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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孤独
陆沉舟站在虚空的光径上,隔着三十米距离,看着平台上那个身影。
十五年了。
十五年里,他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在某个偏僻的山村找到隐居的父亲,在精神病院找到失忆的父亲,甚至……在墓地里找到父亲的坟墓。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在时间与空间的夹缝里,在两千三百年前的星空下,父亲坐在那里,像一尊等待了千年的雕像。
“爸……”声音哽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平台上的身影动了。
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陆景明抬起头。他的脸在星光下显得苍白,皱纹深刻,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陆沉舟遗传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依然明亮,依然锐利。
他看见了陆沉舟。
一瞬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无数情绪:震惊,不敢置信,狂喜,然后是深沉的痛苦。
“沉……舟?”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砂纸摩擦石头,“不可能……时间还没到……”
“时间到了,爸。”陆沉舟的声音也在颤抖,“三星连珠,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来了。”
他迈步向前,脚下的光径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波动。许知薇紧跟在他身后,手握玉符,警惕地观察四周。
这个空间很奇怪。看起来是无尽的虚空,但走起来却有实质感,像走在透明的玻璃上。星空不是背景,而是立体的,有些星星近得仿佛伸手可及,有些则远在亿万光年之外。
“不要动!”陆景明突然喊道,声音急切,“站在那里,别过来!”
陆沉舟停住脚步:“怎么了?”
“时间流……”陆景明扶着平台边缘,艰难地站起来。他的动作僵硬,显然很久没有活动过了。“这里的时空是破碎的,不同区域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你那边一分钟,我这里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走错一步,我们可能就……”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就再也见不到了。”
许知薇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观天警告他们不要立刻靠近。十五年,在这个扭曲的空间里,陆景明经历了多少时间?他的主观感受是多久?
“爸,你在这里多久了?”陆沉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陆景明苦笑:“按照我的感觉……大概三个月。但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的胡子长了又剃,剃了又长,至少几十次了。手表早就停了,但我用星星的位置计算时间——外面的世界,应该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吧?”
“十五年。”陆沉舟说,“整整十五年。”
陆景明闭上眼睛,肩膀垮了下来。那一刻,许知薇看到了一个男人十五年孤独的重量,看到了时间在他身上刻下的伤痕。
“许文渊呢?”陆景明再睁开眼时,声音平静了一些,“他来了吗?”
“我父亲……去世了。”许知薇开口,“七年前,心脏病。”
陆景明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扶着平台柱子,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再抬头时,眼中有泪光。
“他说过他有心脏病……”声音很轻,“说过如果压力太大可能撑不住……我应该让他回去的……”
“不是你的错。”许知薇说,“父亲是自愿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包括让我来找你。”
她取出父亲的那本小笔记本,展开,让星光映照上面的字迹。
陆景明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手指微微颤抖。“他还是老样子……字写得这么潦草,只有我能看懂……”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时间不多。你们来是为了关门,对吧?”
“对。”陆沉舟说,“天门破损,能量泄漏,必须修复关闭。”
“我知道。”陆景明指向悬浮在空中的璇玑心,“那就是主钥。但光有它不够,还需要你们那两颗副钥,还需要……”他看向许知薇,“修复师的手。”
他顿了顿:“文渊的女儿……你会‘时光修复九式’吗?”
