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才很忙

　　我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也感觉不到日月精魄的流转。我静静地躺着，好像灵魂早已先我一步离开了自己。混沌之中，我仿佛听见了绯长老的吸气声、策箜策篌的哭泣声、池铭的咒骂声，我无力开口，也不想开口……

　　“都是她，都是她！把她杀掉！快给我把她杀掉！”池铭尖锐的声音刺痛着我的耳膜。我睁不开眼睛，听力却没丧失。
　　“姐姐都已经灵力尽失，你为何还要咄咄逼人！”说话人是策箜，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我很想出声安慰他，却无能为力。
　　“好了，都别争了。麒麟失去灵力，生死于她还有什么要紧。这便是她的劫，也是我们整个东林山的劫啊……”绯长老说得有理，此刻的我，生或死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策篌还想为我求情。
　　“行了，玄长老，你派人将她送出谷口。是生是死，虚无海前，让她自己决定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起。
　　“绯长老，你要是把姐姐带走，就把我们也带走吧！我们要跟姐姐一起！”策箜策篌猛地一下抓住了我的衣袖。我心下暗叹，这又是何必，姐姐我早已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你们都还小，为何要跟着我。
　　“休得胡闹！把策箜策篌二人带走！”绯长老一声令下，策箜策篌的手被强行掰离了我的衣服。
　　“不要！”
　　“姐姐！姐姐……”
　　两人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舒了一口气，为了我这个如今非麟非人的存在，何苦连累了他们，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终于，我不再听得到他们的哭声。

　　一声闷响，身体被抛在了一块硬硬的岩石上，而我却感觉不到疼痛。抬我过来的人显然不愿意多逗留一步，转身便离去了。我苦笑，看来，现在的我已经是整个东林山的敌人了。也是啊，作为白麟，我不旦没有替麒麟族向天改命，反而对部族出手，我是该死的……
　　东林山对我步步算计，而我也以牙还牙，粉碎了部族改命的念想。
　　灵力尽失，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这是件好事。如果我仍有灵力，说不定长老们还要用另一个谎言，让我继续活在东林山的牢笼之中。
　　还会有更多的背叛等待着我……

　　霍空……

　　我的心不由一阵钝痛，似乎那张名叫“我不在乎”的面具瞬间崩落。
　　你为何要瞒我，你为何要瞒我……
　　我不可自制得陷入了执念。连你都要骗我，我还能相信谁。在这东林山，我可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睁开双眼，坐起身来。眼前是我曾经心心念念的谷口外，我曾以为，迈出了谷口，等着我的便是爸妈，便是吴佳佳，便是身为秦达的快乐，便是我魂牵梦萦的人间。
　　可笑，等着我的不过是片虚无海……
　　天地万物始于混沌，源于虚无。虚无海，确是个好去处……
　　我不顾着周身的疼痛，起身一步一步向虚无海走去。海面无波无澜，安静得好似静止了一般。

　　我回顾着自己之于麒麟不算太长的一生。
　　我是白麟，麒麟果里孵出的白麟。部族的荣耀，东林山的希望。伴随着我成长的是长老们严苛的教导，是黑族日日夜夜的盯防。三百年，我活得浑浑噩噩，不知今日是何时，不知明日是何年。渡劫、改命……之于我，只是空洞的词，我找不到它的意义，我找不到我生命的意义。东林山脚下捡起了两只棕麒，取名策箜策篌，捡起他们，是我做的为数不多的在我生命即将完结时觉得欣慰的事。
　　三百岁，我首次出逃，逃出谷口，享受了我最快乐、最自由的十六年。黑麒霍空，十六年伴我身侧，情深意笃。自此，我终于找到了我生存的意义。活下去，我便能尝尽人间酸甜苦辣；活下去，我便能与他再次携手共度人间……

　　然而……
　　这一切，都是骗局。
　　人间的十六年，只不过是我玄境中的假象。只不过，是我凭空幻想出的笑话。
　　我伸出脚，踏入海水中。我原以为会冰凉刺骨，相反的，却感知不到任何温度。就像我可悲的一生，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自由……
　　或许，长老们会继续守护在麒麟树下，等待着新的果实；或许，策箜策篌会勤练法术，最终成为骁勇善战的棕族战士；或许，霍空会娶池铭为妻，在东林山上千百年的生活着……这一切，我都无缘目睹。
　　也好，也好。
　　我一步步向海里走着，任由海水没过我的腿、我的腰、我的头。
　　自此，东林山种种与我再无干系，我梦寐已求的自由终是姗姗来迟。
　　再不回首，再不留恋。
　　只愿……来世还能相见……

　　……

　　我向着海底沉去，渐渐不再能看到天空的颜色。我感受不到窒息的痛苦，虚无海死寂一片，仿佛一切都没有生机。

　　突然……

　　海水的深处开始涌动，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得随着波浪开始摇晃。
　　虚无海的翻腾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好似沉寂已久的野兽突然爆发。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巨大的潮汐已经将我整个人都高高卷出了海面。我睁开双眼，人已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东林山仍旧伫立在不远处，再一转头，一层更高的浪迎头劈下，我瞬间又被拍入了海水中。我不知虚无海的突然躁动是为了哪番，心下只想着随波逐流，早日让我了结了这没有意义的生命……
　　然而，虚无海却好似与我对着干，每次我将要失去知觉之时，却又将我带出海面，再冷冷拍下，让我一次又一次体会生死边缘的苦楚。我不免有些怒意，原以为这生死之事，总该能由我自己做决定。可虚无海却偏偏不让我如愿。

　　“为什么还不让我死！”我趁再次被带出海面之时大喊。回应我的，只有一层更加残酷而无情的大浪。
　　几次三番的纠缠，我体力难支，也将面对脱力。我轻轻得舒出一口气，这痛苦、这无奈终于得以终结。

　　“活下去……”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我刚欲消散的神智又被无情地拉回体内。

　　是谁？

　　“太才，活下去……”

　　这个声音……霍空？是你么，霍空？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执着得重复着一句话。我想告诉他，如今你再让我活下去又有何用，海水却将我的声音淹没殆尽。
　　我为何要活下去？活下去继续忍受欺骗和背叛？我已是灵力尽失，对东林山没有任何意义，我为何还要苟活于这个世上。我曾经以为我找到的方向，不过只是我的幻想，为何还要再有期望？
　　“太才……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要，我不要！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为何现在还要听你的！我难道可悲到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么？
　　“活下去……太才……”

　　你给我闭嘴！

　　脑海里的声音挥之不去，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只求这无用的生命能赶快结束。或许是我的祈求终于有了用，我感知到意识开始渐渐涣散，身边依旧是波涛汹涌，我的身体好似残枝破叶被抛来晃去。
　　终于，要结束了……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将死之人，某些感官在逐渐泯灭，而另一些却在不停放大。我只觉得心口处渐渐冰冷，四肢都无法再动作。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还好，不疼……

　　再见了，我的生命；再见了，东林山；再见了，策箜策篌；再见了，霍空……

　　再见了，白麟太才……

　　生命终是消散，只是那个声音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不停呼喊：

　　“太才……活下去……”

　　我，白麟太才，享年三百一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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