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心

　　此时此刻，我正穿着一件胳膊肘上破了个大洞兼印有无数个高大威猛、帅气有型、魅力非凡的……喜羊羊的睡衣，头发自然地呈现着由于睡觉不老实所形成的犀利哥女版长款发型，左手啃着一老玉米，右手吸溜着瓶酸奶，两眼泛着幽幽绿光地坐在电脑前上网。

　　凤一拿着个大垃圾筒进来，把桌上的牛肉干、话梅、果冻、凤爪、鸭舌、开心果等一干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子扫进去，完全无视我的邋遢样。

　　男女在恋爱之初一定是争先恐后地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对方。女生出门前最少得捯饬三个小时，其间不停地穿脱衣服，最后挑选的绝对是最初穿的那件。男生则不忘做好清洁工作，把洗衣服的时间用来从一堆脏衣服里挑出一件最干净的，并美滋滋地穿上。

　　过了你侬我侬的时期，激情步入了平淡，那些习惯、毛病就开始逐渐显露。什么放屁打嗝挖鼻孔，不刷牙不换内裤兼扣脚八丫子，原本不食人间烟火清新脱俗的天上仙女“嗖”地一下变成了唠叨柴米油盐的黄脸婆，原本潇洒大方的阳光帅哥“噌”地一下变成了大街上眼睛瞎飘却从不飘到老婆身上的猥琐男。

　　难怪凤嫣说我和凤一完全可以跳过谈恋爱这个环节，直接上炕生娃了，因为我俩已经接受了对方最丑的样子和最烂的毛病并熟视无睹。

　　这话倒是不假，凤一从来不嫌弃我邋里邋遢的样子，我也不介意他一上厕所大号，就拿着本小人书跟那咯咯咯笑个没完。

　　自从荒山事件后生活一切安好，唯有在飞廉腹中的那段对话成为了我们避之不提的话题。凤一的话也越来越少，简直就快成了一个职业捧哏的，整天除了“恩，哦，好，啊，嗨，可不是嘛”，再无二话。

　　屋外传来门铃声，凤一放下垃圾桶去开门，然后喊：“小凡，找你的。”

　　我忙用手当梳子捋了捋头发，又披了件外衣遮住大洞，走向门口。

　　门外，凌禾静静地对我微笑，一如千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午后，盈盈一笑绽放在碧波荡漾的满池并蒂莲间，从此将我俘获，扯不断，挣不脱，无路可逃。

　　蓝色港湾左岸街的一间咖啡厅内，应景地放着《好久不见》，而我则无意识地搅动着杯里的摩卡。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喧/和你坐着聊聊天。”

　　凌禾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没有看他：“凌先生，我跟你来这不是为了叙旧吧，何况我过得怎么样，恐怕你再清楚不过了。到底有什么事找我，赶紧说吧。”

　　凌禾依旧保持着文雅的笑容：“一个月前妖域举行了九百年一次的换届，可是神火只选出了王，并没有挑选出妖域的后。”

　　我看着他，“这事我听说了，您再度被神火选为妖域的王，怎么，今天来是想让我恭喜你的吗。”

　　凌禾放下杯子， “一开始我们以为之所以没有选出后，是因为还有合适的女九尾赤狐没有来接受神火的试炼，可是我们找遍了整个妖域，所有合适的成年女狐都进入了神火，却没有一个能让神火变蓝。”

　　我站起身：“谢谢湛王你特意跑了这么大老远来跟我说这些，现在故事听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等等。”凌禾在背后叫住我。“其实还有一个，妖域还有一个九尾赤狐没有接受神火的选拔。”

　　我慢慢转过身，眼里是寒到极点的冰霜，“你是想说，那个没有接受神火选拔的是我吗？是我这个人与妖私通的杂种？是我这个早已被开除妖籍、永远不能再踏入妖域一步的异类？”

　　“凡儿……”

　　“不许叫我凡儿！”我粗暴地打断他，“这世上能这么叫我的，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在我眼里也早已经死了。”

