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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在返程的车上,父亲静静开着车,母亲则靠在副驾驶位上,看样子已然睡着,整个车里充斥着土灰色的宁静——大半夜的,大家都累了吧。我把目光聚焦在车窗外,除了仍在加班的路灯,整座城市的街头已看不到哪怕一个行人、一辆奔跑的汽车、一家仍在开张的店铺……深夜的小城,就像父亲的车里一样静谧,悄无声息。
除了——我那充满混沌的大脑。
就在过去短短一个小时里,发生了太多常理不能解释的事,这些事被一股脑地塞进我的大脑里,冲击我那渐渐迷失的理智。
好像是命运在同我开玩笑,在我毫无准备时将她领到我面前,又在刹那间让她消失,从我的狼狈中获取快乐——如果我能听到命运的声音,那我的耳边应该徘徊着一阵阵幽幽的笑声吧。
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感觉,是因为被空旷的城市给触动吗?又或者是因为她悄无声息地离去?
她——那个唤我作“博士”的女孩,那个我自认为拥有和我一样的灵魂的人。她到底是谁?是我吗?不是我吗?我不知道。
她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毫无疑问地给了我一种强烈而微妙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初见友人的兴奋?是本能的对“生人”的羞涩?又或者,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对她暗生情愫……
想啥呢!我不愿接受自己因弥足珍贵地敞开心扉而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一个人——那显然是对自己,也是对她的不负责啊。可是,当进入她的怀里的那一刻,我的理智却实实在在地宕机了,我的手也不自觉地搭在了她的背上——我到底是在想什么?是单纯想给予她回应,试图传递我的善意?又还是藏着一份丑陋的私心在那呢……
我混乱的大脑,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继续思考下去了。
“就当是一场梦吧。”我告诉自己,接着任由意识消散到九霄云外。
可是,望着书桌上的日记本,她在昨日留下的字迹,又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昨日的一切似乎并不是梦,她确确实实地来过、我们确确实实地与彼此相遇、她也确确实实地在我身上留下了温暖。
她昨天的日记,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我想,昨天的她也承受了一整天来自不安感的压迫吧——像她那样柔软的心,想必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吧。
“这样很累吧。”看着她故作振作的话语,我苦笑着。
所以我不知道,当命运把我们拉开时,疲惫不堪的她是否有着像我一样的迷茫和无助,是否像我一样在原地失了神,是否像我一样在回过神之后无力地喃着自己的名字……
“海瑜……”面对拥有和我相同名字的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见到她本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为什么在短暂实现却又匆匆结束后,内心还会被失落与空虚给占据呢?
或许,是因为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在作祟吧——我不敢面对它,甚至不敢让它浮现上我的意识。
为了逃避它,我默默躺上了床,关了灯。可刚已在车上小憩过的我,丝毫没有睡意。
“希望它能够被继续书写下去吧。”望着黑暗中的日记本,我安慰着在漫漫长夜中挣扎的自己。
再睁开眼,窗外天已亮,而我也不知道这一夜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带着尚浑浊的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书桌上,是相框里的她——在我的记忆里,那张照片里的她,在学校的湖边柳树下,雪白的长裙在晚风中轻轻飞舞,月光下的肌肤格外白皙,像是在对四周的黑夜宣战——她平日里所有的质朴,似乎全在此刻为衬托着她的光洁而努力着。她手掌紧贴胸口,似乎在虔诚祈祷着什么,唯有那一双眼睛在凝视远方——她的眼神里,像是在向世界倾诉着什么:像是直面着万难的坚定,是感激着美好的温存,是憧憬着未来的热情……总之,她那一汪目光中,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语,甚至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她的眼神在向我传达着什么,穿破我眼前的那一片朦胧,直抵我的心。
房门在不知何时被悄然打开。
“海瑜?”是母亲,“下午有空吗?我联系了一个很不错的英语老师,下午我带你去上一节课听听吧。这可是别人挤破头皮都争取不到的机会呢。”
……啊?是我没睡醒吗?我没记错的话,她已经和母亲和解了啊,可眼下这般又该作何解释?带着满脸的疑惑和满脑子的起床气,我回复道:“为什么你又没征求我的意见就私自去联系不认识的老师啊?而且我老早就说了我不愿意去补课了啊!”