许知薇点头:“观天教了我。”
“好。”陆景明说,“听我说,这里的时空结构比外面看到的更复杂。天门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伤口。时间流的伤口。它在流血,流了两千三百年。我们要做的是缝合这个伤口。”
他指向周围那些发光的路径:“这些是时间流的主要脉络。你看,那里——”他指着一处,“脉络扭曲了,像打结的血管。那里——”另一处,“脉络断裂了,能量在泄漏。还有那里——”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光径,只有一片黑暗,黑暗中有点点星光,像夜空中的缺口。
“那就是伤口本身。”陆景明说,“天门的破损点。它连接着……另一个时间流。”
许知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黑暗在缓慢旋转,像漩涡。偶尔,漩涡中会闪过一些影像——不是现在的影像,而是古代的:战马奔腾,旌旗飘扬,烽火连天。
长平之战的景象。
“能量泄漏导致时间回响。”陆景明解释,“两千三百年前的景象,偶尔会投射到现在。但更糟的是,这个伤口在扩大。如果再不修复,它可能会撕裂整个时间流。”
“怎么修复?”陆沉舟问。
“需要三颗璇玑心在伤口处形成稳定三角,然后用修复九式引导时间流重新对接。”陆景明说,“但问题在于——伤口周围的时间流速极不稳定。你们可能只有几分钟的实际操作时间,但在你们的感觉里,可能像几个小时,也可能像几秒钟。”
他看向璇玑心:“首先,要拿到主钥。但它不是静止的,它在……呼吸。”
确实,那颗金色的晶体在缓慢地膨胀、收缩,像一颗心脏。每“呼吸”一次,就散发出一圈光晕,光晕扫过的地方,时间流速会发生微妙变化。
“呼吸周期是三十七秒。”陆景明说,“在它收缩到最小的时候去取,时间干扰最小。现在——”他看了一眼不存在的表,“大概还有十秒。”
陆沉舟立刻计算:“从这里到璇玑心,大概二十米。我能在十秒内到达,但返回时间——”
“不需要返回。”陆景明打断他,“拿到后直接去伤口处。我会用副钥引导你。”
他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用布包裹着,打开,里面是两块玉器残片。和陆沉舟、许知薇那两块一模一样,但更小,像是……碎片中的碎片。
“这是主钥掉落的碎屑。”陆景明说,“十五年里,我收集了这些,用它们制造了临时的时空信标。你们拿着副钥,我拿着这些碎屑,我们可以建立微弱的时间同步,减少流速差异的影响。”
他分给两人各一块碎屑:“含在舌下。不要吞下去,也不要吐出来。它会帮助你们稳定感知。”
许知薇和陆沉舟照做。碎屑入口冰凉,很快融化,变成一股清凉的液体流下喉咙。瞬间,他们的视野发生了变化——那些光径变得更清晰,时间流的脉络像发光的神经网络在虚空中展开。
“现在。”陆景明盯着璇玑心,“三、二、一——现在!”
璇玑心收缩到最小,只有拳头大小,光芒内敛。
陆沉舟冲了出去。
他跑在光径上,速度快得惊人。不是他在跑,而是光径在带着他移动——时间流在协助他。许知薇看见他的身影出现了拖影,那是不同时间流速下的叠加影像。
十秒,他到达了璇玑心下方。
伸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晶体的瞬间,异变突生。
璇玑心突然剧烈震动,发出的不再是柔和的光晕,而是刺眼的白光。白光中,浮现出影像——
不是古代战场,而是现代。
许知薇看见了实验室,看见了父亲,看见了年轻的陆景明。他们围在工作台前,讨论着什么,神情兴奋。那是十五年前的场景。
“时间回响!”陆景明喊道,“不要看!那些是记忆碎片!”
但陆沉舟已经看见了。他看见了父亲年轻时的脸,看见了父亲眼里的光,看见了那份对未知的渴望。他的手停在半空。
“沉舟!”许知薇大喊,“时间!”
陆沉舟猛地回神。璇玑心开始膨胀,呼吸周期进入下一轮。他必须在它完全膨胀前拿到手——
他跳了起来。
光径在他脚下延伸,托着他上升。他伸手,抓住了璇玑心。
抓住了,但拿不动。
晶体像焊在了空中,纹丝不动。
“需要认同!”陆景明喊道,“璇玑心有灵性!让它认识你!”
怎么让一块石头认识我?陆沉舟脑子里闪过这个荒谬的念头。但他没有时间细想,本能地做了一件事——
他把自己的璇玑心残片贴在了主钥上。
两块玉器接触的瞬间,共鸣发生了。不是声音的共鸣,是存在层面的共鸣。陆沉舟感觉自己被拉长、压缩、分解又重组。他看见了自己的一生——童年、少年、成年,每一个重要时刻,每一个遗憾,每一个希望。
然后,他看见了父亲的一生。不是通过记忆,是直接看见。看见父亲年轻时在考古现场的专注,看见父亲发现璇玑心时的狂喜,看见父亲决定进入密室时的决绝,看见父亲在这里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子。
十五年,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
他感受到了父亲的孤独,父亲的坚持,父亲的……爱。
“爸……”他喃喃道。
璇玑心松动了。
它从虚空中脱离,落入了陆沉舟手中。入手温润,出奇地轻,像捧着一团光。
“快走!”陆景明喊道,“去伤口处!”