　　我走出咖啡厅，凌禾把钱放在桌上，急忙追出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死死地拽着，“林凡，你听我说，你心里怎么怨恨我都好，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妖域亦一天不能缺少后。王震天入狱之后我就为你叔叔平反了冤屈，至于你的妖籍我今天回去就可以立刻恢复，解除你永逐妖域的禁令。”

　　我看着他，就像听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凌禾，你以为就算禁令解除了我还会再回那里吗。妖域的一切一切，还和我有关系吗。”

　　凌禾慢慢松开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让你一下子做决定很难，我会等你的，三天之后我再来找你，希望那时候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眯起眼睛，“凌禾，我真得是越来越不懂你了，千年前不懂，现在依然不懂。你就真的那么想让我回去吗，还是只是在例行公事。如果我真的成为了妖域之后，和你朝夕相处处理公事，依姚溪碧那样尖酸刻薄的性子，她能受得了吗。”

　　凌禾目光炯炯，“你说谁？姚溪碧？”

　　我厌恶地说：“别装了，我都知道了。你和姚溪碧已经成婚，王震天和三石玉璧也是你故意设局落入我手的，凤嫣为我寻的酬劳更是你给她的。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可是凌禾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用后半生来弥补前半生犯的错，那只是在做梦。你从我这里，永远得不到救赎！”

　　凌禾的眸子闪烁，像是要迸出火光，终是黯了下去，声音张狂中竟带着悲凉，“是啊，你都知道了，哈哈，你什么都知道。”

　　他的话锋一凛，“那你也该知道，我的眼中从来就只有权势和地位。我当然不希望你重回妖域，可是如果神火真的选中你，那么你放心，为了妖域的未来，我绝对会放下和你的恩怨，以最高规格的仪式把你请回来，在工作中也会公事公办，绝不涉及你我二人之间的旧事。”

　　我的心再度凉了，他竟然连一句道歉的话也不肯说。

　　林凡，你真是可笑之极，这么多年你还在抱有幻想和期待吗，你还在为他找着各种背叛你的借口和理由吗。

　　难道非要把愈合的伤疤再次掀开，露出血淋淋的骨和肉，才能在撕心裂肺中把你痛醒，看清楚所谓的岁月不居、物是人非，是多么永恒不变的真理。

　　我生生地挤出一个微笑，惨淡地挂在脸上：“你能这样想最好。三天之后这个地方，我，给你答复。”

　　来到沉落酒吧的时候黄柏正搂着一个女人低声说笑，重明看见我进来不经意地轻咳一声。黄柏忙抬头，看见我立刻松开了女人，一本正经地说：“这个case就讨论到这吧，有空咱们再详谈。”

　　然后一副刚刚察觉我进来的神情：“呦，林小姐什么时候来的，瞧我这一谈正经事都没注意。”

　　女人不满地瞅了我一眼，扭着身子走了。

　　我坐下来，并在黄柏就要张嘴说话的时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今天很烦，你呢要么陪我在这里喝酒，要么继续你的‘正经事’，总之我不想听你说话。”

　　黄柏很委屈：“你可误会我了，我是想跟你说说你的那个朋友的病情，他……叫什么来着。”

　　“凤一，他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柏嘴一歪，又露出了招牌式的坏笑，“啧啧，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关心另一个男人，哎，真让人伤心啊。哈哈好了，说正经的。你跟我说他犯病的时候皮肤里有无数的气流在来回窜动，我回去查阅了一些典籍古书，凤一体内的这股气似乎是被法术封锁了起来。并不是没有方法可以解开，只是需要的时间长一些，而且……如果当初将这股气体封锁起来的人本是好意，那么我们为凤一解开也许会带来祸端。”

　　“祸端？你指……”

　　“这个我现在也说不好，为今之计就是最好先找到把这股气封锁起来的人，问清原因，才能做下步打算。”

　　看到我一脸忧色，黄柏忙说：“不过你放心，即使他体内的气流不能解开，我这里也有药可以减缓他每月发作时的痛苦。”

　　我点点头，真诚地说：“谢谢你，黄柏。”

　　他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嗨，咱俩谁跟谁啊，说谢谢可太显生分了。我可不是谁的事都这么上心，只要你以后有事，说话，我随时听候差遣。”

