“你想让宋临川给你陪葬吗！”
　　莫朝夕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他果然安静了下来。
　　视线不好，唐无渔看不清形势，便问莫朝夕：“能听出有多少人过来了吗？”
　　莫朝夕听了片刻：“人有八个，不是人的，大概有十二个。”
　　“总共二十……”唐无渔在心里盘算着胜率。其实胜率根本就是零，他所要做的，只是不论用任何办法，将莫朝夕带回虎跑山庄。
　　他刚打定主意，谁知莫朝夕在此时又说：“东边又来六人。”
　　唐无渔心中一惊，天一教显然不惜代价也要擒下莫朝夕，大半人马恐怕都往这边来了。
　　“还打算等吗？”莫朝夕忽幽幽一笑，屈指在剑锋上一弹，铮铮剑鸣，烈烈风骨。
　　他打算去迎战，十人，百人，对他而言都是一样。
　　然而唐无渔不松手，他死拉着莫朝夕的左腕，神色一变再变，越变越阴沉。
　　“你再不松手，人只会更多。”莫朝夕说，“放手。”
　　唐无渔看着他，这张一模一样的脸，简直毫无破绽。
　　“你赢不了的。”他提着千机匣，缓缓对准了莫朝夕，“求你件事。”
　　匣中弩箭的寒光闪入莫朝夕的眼中，他的表情冷了下来：“这不像求人的样子。”
　　“那求你，应该怎样？”唐无渔笑了笑，他缓缓调转千机匣，将箭口对准了自己，“这样行不行？”

　　一个时辰将近，解药即将失效，山庄弟子已经陆续撤离。宋临川与叶寒蝉一连斩杀十数巨尸，气力皆有所不济。
　　莫朝夕和唐无渔尚不知踪影，他们不能退，正欲向前，天一教却在此时退了。
　　山庄尚有余力，七秀坊和浩气盟的援助也将近到来，可天一教这一退，还是太突然。
　　难道……
　　叶寒蝉脸色一变，大喊：“莫朝夕！莫朝夕！”
　　没有人回答。浓雾之中，有人在快速地接近。
　　他身型极快，上下几个起伏，便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蓝黑色的衣衫，提着千机匣。
　　“唐无……”宋临川喊到一半，突然发现什么，惊讶改口，“莫朝夕？你怎么穿着这样？”
　　叶寒蝉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天翻地覆。
　　“唐无渔说，我若不肯跟他换衣服，他便即刻死在我面前。”穿着一身唐门装束的莫朝夕，又从背后拿出了剑，“他把千机匣留给我，可是却也不要我的剑。”
　　“他……他……”叶寒蝉哑着嗓子，只问了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唐无渔与莫朝夕遭遇困境，突围无望时，他们交换了衣服。
　　然后唐无渔就冲了过去。
　　他穿着莫朝夕的衣服，向天一教冲了过去……
　　唐无渔，这种任意妄为的事，你居然还敢瞒着我做第二次！
　　叶寒蝉满心愤怒，可他吼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唐无渔为何要这样做。
　　他知道的，若莫朝夕再成剑煞，自己必将终生难安。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自己……

　　唐念突然大喊了一声妖女，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紧接着又是哇地一声惨叫，缩进床角扭成了一条虫。
　　乔潇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才醒，就不老实。”
　　唐念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疼疼疼……”
　　“指骨被掰断了三根，右臂骨折，还敢做这么大的动作，”乔潇华伸手把他扶正，又按倒在床上，“想让你舅舅白忙活吗？”
　　他一提，唐念隐隐约约就升起个印象，小舅舅带着一把剑，来天一教换自己。
　　他本来还想抢回那把剑的，可是自己不听话，在小舅舅背上不停挣扎，小舅舅要看顾自己，实在没有余力再去周旋。
　　唐念的目光在床前转了一圈：“小舅舅呢？”
　　乔潇华告诉他：“还在跟你舅妈商量怎么把剑抢回来。”
　　“哦……”整个右臂跟残废了似的，动也动不了，还一阵阵疼，唐念闭了眼睛，只求睡过去就不这么疼了，“那等他来看我，我再睁眼。”
　　“好。等他回来，你再睁眼。”乔潇华抚上他的额头，“睡吧。”
　　额上冰冰凉凉，带着清淡的药香，唐念觉得挺舒服的，很快就又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唐念昏迷了三天，而唐无渔被擒也已经两天了。
　　那日叶寒蝉发了疯一样要去找他，结果不到一刻钟解药失效，当即全身瘫软，栽倒在了地上。
　　天一教得了鬼煞剑和“莫朝夕”，当日便开始拔营撤退，藏剑山庄连日来的困境，终于解除了。
