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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姜南到家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钥匙在锁孔里毫无章法地撞了几下,发出一点刺耳的金属声。
推开门,玄关那盏昏黄的灯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光圈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孤岛。
他还蜷在那个熟悉的角落。
听见开门声,耳朵动了一下,慢慢抬头。
一双眼。
玻璃珠似的,黑得很亮。
瞳孔在灯光下收成一条细线。
姜南愣在门口。
脑子里像是有两条生锈的铁轨在疯狂对撞——一端是地铁屏幕上那张高清的、西装革履的脸;另一端是眼前这个缩在阴影里、正对着他温软点头的少年。
“你回来了。”他说。
没人说话,可声音在他耳膜里嗡嗡作响。
他喉咙发紧,视线在那张越看越熟悉的脸上迟滞地挪动。胸口深处被那一点熟悉狠狠捅了一刀,血还没流出来,意识先被本能地修剪成了一片惨白。
“……饿了?”
姜南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水底发出的,闷得发苦。
他蹭了过来,额头抵住他的小腿,温热的、毛茸茸的触感隔着裤料钻进皮肤。姜南垂下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少年头上,顺着他的耳朵摸了一把。
毛是软的、温的。
“我回来了。”他低声呢喃,换鞋的时候,后跟在鞋沿上磕了好几下,才带着某种残疾般的笨拙踩了进去。
他走向厨房,身后的影子无声地跟着,走走停停,像是在试探某种禁区的边缘。
“过来。”姜南没回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橱柜底层那包猫粮被他拎起来的时候,塑料袋发出了尖锐的、支离破碎的“沙沙”声。
少年果然被吸引了,眼睛亮得惊人,伸手去拍那个塑料袋。
“别闹,”姜南皱眉,语气里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等一下。”
可对方听不懂,它只知道他在发出声音,于是变本加厉地缠上来。
姜南脑子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在那一秒发出了刺耳的断裂声。他动作机械地把“他”拨开,把那些颗粒状的食物倒进碗里,换水,放下。
少年埋头吃得专注,那是利齿咀嚼硬物的“咔嚓”声。
在这声音里,姜南眼前的世界开始高频旋转。
少年的脸像老式电视断信号时的雪花屏,疯狂闪动、剥落、重组……最后缩成一个灰色的、弓着背的动物轮廓。
那是只猫。
这个念头清晰得近乎残忍,像一片锋利的刀刃,贴着他的眼球划过去。
姜南死死盯着那只正在进食的猫,胸口剧烈起伏,却吐不出一口气。
“……吃慢点。”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人理他。
只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一声声踩在他精神崩塌的废墟上。
他仓皇转身,不敢再看。
客厅灯还是那一盏,桌上堆着几份文件、一台电脑,还有一个放着围脖的角落。
围脖折得很整齐,搭在沙发靠背上。
灰色的。
羊毛材质。
他视线在那上面停了一下。
然后别开。
他走到房间门前,手搭上去,指尖冰冷。
猫“喵”了一声,大概是吃完了,又追着他过来,尾巴勾在他脚踝边。
“别进来。”他说。猫停在门外,没懂“别进来”的意思,但被关在那儿也不觉得委屈,干脆就在门口蹭了蹭,再跑回客厅,去追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滚出来的塑料球。
门合上了。
猫粮的咀嚼声、塑料球滚过地板的摩擦声,全部被这道门板切断。
房间里静得可怕,耳鸣便在这死寂中疯狂滋长,像电流在脑髓里乱窜。
他靠着门滑坐下去,这种“撑不住”的姿态他今天重复了太多次。他慢慢挪到床边坐下,手指抓住床沿。
过了几秒,他突然站起来,往衣柜那边走。
衣柜里衣服不多。
他随便翻了两件,翻到最下面一层的时候,手指勾到了一个硬一点的边。
姜南愣了一下。
衣服往旁边一拨。
底层抽屉里有一个扁扁的纸盒。
不是很大。
普通牛皮纸那种盒子,上面压着一点灰,角落被时间磨出一点白。
盖子没封胶,轻轻一掀就掀开了。
里面有几叠东西。
最上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有点旧,被压得有一点点卷边。
照片里有两个人。
光线是冬天的,大概是阳光,偏冷,却还算明亮。
两个男生站在一起,后面是校园一角,树叶掉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左边那人他认识——
戴着围脖,笑得很漂亮,不怎么对镜头,眼睛看着姜南。
右边那个……
那一瞬间,耳鸣突然断了一小截。
世界像被某只手“啪”地静音了一秒,再猛地把音量调到最大。
“……”
他手指死死捏着照片边缘,呼吸停了一下。
右边那个稍矮少年笑得很随意。
白色卫衣,外面套着一件薄外套,衣领拉得很松,露出一点锁骨。头发乱,眼睛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出一点弧度。
面孔具体到每一个细节都极其熟悉,那是他自己。
在他脑子某个深处站了很多年的人,突然被一层一层尘土掀开。
“……”
有什么东西,从他脑子里那块空白的墙后面,“轰”的一声撞出来。
画面以一种不讲道理的速度灌进来——
冬天的操场、夏天的天台、有人拉着他袖子说“我真的要走了”、机场广播叫号、生日的蛋糕蜡烛、一起去医院的走廊灯光、噩梦里血糊糊的病床。
还有一个被叫出来很多遍的名字。
“江——”
“……”
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那两个字像带钩的刺,卡在嗓子眼里,带出一片血腥气。
“……不对。”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听不出来。
“不对、不对、不对——”
