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之请君勿死

　　一只纸鹤划过夜空，敲击着位于土御门大路旁的宅邸之门。攀爬着荒藤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恰好让纸鹤飞了进去。

　　穿过覆满雪的庭院，纸鹤轻轻巧巧地落在盛满清酒的杯盏内。微晃着杯子，身上披着件白狩衣的男子懒散地倚着柱子，微笑道：“你看，消息不是来了吗？”

　　一旁端坐的源赖光握紧了腰边佩戴的髭切，不认可地说：“晴明大人，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即出发。”

　　捏着纸鹤的翅尖，把它从酒面提起，安倍晴明惬意地喝了一口酒：“赖光，不要那么着急。先看看信上是怎么说的。”说着，他把纸鹤丢向了源赖光。

　　被天皇紧急命令的源赖光连忙伸出双手去接。像是嘲笑一般，纸鹤拍了下翅膀，从他的双手之间滑翔而过，飞到了安倍晴明面前的烤鱼上。

　　源赖光皱着眉，瞪着那只纸鹤，却见它悠悠地转个身，把屁股对向自己。

　　“哎呀，真是只有意思的纸鹤。”安倍晴明笑弯了眼，宛若偷吃了香鱼的狐狸。被源赖光瞪了许久后，他仍笑意盈盈。

　　知道他秉性的源赖光无声地叹了口气，诚恳请求道：“晴明大人，请帮我找回失踪的藤壶院女御和天女大人。拜托你了。”

　　安倍晴明这才恰恰收敛笑意，满意地点头：“把心里的想法用恰当的言语在恰当的时机下说出来，只有这样，别人才能知道你想要什么。”

　　源赖光沉默地看着安倍晴明。在刚拜访时，他就明确而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来意，结果被邀请一起吃烧鱼。在他看来，不是时机不对，而是这家伙明摆着要捉弄自己。

　　明明是名声远扬、卓越能干的大阴阳师，在私下却喜欢无伤大雅地捉弄人，真是不可思议。看着展开纸鹤读信的安倍晴明，源赖光出声问道：“有什么线索吗？”

　　“嗯……她们现在很安全，寄住在雪女的屋子里。”话音未落，安倍晴明手中的信纸散发着寒气，转瞬冻结成一块冰，自一角碎成点点冰砂。

　　安倍晴明快速结印，却只抢救下信的一小部分。看着文字部分全部碎完的纸张，他赞叹道：“还是一个妖力高强的雪女。”

　　寄宿在妖怪屋里就已经很不妙了，更何况还是个妖力高强的！顿感火急火燎的源赖光握紧了髭切。一向沉稳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吧，晴明大人！我们应该速速……”

　　安倍晴明竖起食指抵着唇，而后指了指手中残缺的信。“这封信上有妖气却没有恶意。可见她们并没有遭遇不测，反倒被妖怪所救。先入为主可不是好事。”

　　源赖光知道安倍晴明的言下之意。就如同人一样，妖怪并不都是害人的。但是，大多数的妖怪都害人。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什么错。

　　看着固执己见的源赖光，安倍晴明叹息。源赖光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就人类立场而言，他的想法十分正确。在信上施展术，安倍晴明把它变成了一只白蝶。看着在指尖翩跹的蝶，他微笑道：“它会为我们指引方向。”

　　另一边，喝完菜粥的辉夜正看着温热的药汤发愁。倒掉吧，辜负雪仙的心意。喝掉吧……用指尖蘸了微许，她舔了一口。古怪的苦味再次在味蕾上爆炸。

　　她讨厌苦味，尤其是药的苦味。为什么不放些甘草来调味呢？

　　然后，辉夜再次痛苦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缺乏甜味。甜味都是由甘葛提供的。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喝苦药。而需要它的人……目光划过那碗汤药，人选已浮现在辉夜的心中。

　　收敛了下嘴角浮起的笑意，辉夜把信和桃花簪揣进怀里。穿好鞋子，裹好衣服，辉夜双手端着药汤。走到了门前，她状似不经意地招呼大白犬：“小白，带我去净莲那里。”

　　被叫到名字的小白乖顺地伸出前肢，推开木门。在前面带路的它心想：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净莲嘛，倒是个与本人相称的美丽名字。只是，她身为女人竟意外地很重。

