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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心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虽遭国事颓唐,内帑空虚,然祖宗礼制不可废。自腊月二十九那场大雪后,宫中总算有了些许过年的气象。各宫殿门廊庑下,早已悬挂起各色宫灯,从最简单的八角琉璃灯到精巧的走马灯、生肖灯,在尚未化尽的残雪映衬下,透出朦胧温暖的晕光。入夜后,这些灯火将连成一片璀璨星河,与民间坊市的灯海遥相呼应,共庆元宵。
辰时末,昭武帝与沈皇后自乾清宫起驾,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这是正月里的定例,更是上元节这日不可或缺的礼数。
御辇在清扫过积雪的宫道上缓缓而行,轱辘压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规律的轻响。昭武帝端坐辇中,面上无甚表情,只眼底的倦色与凝重,在偶尔掠过的宫灯光影中,愈发明显。沈皇后坐于侧畔,穿着丁香色缎绣玉兰蝴蝶氅衣,发髻间只簪了支点翠凤钗并两朵绒花,妆容素净。她微微侧首,望着辇外迅速后退的宫墙与灯影,手中一方素帕,无意识地轻轻绞着。
慈宁宫位于西六宫之北,规制宏敞,庭院深深。因太后礼佛,常年檀香缭绕,比别处更多一份肃穆宁静。此刻宫门大开,廊下宫女太监垂手侍立,见御驾至,无声跪倒一片。
昭武帝下辇,伸手扶了沈皇后一把,两人并肩步入慈宁宫正殿。
殿内温暖如春,银丝炭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檀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太后李氏坐在东次间的暖炕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狐皮褥子,背后靠着大红金钱蟒引枕,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铜手炉。她年逾五旬,鬓发已见霜色,面容保养得宜,只是眉眼间常年积威,即便此刻神色平和,也自有一股不容轻忽的端严。
见帝后入内,太后略抬了抬眼,并未起身,只淡淡道:“珩儿和皇后来了。坐吧。”
“儿臣给母后请安,恭祝母后上元安康。”昭武帝与沈皇后依礼问安,在炕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坐了。
宫女悄步上前奉茶,是太后惯喝的六安瓜片,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太后端起自己面前的珐琅彩瓷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叶,却不饮,只垂着眼,缓缓开口:“今儿是上元节,本是个团圆喜庆的日子。哀家这慈宁宫,也难得热闹些。”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昭武帝瘦削的脸颊,“只是皇帝瞧着,比年前更清减了。可是朝政太过劳心?”
昭武帝心头微凛,知道这只是开场白。他欠身道:“劳母后挂怀,儿臣无恙。年节前后诸事繁杂,难免有些耗神。”
“哦?”太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只是年节事务繁杂么?哀家怎么听说,这年过得,前朝后宫,都不太安生?”
殿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沈皇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恭顺温婉的神色。
昭武帝抬眼,迎向太后的目光:“母后指的是?”
太后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珩儿何必明知故问。除夕朝贺,百官不至,贺表全无,这般千古未闻的奇景,怕是早就传遍六宫,连哀家这不同外事的老婆子,都听了好几耳朵。怎么,是百官都约好了,要给皇帝难堪?还是皇帝做了什么,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这话问得极重,几乎是直指皇帝失德,才致君臣离心。
昭武帝袖中的手缓缓握拳,又强迫自己松开。他沉声道:“母后明鉴。北伐失利,天灾示警,朝中有些臣工心中惶惑,言辞激切,儿臣可以理解。但借年节大典,行逼宫胁迫之事,非人臣之道。此事,儿臣自有处置。”
“处置?”太后声音陡然转冷,“皇帝打算如何处置?是继续硬顶着,与半个朝堂为敌?还是干脆如奏疏所言,杀了谢岑,以平众怒,以安天下?”
终于挑明了。
沈皇后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身侧的皇帝。
昭武帝面眼神凝重起来:“母后也认为,谢岑该杀?谢元通敌之案,证据未明,疑点重重。此时杀谢岑,与杀人灭口何异?”
