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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心
小东阳夜书馆在旧芳街北，靠近灯锦里的十字路口边上。入口是一扇破破烂烂的大木门，连个招牌都是拣了从硬纸盒子上拆下来的纸片。唯一的亮点是写在破纸上的六个书法字颇为潇洒，吸引下闲得发慌的游人倒是完全没问题。加上最近书馆的主人养了只大猫，有事没事就蹲在门口，平日里死气沉沉的书馆里竟然也多了些和我差不年纪的人。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些孩子啊，就喜欢这种调调。”
盯着厅堂里或坐或站的客人半晌，东阳先生突然对我来了这么一句。我郁闷地把柠檬汽水推回去，“我先申明，是你让我来的。”
东阳先生的书馆里除了书还是书，厅堂里照明也不好，外头又有几棵大树挡着，像我这种不爱阅读的人也就算了，常客来可是每次都抱怨的。
“别否认啦，我晓得的。”东阳先生嘟囔着把柠檬汽水又推回来，“嘴巴上否认，其实心里头就是那么想的嘛。”
我懒得辩驳，咬着吸管问他：“你说的那个人呐？”
东阳先生在厅堂里望了一圈，“怪了，照理这个时候早就来了啊。”
这时候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走了过来：“老板啊，你们这里提不提供饮品啊？”说着朝我手上的汽水瓶瞥了一眼。
东阳先生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这里是书馆，要喝的去弄堂后面的小店买。”
“这样啊……”
书架后头那男生的几个同伴毫不掩饰地抱怨了几句。
我表示理解与同情：东阳先生完全没有要跟上时代潮流的意思，书馆里没有空调也就算了，好歹给弄几盏照明度说得过去的灯啊。
“哦哦，来了来了。”
东阳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完全没有注意自己手上的力道。
“就是那个人。”他努着嘴示意，“喏喏，坐到窗户边上去了。”
由于树冠挡住了光线，厅堂里头的照明设备也不怎么好，要阅读的话最好的地方就是窗边那一排位置。我籍着自然光线打量着来人，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之处。
“如何？”东阳先生小声问。
“很常见的中年上班族啊。”我耸了耸肩，“他怎么了？”
东阳先生露出难为的神色，把我往后堂的走廊里推，那里堆满了旧书，客人是不会去的。
“我之前跟你说的写书的那个朋友，是我店里头的常客嘛，你应该也见过的，和我一样戴黑框眼镜，喜欢泡壶茶……”东阳先生试图唤起我的记忆，可惜我向来不怎么识人，他只好丧气地跳过介绍。“他前些日子——也就是差不多半个月前吧，他跟我说新构思了一篇中篇小说，给我讲了大致的内容。我越听越觉得耳熟，就跟他说这故事似乎最近在哪里看过。然后我翻出了那个故事的连载，是在一本小杂志上的。确实内容很相像，我那个朋友以为是思维撞车了。再后来我朋友又跟我说想了一个新的短篇，拿了手稿给我看——他就在我店里写的，写了大半。”
“结果又是被那个人先行发表了？”我问道。
“是的。”东阳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分外不解，“你说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能是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被人听去了，或是在我这里写的稿子给旁人看到了。可接下来的好几次，那个人总是先我朋友一步，你说怪不怪？我那个朋友都要气死了。”
我用力拍了拍东阳先生的手臂表示同情，“说起来你是怎么怀疑上外面那个人的？”
“其实起初吧，也说不上怀疑……只是觉得他有些古怪。”说到这里，东阳先生小心地往厅堂里看了一眼，才又转回头继续道，“那个人也算是我这里的常客了，以前来都是闷声不吭地自己在那里看书或者写字——我留意到他看到的书就是那些刊登连载的杂志。近阶段我发现他有点奇怪，总是借着看书的样子偷偷盯着人看。那种眼神就是……嗯，特别专注，像是要把人看出个窟窿似的，怪吓人的。”
“你没跟他打过交道？”
“他那个人阴沉沉的，对人爱理不理，聊了两次就没再接触过了。”
“这样啊……”我想起从前琳琳跟我说过的一个方法，偷偷掩嘴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东阳先生说，“那你现在回堂里去，跟平常一样，然后对着那个人——别让他发现——在心中默念‘你肩膀上有只蜘蛛’看看他的反应，你去试试。”
东阳先生嘟嘟囔囔着回了厅堂。
走廊里堆满了一捆捆的旧书，看装帧和纸质，少说也是我出生前出版的了。我百无聊赖地拣了脚边一捆书的最上头，反摊着放在那里的一本，看样子是被阅读了一半。
这本书卷边，纸页发黄，老式的铅字印刷，内容嘛是些老生常谈的诡异故事，狐女书生啊、神仙凡人之类的，我蹲在书堆里翻阅着，翻到讲“皇地祇”一章时，东阳先生回来了。
“如何啊？”
我明知故问。
“那、那个……”东阳先生的表情又是兴奋又是诡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我照你说的做、做了，然后那个人——那个人真的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肩膀！我保证他没发现我盯着他在看！我掩饰了好一会才开始行动的！”
呃，难怪需要那么久。