　　看着小白毫不迟疑地迈步前进，辉夜嘴边的笑都快满溢出来。能掉进如此浅显的陷阱里，小白还真是可爱呢。不过，取名的人还真是偷懒。因为是大白狗就直接取名小白么。

　　“小白，你能帮我端着吗？”

　　被突然搭话的小白头也不回地直接答道：“这可不行。小白没有手，会把药……”话快说完了，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妙。“药……汪汪！汪汪！”边叫边摇头晃脑，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

　　“太迟了。”辉夜看起来快活极了。发现有趣之物而闪闪发光的眼神令小白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快秃了一块。

　　沮丧的小白自暴自弃地边疾走边承认：“对，我不仅听得懂人话，还会说话。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连最基本的化为人形的能力，他至今都没有掌握。

　　然而，辉夜惊叹道：“懂人话、会说话的狗可是很稀奇的。毕竟狗的脑子比人脑小多啦。”

　　她说得好有道理，但那是针对普通狗的。小白没有回答，只是放慢了步伐。

　　轻笑了几声，辉夜像是看穿了它的想法一般，说道：“普通没有什么不好的。唔，虽然会少掉许多乐趣。但是——”

　　小白被她的话吸引，向前迈的脚悬在半空中。“只要肯搞事，普通不是问题！”一个趔趄，小白差点崴了脚。这个女孩子比他想的还要麻烦！它在为自己惹出的事感到愧疚，这家伙居然致力于搞事。

　　辉夜边说边点头：“乐趣是要自己寻找的。必要的时候，还需要自己制造。”

　　见她那么坚定无疑，小白都快搞不清楚那种事到底是好是坏了。幸好，那个人休息的房间已经带到了。

　　用前肢推开走廊上的一扇门，小白移开身子，让辉夜进去。

　　端着药汤，辉夜打量着陷入昏睡的藤壶。双眸紧闭，双颊不自然地潮红，薄唇干涸。生病中的他竟有一种荆棘中绽放的脆弱艳丽，比平时清雅的样子更让人心里一揪。

　　“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哦。”说着，辉夜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汤，小心地喂进他的嘴里。一口又一口，碧黄色的药汤一点点地流入他的口腔，一丝一毫都没有外溢出去。

　　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一点不见刚才的不着调。

　　小白看着辉夜，疑惑如它的毛般一团团卷曲着。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说着要搞事的那个，还是眼前这个沉稳干实事的？

　　最后一口到底有些急了。辉夜连忙用手指按着藤壶的嘴角。结果，汤药还是顺着她的手指满溢出来，滴答滴答地落在白床单上。

　　舔完了手指上的汤药，辉夜用手指去揩藤壶嘴边的。反复几次后，她终于把藤壶溢出的汤药弄干净了。

　　观察的小白无言着，为什么不直接用嘴舔呢？

　　辉夜则怀念着现代的纸巾。果然偷不得懒，还是得自己随身携带一方帕子。

　　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辉夜不知不觉地升起了些许困乏。思索了一小会儿，她爬上了床，躺在藤壶的身边。

　　打了个哈欠，辉夜眯着眼，迷迷糊糊地说道：“晚安。”说完，便闭眼睡去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小白张大了嘴。这个女孩子居然就这么去睡觉了，亏它还做了好大一番的心理建设，详细地思考了她问它时，它该怎么回答才不会把底都漏光。结果她居然一点都不在意它！不知该庆幸还是怅惋的小白沉默地看着睡熟的辉夜，直到一阵寒风吹开了房门。

　　雪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前。看着面对面睡着的两人，他目光复杂而深邃。注视许久后，他帮他们盖好了被子。

　　“唔……”小白来到雪仙的腿边，蹭着他。

　　雪仙笑了笑，抚摸着小白的脑袋。清冷的声音极轻地说：“没关系。”

　　那几乎快化进空气的话语令小白的心里一紧。明明雪仙大人还是如往常般笑着，可它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却开始难受了。

　　当天拂晓时，两辆牛车驶进了平安宫内。前一辆车坐着辉夜、藤壶二人和一条大白狗。后一辆则坐着前来复命的安倍晴明和源赖光。到了内里，前者换乘了顶轿子去往藤壶院，后者则下车步行去觐见桐壶帝。