“这不是机会难得嘛,不抓紧联系就把机会拱手送人了呀。而且你那成绩,再不去找老师哪还了得啊?我这不是着急嘛。要是你当时不一意孤行选文科就好了……”
一股不知何来的躁动涌上心头,堵塞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血管。
“我不去。”我一字一顿地厉声回复着,既是为了表明态度,也是在试图克制自己情绪决堤。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的老师,现在再拒绝老师,也显得很不礼貌呀,就答应这一次吧,我为了你都付出了这么多了。去吧,啊?”
我还是拒绝了。在怒吼中,我把她赶出了房间,狠狠地摔了房门。
拿我当孩子耍吗?用着同样的说辞,同样的语气,又一次来糊弄我是吗?仗着我之前每一次都默默地答应了,就可以无视我的各种不耐烦吗?所以这一次,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作为对母亲的“警告”。
可我知道,这样的“警告”只能在一时有效,时间一长,母亲便会忘了我的抱怨,依旧带着同样的“操心”来叨扰我。
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沉沉地叹了一声气。
可是——
难道我能仅仅因为她的方式不当,就这么否认她对我的关心吗?于情于理似乎又完全说不过去。可是,我又有错吗?没有人会乐意自己事事被掌控吧。
谁都没有错——这大概是最让人痛苦的吧,没有谁应该被归咎,只有问题与痛苦本身在不断钻心,只有歇斯底里后的清醒所带来的那无边自责,在不断拷打着我卑微的灵魂。
看着相框里的她,她的眼神里,似乎又多了一重意味——一种藏在微笑里的恐惧,似乎在祈求着谁能将她带出这荒谬的苦楚。
那深入心灵的恐惧,也在感染着我,将我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我从梦里拽出来。
呼……又是梦啊,熟悉的感觉。
我拿起手机,却没有亮起屏幕。透过漆黑的屏幕,我看着那个憔悴的自己,我至少确认了一点:从她的世界构成的梦中醒来的我,已然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真可笑啊,面对她的境遇,明明我自己也做不到理智嘛,又哪来的资格去教她生活呢?
或许,站在干岸上,总还是难对苦海里的人感同身受吧,又何谈去劝慰呢?——除非自己也被卷入这旋涡吧。
我苦笑着,还是打开了手机。
屏幕上的几个数字赫然进入眼中:都十二点了啊,可一晚上没睡好的我还是好疲惫。想继续睡,但又不愿接受自己被这样颠三倒四的时差束缚。
于是,我索性靠刷会儿手机来消磨时间,顺带试图让头脑清醒一会儿。
大年初一,己亥猪年的第一天,该回老家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离开。至于小城的“留守户”们,则或随家人出游,投入初至岭南的春意中;或步入孔庙,祈祷来年学业一帆风顺;至于包括我在内的剩下的人呢,恐怕难免无所事事,难逃在家里坐牢、发霉。
这时呢,那些坐不住的年轻人们,便考虑三五作伴,约着在虚拟世界冲浪,约着去市中心游荡,约着去公园闲逛……总之呢,绝不愿孤零零地待在自己的房间。
我,自然也想过加入他们,可是呢,看着自己那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朋友,一个个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组织”,我自然不可能为了参与活动,便一头扎进不属于自己的尴尬当中。
至于代价,自然就是与寂寞做伴,听着客厅里传来的春晚重播声,默默躺在床上摆弄着手机,机械地一遍遍滑动着屏幕,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些啥。
□□空间里,不时刷新着朋友们在外happy的记录——他们洋溢着的笑容灿烂,与我在朋友群里问好的表情包的冷场,形成极为鲜明强烈的对比。
沉重的尴尬与孤独,像一张厚重的棉被,将我全方位无死角地覆盖,让我被压得透不过气,让我在黑暗、闷热和窒息的笼罩下,渐渐迷失了本就微弱的意识……
头好疼……
我艰难地睁开眼,四周一片灯红酒绿,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嘈杂的歌声和震耳欲聋的音响声。
这是在……KTV吗?