“你说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听到我的心声啊？”东阳先生兴奋得不得了，都快五十的人了还一副小孩子吃到糖的傻憨模样，“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会读心术？”
“哪能就这么确定。”我拍着落在衣服上的灰尘，转身往走廊的另一头去，“我去拿样东西，你把刊登那些文章的杂志找出来。”
身后传来东阳先生颇为失望的应和声。
小东阳夜书馆分为两层，老式建筑大面积使用木材，二楼四面有走廊相通，全部开窗。原本的正堂大门由于改建问题被围墙封死，进入书馆只能从那扇木门后的巷子里进去，连接二楼的楼梯就造在巷子里，正好给客人通行。这样一来采光不足的一楼就变成了书库，而原本的书库则成了东阳先生的住宅。
其实照理来说，这样的改建早就不能当做书馆经营下去了，因为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是处对外开放的店面。甚至于有本市的孩子会指着这栋上了年头的房子说是某某名人的故居，或是闹鬼的老宅。
在生意惨淡的情况下，东阳先生能够维持生计，完全是依靠着他家祖传的修复手艺。
不过说起来，他们这一支比其他的要略显特别一点。至于怎么个特别法嘛……
从二楼下到一楼书库后，迎面而来一股奇异的气息。像是花香又像是药水的味道，若有似无的，闻多了就觉得鼻子发痒。
我小心地避开堆积在地上的书籍，在暗沉沉的书库里探寻着，好一会才找到那张长桌。
东阳先生果然把工作室搬到这里来了啊。
从摆满工具的长桌上找到那么一个小小的瓶子实在是很费力，还好这里虽然幽暗却还算阴凉，除了那股始终萦绕在周围的气味。
“小里——小里？”
头顶上传来东阳先生的声音。
“哦，这么快就找全了啊。”我爬上楼梯，东阳先生正蹲在楼梯口，脚边摆着一叠还算崭新的杂志。
“之前一直收着呢。”他朝旁边让开点道，从他身后映出的阳光有些刺目，“你到下面去拿了什么呀？没把我的工作台弄乱吧？”
——你的工作台还能更乱吗？
我忍住没说出来，很快地跑回二楼，把地上的那一摞杂志捡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刊登文章的页面我折了角。”东阳先生在一旁提醒。
……这书卷边卷成这样，我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发现折角的那页啊。
把所有的杂志摊在地上和书堆上，在东阳先生好奇的眼光下，我把从一楼拿的瓶子打开，放到了窗框上。
“咦，这瓶子好眼熟？”东阳先生凑过去看了看，“相当地眼熟啊。”
“那是当然。是你装洗书水的瓶子嘛。”
“……你拿它干嘛？”
我打开手机看时间：“等阳光蒸发掉……我去前面看看。”
之前厅堂里的那些学生已经离开了，两个中年人坐在距离窗边不远的小圆桌边看书，那个被怀疑的对象坐在最靠里的位置，斜坐着，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另外两个人。
我站在书架前假装翻书，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那个人。他看上去真的非常普通，身上也没有特别的气息。若是他能够读心……
读心这样的能力其实说不上有多幸运，窥视人心会带来的伤害比利益要多。若是意志软弱的人，很容易会被他人的内心私语伤害。像我们这样的人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能力，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需要不断地控制自己的思绪散发——什么是可以展露的，什么是必须隐藏的。读心能力突出的人比我们更执着于意志的锻炼，他们渴求完美的意志。
那个人微微抬起头，原本散漫的目光突然变得集中，脸上的表情更是全神贯注。他开始关注眼前这两个人了。
他们正在小声地交谈。
这时东阳先生在我身后叫我：“瓶子里的洗书水晒干了。”
我收回视线，回到了堆满书籍的走廊。
瓶子里空空的，被太阳晒得发烫。我捏在手里握了一会，才俯下身，把瓶口凑近书页上印着作者的那一部分，在东阳先生小声的惊叹声中，那几个字像是蝌蚪一样缓缓游进了瓶子里。
把所有作者名收进瓶子后，我把他交给东阳先生：“那个人有经常阅览的书架吧？把这个放到书架上去，你再观察看看。”
一个星期后，我几乎快忘了这事，东阳先生的电话一来，我才茫茫然地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那个瓶子起的作用，反正我朋友礼拜三来我店里跟我讨论新文章的事情——他是习惯了来我店里写作了。总之那天那个人也在，不过之后并没有出现前几次那样的事情。而且我听人说，那个人听力下降得厉害，跟人交流要通过唇语。也难怪他老是盯着别人啦。”
听力障碍吗？那也难怪了。
一个感官的损伤通常能刺激另一个感官，那个人想必是十分渴望听到声音，因此激发了他潜藏的能力，所以才会听到人心的声音吧。
按东阳先生的说法，那个瓶子应该是起到作用了。
那个人渴望声音和完整——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他听到了他人内心未完成的文章，所以提笔完成了它们。东阳先生装着洗书水的那个瓶子也有些来头——那可是修复了许多古籍的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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