　　藏剑山庄陷入整顿之中，休养生息，而浩气盟和七秀坊的人也已经到达。在得知两年前的鬼煞剑流失后，立刻部署人马，欲在洛道前将天一教拦截下来。
　　探查人员出动，然后他们在天一教队伍的最前方，看到了一个人。
　　是桔姑娘，她手执双剑，右手那把，正是鬼煞剑。
　　跟当初预计的一样，桔子的确也是他们剑煞的人选，但是桔子的剑术，到底不及莫朝夕。
　　“莫朝夕”已然被擒，为何用剑的却不是他？
　　众人心里都明白，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唐无渔身份暴露，那么他生无用处，只有死路一条；二是他还未被控制，天一教一方面等他意识完全服从，另一方面，以桔姑娘的剑气养剑，催使母蛊尽快产下子蛊。
　　浩气盟沿途并未发现唐无渔的尸体，叶寒蝉也相信以他的脑子，不会这么快就暴露。
　　但他没把握，唐无渔究竟能撑多久。
　　浩气盟找上了叶寒蝉，他欠的恐怕是整个武林，当初所有受害者的一个说法。
　　叶寒蝉模糊了莫朝夕的部分，其余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也没心力再去隐瞒什么，得不到唐无渔的消息，他寝食难安。
　　唐无渔不会用剑，即使被控制，即使中了鬼煞蛊，他依旧不会用剑。
　　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叶寒蝉几乎不能闭眼，只要一闭眼，他就会看见唐无渔，暴雨中扶持，阳光下回身，五指相扣说图他一辈子，然后全部化成血雾里惨淡的人影。
　　叶寒蝉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气这么急过，身中软骨香动弹不得的一日里，自己都要把自己给逼疯了。
　　此外，桔姑娘的情况也很危急。
　　不说她现今以剑气养蛊，唐无渔暴露后，她必定是接手鬼煞剑的唯一人选。
　　到时会如何，两年前剑煞的传闻，至今仍未被人忘却。
　　即使有子母蛊可解，但那痛苦，又岂是人人都可以忍受的？
　　为保万全，莫朝夕这些天一直一身唐门装束，他对唐无渔认识不深，只能说那日他求自己时的行为，简直就是……无赖。
　　照田斯速度推算，鬼蛊大概需要本月时间才会诞下子蛊。但这段时间，还是太紧了。
　　准备时间够，但是，铸剑时间不够。
　　浩气盟提出意见，和藏剑山庄的意见一致。在天一教到达洛道前截住他们，救人，毁剑。
　　如今的情况已经来不得再夺剑让莫朝夕带去昆仑了，这时候，乔潇华和田斯这么多天的研究，终于派上了用场。
　　田斯的冰蚕蛊，终于吐出了冰蚕丝，其寒气嘶嘶，丝毫不亚于昆仑寒池。
　　“把冰蚕丝杂糅进兵器，介时两剑相迎，以剑气贯穿，直接在剑内击杀鬼蛊。”乔潇华看向莫朝夕，“如何？”
　　莫朝夕点头又摇头：“方法可行，但是剑气贯穿需用两仪化形，现在的我做不到。”
　　“方法可行就成，你做不到，还有一人能做到。”乔潇华拍了拍叶寒蝉的肩膀，“如何？有难度吗？”
　　叶寒蝉摇了摇头。没有难度，一点都没有。这根本就是他最擅长的，这招唐无渔当初都吃过亏，最后还是去万花谷找小花治疗好的。
　　于是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铸剑。
　　鬼煞剑当初是利用奇石，耗叶寒蝉三个月而铸就，现下无材质，时间又紧，就是铸成，也未必能击透鬼煞剑。
　　即使如此，希望总不可以放弃。叶暖声入剑炉，准备铸剑。
　　叶寒蝉拉住了她。
　　“姐，我来。”叶寒蝉换下了平时的金色锦衫，一身铸剑长袍，叶暖声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身装扮，她已经两年不曾见过了。
　　“寒蝉……你这是……”
　　“姐，这把剑，必须我来铸。”叶寒蝉说，“要毁鬼煞剑，要保证剑气能顺着纹路直透剑身，只有亲手铸成鬼煞剑的我，才能铸成毁它的那把剑。”
　　“可是寒蝉……你发过誓的……”叶暖声看着他，那眼神那么坚定，她知道她拦不住了，“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你要让姐姐，担心多少次……”
　　“救他，天诛地灭我也认了。”叶寒蝉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若出事，别说永世不得超生，今世，我便在地狱里。”
　　这一生，他已无法再承受任何一个遗憾。
　　叶寒蝉毅然转过身去，晴光铺洒，他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剑炉的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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