“哦?海瑜醒了啊!”
“瞧你那点酒量,才喝了这么点就睡了这么久!”
“你就应该用胶头滴管来喝才不会醉哈哈哈!”
原来我喝了酒啊,怪不得现在的我隐隐感到一阵头疼。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和他们一起出来的——也许我真的喝多了吧,头昏脑胀的我难以辨别现在的时间,难以辨别今天的日期,难以一个个辨别周围的人都是些谁,甚至难以辨别这副身体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海瑜,唱首歌提提神呗!”一位同学提议。
“可是,我五音不全哎……就没这个必要来伤害大家的耳朵了吧。”我不认为自己是在故作谦卑。虽然即使是我自己也没有见过自己唱歌的模样,听过自己的歌声——或许是羞于面对自己的丑态吧——但是,自认为没有语言天赋而且嗓音刺耳的我,岂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自己的喉咙呢。我承认,我仍对自己的歌唱抱有1%的侥幸——毕竟连自己都没听过,也许真的很不错呢——但面对眼前的一群人,我又怎么敢用自己的颜面作为那1%的赌注呢?
“怕什么嘛!我唱得就好听吗?不也照样唱了嘛。”
“可是……”
“没什么的!大家伙都唱过了,你真不要来露一手吗?大家都没听过你唱歌诶。”
“唱一首!”不知是谁在起哄,紧接着一呼百应,似乎全包厢的目光已经聚焦在我脸上。
我的脸上感到一阵燥热,也不知是由于尚未消化完的酒精的作用,还是由于我的害怕——害怕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短处固然不假,可我也在害怕拒绝他们的邀请——不论是出自真诚,还是单纯出自想找个乐子而已。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是点头了。
还有三首歌才轮到我,我还有时间准备。
可是,我真的有在准备什么吗?
这漫长的十分钟里,我都在做些什么呢?是被高度紧绷着的心态给冲击着呢?还是想试图转移注意力来放松自己呢?是在努力调整状态准备硬着头皮背水一战呢?又还是在给自己准备一个出丑后的台阶下呢?又或许,是以上重重心绪一齐缠绕在我的脑海,让我的意识紊乱不堪,在这十分钟里同时反复体味着自欺欺人的纵适、无时无刻不在敲击心脏的恐惧,以及时而坚定时而虚糜的意志。总之,再多的时间也无法让我做好准备,相反徒增着情绪上的消磨。
前奏响起,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尽可能地排空脑海,默默地静候着。
一段未醒又做一段
如果这画面有开关
从期待走到不堪
结局不好看
嗯?这出了奇的顺利是怎么回事?是我赌对了那1%吗?
似乎尝到甜头的我,索性放开自我,将周围的人、音响里的声音,甚至将自己的身体抛出脑外,就这么跟随着脑海里的声音唱下去吧。
在伴随着紧张的专注以及伴随着希望的顺利中,三分钟悄然过去。
难道是因为出现的人都伪善
擅长告别擅长躲闪
擅长分两段
算了别哭
伴随着最后一句歌词从我口中吐出的,是长长的一口气——可算熬过去了。看着朋友们脸上的笑,听着他们对我的夸奖,喜悦与未平的余悸一起萦绕在我的心头——这是一种久违的,得到认可与欢迎后的欢喜,让我暂时遗忘了昨日徘徊在脑海里的不安,暂时遗忘了唐突与她分别的失落,暂时遗忘了被一连串的梦魇袭扰的困窘,暂时遗忘了堵塞在我脑袋里的酒精……只是沉浸在幸福与感动当中。
直到——
尾声散去,整个包厢随之变得昏暗。是灯光的问题吗?不,五光十色的灯光依然在摇晃着。同时,仿佛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没有一丝声音再传入我耳里。我看着朋友们,他们仍然在用笑容给我传递鼓励,可不知为何,失去了声音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突然间,脑海里被一连串的声音涌入:
“早知道是这样,就不瞎怂恿他去唱了。”
“瞧他给乐的,真当自己是什么歌神了!”