　　过了几日，桐壶帝听闻藤壶的身体好转，便前往藤壶院慰问。因藤壶院离清凉殿很近，他走过一条走廊便到了。

　　刚一推门，一只大白狗窜到他的面前，惊得桐壶帝连连后退。

　　“小白，哪里跑。看我的水花攻击。”辉夜跟着大白狗，往它身上弹水。

　　大白狗害怕的一转头，扭身走了几步。它身后的辉夜赶忙小跑着撵狗。一人一狗，你追我躲，玩得不亦乐乎。

　　桐壶帝看出那大白狗即便有意躲开也总在辉夜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可以见得它是有意让着她的。他心中不禁感慨：这真是只有灵性的狗。桐壶帝决定不计较这只大白狗冲突自己一事。

　　双手沾上的水甩完了，辉夜停下了追赶的脚步。而小白也乖顺地来到她的脚边蹲下，用那双滚圆大黑眼望着她。

　　辉夜伸手抱住小白的脖颈，边蹭着毛绒绒，边对看了好久的桐壶帝说：“陛下也要和小白玩吗？”姿态娇憨，有一种未被世俗玷染的纯净大胆。

　　未曾见过这般女孩子的桐壶帝不由得一愣。

　　见他不说话，辉夜眨了眨眼，笑得愈发灿烂：“叔叔也要和我一起与小白玩吗？”

　　她竟敢舍了尊称，以对待平常长辈的姿态与他对话。吃了一惊的桐壶帝发觉自己不但没有被触怒，反而产生了新鲜感。仔细想想，作为天女的辉夜即便年幼，也确实没有理由对一个人间帝王由衷地敬畏。

　　顺着他的话，桐壶帝不由得上前想抚摸辉夜的头。可当手刚悬在辉夜头顶时，他不自然地收回了手，轻描淡写地说：“我是来看望藤壶的。她的身子好些了吗？”

　　自以为知晓了那禁断之恋的辉夜会意地一笑，把刚才那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小姐姐的身体比之前好多了，但还是有些虚弱。御医说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桐壶帝点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描述藤壶状况的辉夜。直到她被盯得想解释自己为什么好得比较快时，他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深意，说：“这样啊。看来藤壶有好好地保护你。”

　　辉夜看着面前的男人。明明是三十五往上的年纪，他的样貌却停留在最风华正茂的时候。身形挺拔若林间墨竹，而那双眼眸却能淹没星子的光辉。直觉明确地告诉她，这个掌握着天下权利的男人正在企图什么。

　　她蓦地笑了，灿烂得不带一丝阴霾。辉夜点着头，说：“是的，小姐姐非常拼命地保护我。所以，当我能活蹦乱跳的时候，她只是恢复到能下地慢行。”

　　正准备掀开帘子的藤壶听到这话不由得动作一怔。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不，他根本没有保护好她，是她救了他。

　　涂上朱色的嘴唇微颤，藤壶想冲过去，更正辉夜的话。但当目光触及桐壶帝时，他只能闭上眼睛，把话尽数吞咽下来。再度睁开眼，他已经戴好了名为藤壶女御的面具。

　　“陛下。”他缓慢而优雅地走出帘子。略施粉黛的脸掩盖不住生病时的苍白。藤壶微笑着向桐壶帝行礼：“谢谢陛下专程来看望我。”

　　就在他弯腰时，桐壶帝连忙握住了他的双臂，制止了他的动作：“你的身体还不大好，怎么就这样出来了。你要多加休息。”话语中满溢着显而易见的关怀，即便带着点埋怨，那也是担心所致。

　　“是。”藤壶垂下眼眸，顺从地任由桐壶帝把自己打横抱起。头贴着他的肩膀，他不敢去看现在的辉夜的脸上到底是何种表情。一定是觉得他很恶心吧。

　　被温柔地放在床榻上，藤壶弱弱地碰了下桐壶帝的衣袖。

　　会意的桐壶帝迷恋地看着藤壶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凝视着那双如子夜般包容的眸，藤壶认识到自己是多么无力、卑鄙。平复了下纷乱的心绪，他轻启唇，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想养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来自于唐土，有一对鸳鸯眼。”

　　“这有什么难的。”桐壶帝笑了笑，抚摸着他的脸，“等下，我就派源赖光去找。而你，只须好好养病，静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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