陆沉舟转身,看向那片黑暗的漩涡。从璇玑心到手的那一刻起,伤口就开始躁动。黑暗在扩张,漩涡转速加快,里面闪过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他甚至闻到了硝烟味,听到了战马的嘶鸣。
时间在泄漏,从两千三百年前泄漏到现在。
他沿着光径冲向伤口。许知薇紧跟在他身后,手里已经准备好了修复工具——不是物理工具,而是一些发光的符号,是“时光修复九式”的手印。
到达伤口边缘时,他们感受到了真正的时空扭曲。
这里的时间流速是混乱的。陆沉舟抬起手,看到自己的手在快速衰老——皮肤起皱,斑点浮现,然后又在下一秒恢复年轻。许知薇的头发忽长忽短,忽黑忽白。
“稳定心神!”陆景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通过碎屑的链接,依然清晰,“不要被表象迷惑!你们的本质时间是稳定的!”
陆沉舟闭上眼睛,感受舌下碎屑带来的清凉感。那股清凉蔓延全身,稳住了他的时间感知。再睁开眼时,手恢复了正常。
“现在!”陆景明喊道,“三心定位!”
陆沉舟举起主钥,许知薇和陆景明同时举起副钥残片。三颗璇玑心——一个完整的主钥,两个残破的副钥——在三个位置形成三角形。
三角形中央,正是伤口。
共鸣再次发生。但这次不是温柔的共鸣,而是剧烈的共振。三颗心发出不同频率的光,光在三角形内交织,形成一个复杂的立体图案。
图案的核心,伤口开始变化。
黑暗在收缩,漩涡在减缓。那些古代战争的影像变得模糊,硝烟味淡去,战马嘶鸣远去。
“有效!”许知薇喊道。
但就在此时,烛龙来了。
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慢慢显现——像从深水中浮出,像从迷雾中走来。先是光,温暖的光,然后是人形的轮廓,但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光的形态。
三个光人,站在三角形的三个方向。
他们没有攻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但他们的注视本身就有重量——时间的重量。许知薇感觉自己的动作在变慢,思维在变迟钝,像陷进了粘稠的蜂蜜里。
“不要对抗!”陆景明的声音急切,“他们是看守者,不是敌人!展示你们的意图!”
许知薇明白了。她开始做“时光修复九式”。
第一个手印:抚平。手掌轻柔地拂过虚空,像抚平绸缎的褶皱。她用意念想着:抚平时间的褶皱,让混乱回归有序。
烛龙中的一个动了。它伸出手——如果那能算手的话——一道光射向伤口。那道光不是攻击,而是……协助。它稳定了伤口边缘的时间流。
第二个手印:缝合。双手如穿针引线,在虚空中做出缝合的动作。用意念:缝合时间的裂口,连接断裂的脉络。
第二个烛龙动了。它也伸出手,光化作细丝,与许知薇的意念同步,开始缝合伤口。
第三个手印:加固。双手合十,然后缓缓拉开,像拉开一道无形的屏障。意念:加固时间结构,防止再次破裂。
第三个烛龙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一道光幕在伤口周围展开,像透明的绷带。
陆沉舟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人类与超越理解的存在合作,共同修复时间的伤口。美得震撼,也危险得可怕。
“不要停!”陆景明喊道,“继续!还有七个手印!”
许知薇继续。她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意念越来越清晰。她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时间。她只是一个修复师,在修复她见过最破碎、也最重要的“文物”。
第四个手印:净化。
第五个手印:平衡。
第六个手印:循环。
每做一个手印,烛龙就同步协助。伤口在收缩,黑暗在消退,光径在重新连接。时间流开始恢复正常流动。
但就在第七个手印——“重生”——开始时,意外发生了。
伤口深处,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吸力。
那不是物理吸力,是时间的吸力。它要把一切都吸进去,吸到两千三百年前,吸到长平之战的那个时刻。
许知薇感觉自己在被拉扯,身体在分解,意识在飘散。她看见了战场,看见了尸山血海,看见了白起站在高台上,冷漠地看着四十万赵军被坑杀。
“不要看!”陆沉舟抓住她的手,“那是时间陷阱!稳住!”