　　然后又神秘地说：“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这沉落酒吧为什么施不了法术吗，因为这里面贴了一层飞廉的皮，所以才能屏蔽掉。”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原来如此。其实相比这间神秘的酒吧，我对你更好奇。像你这种没正型的人怎么会飞升成仙，莫不是神界的仙女都看上了你，非要破格收你。”

　　黄柏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嘿嘿，其实我至今都觉得我能成仙是撞上了。

　　我出生在一个医药世家，我的名字‘黄柏’那就是一味药材。父亲是唐朝太医署的太医令，从七品下，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要每天在官场上和别人虚与委蛇，打点应酬。他一心想让我像他一样进入尚药局或太医署，我却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做官根本没有任何兴趣。

　　20岁那年父亲让我娶国子监监丞的女儿，据说她刁蛮任性，我对这种政治联姻更是厌恶至极。

　　所以干脆逃婚远走他乡，寻访到了一代药圣孙思邈并拜他为师。不过我医术不精，在众徒弟里并不拔尖，做的也都是些采药制药的杂活。

　　五年后师父过世，把他的几本著作《千金翼方》《摄养论》等分别留给了他的后代和几个得意门生，送给我的只有他在《千金方》中的一句话：‘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从此以后我四处云游，为贫民百姓治病，手里没几个钱却乐得逍遥自在。垂拱四年，盐州闹起了瘟疫，我为那些看不起病的难民治疗，却没想到自己也被传染上了。

　　瘟疫在唐朝并不难治，可是当时我已穷的叮当响，用最后一点钱为自己买了药，熬好正要喝，一个抱着小女孩的妇人却跪在我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我把药给她的女儿喝。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师父临终前送我的那句话，心下不忍，就把药给了她，而自己则在病痛中渐渐死去。

　　没想到的是我死后竟然飞升成了仙，更没想到看见了已在神界成为上神的师父。他说如果我当初选择把药留给自己，那只能捡回一条不值一钱的命，可是我把药给了别人，真正做到了医为仁术，有仙骨更有仙风，因此让我升了仙。

　　嘿，其实我现在想来，一碗药未必就救得活那个女孩，而我背井离乡没有尽过一天儿孙之德应视为不孝，医术不高明应视为不专，更常常流连于烟花之地。你说，我成仙不是撞上了又是什么。”

　　我泯了一口酒，“不逐名不追利，只求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天涯游医，生死关头又能把活的机会留给别人，你以为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黄少，我对你可真是刮目相看了。”

　　黄柏哈哈大笑，“怎么，是不是现在特崇拜我，甚至有点喜欢上我了？”

　　又把脸凑近，仔细地端详着我，“你有心事？”

　　我无奈地笑笑：“谁没有心事？”

　　黄柏不置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都有自己的过去。你可以静静的把这些过去隐藏，可是有时候只有说出来，那些心结、疙瘩，才能打开，你也才会发现，原来有些决定，你早已作出了选择。”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和他不过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我因他一身狼狈，第二次我因他荒山脱险，第三次也就是今天，他讲了自己的故事，我方觉此人看似嬉笑浪荡，实则心细如尘、洞察一切，责任和正义感更是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远不能及的。

　　难怪那么多女孩女人女神仙砸锅卖铁也要跟他在一起，看来并非只是为了他那副好看的皮囊。

　　而我的心结、我的秘密，我深埋在最阴暗角落的往事和回忆，早已在千百年间长成毒刺遍生的根根藤蔓，在寂静无人的时候紧紧缠绕，一点点、一寸寸地折磨着我。是时候把它们说出来了，黄柏，也许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我歪着头，“可是我的故事很长，只怕讲到天亮也讲不完。”

　　“哈哈。”他朗声大笑，“你以为我刚刚说的随时听候差遣是句玩笑话吗。何况有美酒畅饮，有美女相陪，还有好听的故事，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我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干，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个故事要追溯到一千年前了……”

　　黑暗中，往昔种种纷至沓来，斑驳的记忆碎片慢慢整合，拼凑出幕幕重重的爱恨情仇。

　　前尘往事，就此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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