他整个人晃了一下,照片脱手掉进盒子里。
他跪在地上胡乱地翻找,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纸片一张张跳了出来:病历本、死亡通知书……
【死亡通知单】
【姓名:江聿舟】
字是黑的。
纸是白的。
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他手指在那个名字上来回摩擦,指节抖得很厉害。
这三个字现在成了钉在他眼底的钉子。
“你还活着……”他笑了一下,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诡异而凄厉,“你居然还活着……”
每一个字都是一把迟到的刀。
笑声在一半断掉。
“对不起。”
他重复。
“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一开始还算整,后来就变成了完全断掉的碎片。
他抱着那摊病历和照片,整个人往地上一坐,背靠着床。
肩膀抖得非常厉害。眼泪忍了几秒,最终还是崩了。
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有肩膀在剧烈抖动,像是个被拆散了又强行缝起来的布偶。
呼吸断断续续,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一边掉,一边用力抹,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东西一起抹掉。
“我以为你死了。”
他哑声说。
“他们跟我说你死了,他们说是因为我……”
“他们说你是因为逃出来找我才……”
他句子说不完整,整个句子在喉咙里打结。
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可以抓住:“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以为你不在了,”他重复,“我就只剩下这只猫。”
手边有什么蹭了一下。
他低头。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扒拉开了门,跑进来了。
“来这儿干嘛。”姜南用一种完全不符合他现在状态的温柔语气说,“出去。”
猫没出去。
它完全听不懂这种“驱赶”。
猫往他怀里挤了一点,伸爪子去扒拉他手里的纸,纸被它爪子一刮,“哗啦”散了一地。
一张照片滑到他腿边。
照片里,少年笑得很开心,眼睛在阳光下亮得要命。
它不懂那些纸片意味着什么,它只知道这个人的声音不对。它蹭过去,嗅了嗅姜南被泪水打湿的手,又顽皮地去扑那张掉在地上的照片。
“别碰。”姜南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抢回照片,“这不是给你玩的。”
猫一点也没被他语气吓住。
它甚至误以为这是某种“互动”。
猫又突然弓起身子,盯着墙上一个光点——刚才他翻东西的时候,床头的金属边反了点光,在墙上晃动。
“唰”地扑过去,扑空了。
它一点也不气馁,又扑了一次。
“……”
姜南看着这只猫,肩膀还在抖。
那一刻,姜南终于彻底、清醒地看清了。
它只是只猫。
从头到尾,它就只是一只猫。
他把它当人、当替身、当“唯一剩下来的那个”,那都是他的事,跟这只动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猫没有背叛他。
猫也没救过他。
猫什么都没做。
它只是存在。
“……对不起。”
他第无数次说。
这次是对猫。
“我搞错了。”他声音发飘,“我疯了。”
猫听见他声音变了,终于稍微在意了点,往他怀里钻了一下。
它把头顶到他手腕那块,鼻尖蹭到他皮肤。
这一点温度又把他最后一点支撑抽干了。
他终于止不住地整个人往前弯,手臂圈过这只猫,把脸埋在猫的背毛里。
眼泪一滴一滴掉到毛上。
猫不太高兴被弄湿,扭了扭,又忍着没逃,只是动了动耳朵,发出一个低低的“咕噜”声。
“……对不起,江——”
名字在嘴边又一次卡住。
他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对不起。”他把脸埋进猫脊背上温热的毛里,泪水打湿了一片灰色,“我搞错了。我疯了。”
耳鸣再次爆发,那是所有时空重叠后的爆炸声。地铁的广播、医生的叹息、江家人的咆哮,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道强光,照亮了他这三年荒谬的梦境。
天旋地转间,他看到了地板上那张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模糊的字迹:
【生日快乐。】
那是他从未送出的祝福。
姜南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入无底的深渊。
最后响在他耳边的,是一段对话
“同学你好啊,我叫姜南”
“江南?”
“哈哈哈,是生姜的姜,南方的南”
“你好,我叫江聿舟”
窗外的雨停了。
……
第二天,余航撬开了门。
他在一室寂静中,看到了倒在废墟里的姜南。
照片、病历、死亡通知书,像一场爆炸后的残骸,铺满了地板。
余航盯着那张合影,又看了看怀里那只还在挣扎的、无辜的猫,在那一刻,他听到了一个灵魂彻底碎裂的声音。
“你真他妈会找死。”余航骂了一句,眼眶却红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城市的宁静。
窗外,积云散去,冷淡的天光照进空荡荡的房间。
纸盒留在床下,半露着边。
雨停了。
姜南也停在这场雨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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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最后,雨真的停了。
我想,在那叠旧照片散落一地的时候,姜南其实已经看清了整个世界。
遗憾是常态,幻觉是止疼药,而现实是终将到来的清晨。
谢谢大家陪姜南走过这段荒谬又真实的幻觉。愿你们的世界,雨后都有真切的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