但吸力太强了。陆沉舟自己也在被拉扯。他看见了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是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如果父亲没有失踪,如果一切正常,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见了那个可能的陆沉舟:顺利读完大学,成为一名普通的律师,娶妻生子,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没有战地经历,没有危机公关,没有十五年的寻找。
那个陆沉舟在朝他微笑,朝他招手。
来吧,来这里,这里没有痛苦,没有孤独,没有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折磨。
陆沉舟的心动摇了。
但只是一瞬。
他看着那个幸福的幻影,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的路。”他低声说,然后转向真正的父亲——那个在平台上,孤独了十五年,依然在坚持的父亲。
“我的路在这里。”
吸力突然减弱了。
不是消失了,是转移了方向——转向了伤口本身。时间流在自我调节,把吸力用于闭合伤口。
第八个手印:“合一”。
许知薇做出了这个手印。双手合拢,像捧着一颗心。意念:让破碎的时间重归完整,让过去与现在和解。
伤口收缩到了只有巴掌大小。
第九个手印,最后一个:“封存”。
许知薇双手按下,像盖上印章。意念:封存伤口,让时间自愈。
伤口消失了。
不是闭合,是消失了。那片黑暗的漩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完整的光径,连接着两边的时间流。
修复完成了。
烛龙们看着修复完成的地方,然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动作——微微躬身,像致意,又像告别。然后,他们像出现时一样,慢慢隐去,融入了星光中。
虚空中一片寂静。
只有时间流平稳流动的细微声响,像风吹过树叶,像溪水流过卵石。
许知薇瘫倒在地,浑身被汗水湿透。九式做完,她感觉像跑了一场马拉松,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陆沉舟扶住她,看向父亲。
陆景明站在平台上,看着修复完好的时间流,眼中含泪。
“十五年……”他喃喃道,“我终于……等到了。”
他看向陆沉舟和许知薇,笑了。那是十五年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你们做得很好。比我和文渊想象的都要好。”
陆沉舟扶着许知薇走过去。这次没有时间流速的阻碍——修复完成后,整个空间的时间流都稳定了。他们走上平台,站在陆景明面前。
父子对视。
十五年隔阂,十五年寻找,十五年孤独。
陆沉舟张开手臂,拥抱了父亲。
很轻的拥抱,像是怕碰碎什么。但陆景明回以用力的拥抱,手臂收紧,身体在颤抖。
“对不起……”他在儿子耳边低语,“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陆沉舟的声音也哽咽了,“你回来了,这就够了。”
许知薇站在一旁,看着这对重逢的父子,眼泪无声滑落。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如果他还在,看到这一幕会多么欣慰。
“时间。”陆景明突然松开手,脸色一变,“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陆沉舟看了一眼手表——特制的,能在这个空间使用——脸色也变了。
“十一点五十八分。只剩一分钟了。”
“快走!”陆景明推着他们,“修复完成,这个空间要重新调整了!再不走就会被困在这里!”
他们跑向光门的方向。来时的光径在变化,有些在消失,有些在重组。时间流在自我调整,以适应修复后的新状态。
“跟着我!”陆景明领头,“我知道安全路径!十五年,我把每一条路径都走遍了!”
他在前面带路,步履矫健,完全不像一个在虚空中坐了十五年的人。陆沉舟和许知薇紧跟在后。
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们看到了光门——但光门在缩小。从原来的两米高,缩小到了一米五,还在继续缩小。
“快!”陆景明喊道。
他们冲向光门。陆景明第一个穿过,陆沉舟推着许知薇第二个穿过,自己最后一个。
穿过光门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虚空在重组,星空在旋转,光径在编织成新的图案。他看到了时间流的全貌——不是破碎的伤口,而是一个完整的、美丽的、流动的网络。
然后,他穿过了光门。
回到了石室。
光门在他们身后闭合,缩小成一个光点,然后消失了。只剩下石质的门框,和门框上暗淡的纹路。
观天和观海站在石室里,脸色苍白,看到他们出来,才松了口气。
“时间刚刚好。”观天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七秒。再晚三秒,井口就会封闭。”
陆沉舟扶着许知薇,看向父亲。
陆景明站在石室中央,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五年……”他轻声说,“我终于……回来了。”
然后,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倒了下去。
“爸!”陆沉舟冲过去。
陆景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十五年的时空扭曲,加上最后的剧烈运动,他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
观天检查了他的脉搏和呼吸:“还活着,但很虚弱。必须马上送医院。”
“外面有车。”观海说,“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们抬起陆景明,快速沿着通道返回。井口的绳索还在,观海先上去接应,然后陆沉舟把父亲绑在安全带上,观天在上面拉。
许知薇最后一个上来。当她爬出古井,重新呼吸到夜晚清凉的空气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星空在头顶闪烁,还是那片星空,但已经不一样了。
她完成了修复。不是文物的修复,是时间的修复。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观海叫的车到了,还有随车的医生——是观家信任的人。
陆景明被抬上担架,送进车里。陆沉舟要跟去,但陆景明在昏迷前拉住了他的手。
“沉舟……”他的声音微弱,“对不起……还有……谢谢。”
“别说话,保存体力。”陆沉舟握紧父亲的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十五年你都等了,不差这几天。”
陆景明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救护车开走了。陆沉舟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许知薇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需要时间恢复。”她说,“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十五年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我知道。”陆沉舟转头看她,“谢谢你。如果没有你……”
“我们是搭档。”许知薇微笑,“你说过的。”
观天和观海走过来。观天看着古井,又看看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千三百年的伤口,终于愈合了。”他说,“观氏一族的使命,到今天……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看着许知薇和陆沉舟:“你们做到了你们的父亲没能做到的事。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许知薇想起父亲笔记里的话:“关门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责任。”
现在,门关上了。责任完成了。
“回去看看乐乐吧。”她说,“他一定等急了。”
他们回到老宅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但乐乐没睡,坐在院子里,观云陪着他。
看到许知薇回来,孩子冲过来抱住她:“妈妈!”