“给他乐会儿吧,看他也怪可怜的。”
……
那并非从外部传入耳的声音,而是在我脑海里的回响的声音。这是否意味着,这些声音,是藏在他们笑脸之下的、他们内心里真正的心声呢?
我不敢相信,可看着他们的眼睛,却似乎只能更加深我对这个猜想的确信。
所以说……所谓的顺利只不过是我空想出来的吧,而他们对我的赞美,或是出于施舍,或是出于嘲讽,或是出于闲来无事找乐子……
我低下头,祈祷着世界按下静音键的同时也按下暂停键,让他们看不到我的丑态,让我的灵魂悄悄逃离这段窘迫。
方才抛之脑后的种种心绪,一时间再度袭来。我闭上眼,默默地任由它们化作浪潮,将我裹挟到另一个地方……
就像走马灯一样,一段接一段的梦境在反复攻占我的意识:疲于拜访一个个连长相都不熟悉的亲戚、苦于应付多如牛毛却收效甚微的寒假作业、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来自班主任的电话“监督”……
被困于反复的梦魇之中,绝望而走投无路的我,使尽最后一丝意识,奋力呐喊。
课桌上的我,带着剧烈的呻吟声猛然起身。所幸,四周的座椅上空空如也,只有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在用发条般的声音在讲课——亏得我从各式各样的梦魇里走来,对身处仅有自己作为听众的课堂也已麻木。
显然,台下的动静引起了讲台上的老师的注意,她带着魑魅似的笑容盯着我:“你可算来了啊。”
没有错,那阴森森的眼神和机械般的声音,正和几个月前那奇异的梦境里的如出一辙;我试图观察四周,但只能看到一片朦胧之中浮动着什么,像是《小石潭记》里空游无所依的潭中鱼一般,静静漂浮着。而眼前的一切越是虚幻,越让我的记忆渐渐清晰——眼前的环境,和那场梦里一模一样——唯有那几只半透明的纸蝴蝶,已失去了形状,化作眼前浮动着的三两团混沌。不会错的,直觉告诉我,此情此景,正是那一场梦的继续。
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她拖动着上下唇说着:
“大梦谁先觉?人生如梦,你认为这儿是场梦,可难道你从这儿醒来,再次睁开眼,所看到的一切便是真实吗?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在天亮醒来后痛哭饮泣;而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他,天亮醒来后却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甚至睡梦中,他还会接着做梦,惟有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可是,谁又能知道,认为自己清醒的他,是否仍在做梦呢?
“那么,你又认为自己从这里醒来之后又是否在做梦呢?”她的目光牢牢锁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逃避她瘆人的直视。
她说的故事,便是上次那什么“梦饮酒者”吧。可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知道了这点而窃喜——知道了这个又能如何,正如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我怎么能知道醒来后的自己真的逃离了梦魇吗?就算知道自己身处梦魇,那我又能如何?恐怕也只能乖乖认命吧。
君乎!牧乎!
“人究竟是自己人生的主宰呢,又还是被自己的人生所牵着鼻子走的牧牛呢?”
等她说完这番话,眼前的朦胧愈加缥缈,漂浮在其中的那些“潭中鱼”也随之飘散——眼前的世界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在我眼前消散。
“那么,祝你好运。”
伴随着语文老师逐渐失真的笑容与声音,我告别了这段梦境。
再次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房间,一切似乎明朗了起来。可刚才的那番话仍历历在目——我真的醒来了吗?
看着床头的日记本,看着上面的几只蝴蝶——不知是出于笃定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安慰,我告诉自己:我想我已经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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