“宝贝,妈妈回来了。”许知薇紧紧抱住他,闻着孩子身上熟悉的味道,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现实,回到了人间。
“陆叔叔的爸爸呢?”乐乐问。
“在医院。”陆沉舟蹲下身,“他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就能来看乐乐了。”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待了十五年吗?”
“嗯。”
“那他一定很孤单。”乐乐小声说,“等我长大了,要去发明一种灯,让黑暗里也有光,这样就不会有人孤单了。”
许知薇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抱紧孩子,说不出话。
观云走过来:“房间准备好了,你们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确实。陆景明的身份问题,医院的安排,后续的恢复……还有许知薇和陆沉舟自己的生活和未来。
但那是明天的事。
今晚,他们只需要休息。
许知薇和乐乐睡在一个房间。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小手还抓着她的衣角。许知薇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着今晚的一切。
虚空,烛龙,时间流,伤口,修复……
像一场梦。但手心璇玑心的余温告诉她,那不是梦。
她完成了父亲未竟的事业。
她修复了时间。
隔壁房间,陆沉舟也睡不着。他站在窗前,看着夜空。三星连珠已经过去了,星星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他见到了父亲,完成了修复,但心里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解脱,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就像跑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终于冲过终点线时,不是兴奋,只是累,和一种“终于结束了”的释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消息:陆景明情况稳定,已经入睡。明早可以探视。
他回复:谢谢,明早到。
放下手机,他忽然很想见许知薇。不是有事要说,就是想见见她,确认她就在那里,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走出房间,来到许知薇门前。手举起,又放下。
太晚了。她需要休息。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门开了。
许知薇站在门口,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眼睛在走廊灯光下显得很亮。
“我听见你出来了。”她说,“睡不着?”
“嗯。”陆沉舟点头,“你也睡不着?”
“脑子里太多东西了。”许知薇走出来,轻轻带上门,“乐乐睡了,我们别吵醒他。”
他们走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夜风清凉,带着花香。
“在想什么?”陆沉舟问。
“想我父亲。”许知薇说,“如果他看到今晚的事,会说什么。”
“他会为你骄傲。”
“也许吧。”许知薇笑了笑,“但他更可能会说:‘知微,你修复的手法还有改进空间,第七个手印的角度偏了三度。’”
陆沉舟也笑了。这确实像许文渊会说的话——那个完美主义的修复师。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星空。
“之后有什么打算?”许知薇问。
“先照顾父亲。”陆沉舟说,“他需要时间适应现在的生活。十五年,世界变化太大了。”
“然后呢?”
“然后……”陆沉舟转头看她,“我答应过乐乐,要带他去迪士尼。也答应过你……要在一个更简单的时间里,重新认识你。”
许知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意思?”她轻声问。
“意思就是,”陆沉舟看着她,眼神认真,“等一切安定下来,我想正式地、慢慢地、像正常人一样,追求你。不关乎璇玑心,不关乎密室,只关乎你和我。”
许知薇感觉脸在发热。她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
“那可能要等很久。”她说,“你父亲需要照顾,乐乐要上学,我还要回博物馆工作……”
“我可以等。”陆沉舟说,“十五年我都等了,不差这点时间。”
他伸出手,手心向上。
许知薇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的眼睛。然后,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他的手很暖,包裹住她的。
“那就慢慢来。”她轻声说,“我们有时间了。”
是的,有时间了。
时间不再泄漏,不再扭曲,不再是一道需要修复的伤口。
时间只是时间,向前流动,带走过去,带来未来。
而他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远处传来钟声,凌晨两点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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