“证据?”太后嗤笑一声,“哀家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也不耐烦看那些弯弯绕绕的奏报。哀家只知道,七万将士死在西北,紫荆关丢了,北昭人的马蹄子都快踏到京师门口了!朝廷花了那么多银子,死了那么多人,寸土未得,反而丧师辱国!这总不是假的吧?天下百姓要个说法,朝堂百官要个交代!谢元是统帅,他死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杀一个谢岑,能暂时堵住悠悠众口,稳住摇摇欲坠的朝局,这买卖,不亏!”
她缓了口气,语气稍缓,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珩儿,你是天子,要顾全的是整个江山社稷,是赵家的祖宗基业!不能为了一两个人的清白,就把自己、把朝廷置于火上烤!谢家父子若真是冤枉,日后自有昭雪之时。但眼下,人心惶惶,天灾兵祸接踵而至,你首先要做的,是稳住局面!杀了谢岑,给天下一个交代,给百官一个台阶下,让他们重新回到朝堂上来,齐心协力应对危局,这才是为君之道!”
“母后的意思是,为了所谓的稳定,就可以不问是非,不论曲直,拿无辜者的性命去填?”昭武帝的声音压抑着怒意,“今日他们逼朕杀谢岑,朕杀了。明日他们若再逼朕下罪己诏,逼朕诛杀其他“奸佞”,朕是不是也要照办?长此以往,君威何在?纲纪何存?朕这个皇帝,与傀儡何异!”
“赵珩!”太后猛地提高声音,脸上因怒气而泛红,“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哀家是你的母亲,更是大宁的太后!哀家说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赵家天下!你年轻气盛,总想着乾纲独断,建功立业,这没有错!可你也要看看现实!北伐败了,就是败了!现在不是追究到底谁对谁错的时候,是先要把窟窿堵上,把船稳住,别让它沉了!”
她指着窗外,手指微微发颤:“你听听,外头百姓是怎么议论的?都说皇上不听劝,一意孤行,才招来天灾兵祸!你看看,这宫里宫外,还有几分过年的喜气?人人自危,个个惊惶!珩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了民心,失了臣心,你就算查清了谢元是千古奇冤,又有什么用?这江山都要坐不稳了!”
太后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她是经历过宫闱倾轧、朝堂风雨的人,在她看来,帝王之术,首要在于平衡与妥协,在危机时刻,舍车保帅是最基本的选择。谢岑,乃至整个谢家,就是那个可以舍弃的“车”。
昭武帝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太后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捅在他最痛的地方。他何尝不知道局势危殆?何尝不想尽快平息风波?可让他用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式,用一个可能无辜的年轻士子、一个功臣之后的鲜血,去涂抹败绩,去安抚那些或许别有用心的臣子,他做不到!
这不是妥协,是屈服!是向他最厌恶的、那些隐藏在暗处操纵舆论、结党营私的势力低头!这样做一个傀儡皇帝,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母后。”他缓缓站起身,“谢元一案,北镇抚司正在彻查。谢岑,在未得确凿罪证之前,仍是朝廷命官,是昭武七年的进士。儿臣若因朝臣逼迫,便轻易诛杀士子,与暴君何异?此事,儿臣自有主张,不劳母后忧心。上元佳节,母后还是好生颐养为宜。儿臣与皇后,告退了。”
说罢,他竟不再看太后瞬间铁青的脸色,转身便走。
“赵珩!你站住!”太后厉声喝道,因急怒而咳嗽起来。
沈皇后脸色发白,连忙起身,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皇帝决绝的背影,又急忙上前为太后抚背顺气:“母后息怒,皇上他只是一时情急,绝非有意顶撞母后。”
昭武帝在殿门口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冰冷而疲惫,透过殿门传来:“皇后,好生伺候母后。朕,回乾清宫了。”
脚步声远去,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太后靠在引枕上,急促地喘息着,盯着皇帝离去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言,有愤怒,有失望。
沈皇后跪在炕边,握着太后冰凉的手,低声道:“母后,皇上他这些日子,实在压力太大了。前线军报不利,朝堂百官相逼,民间流言四起,他夜夜难以安眠。皇上是不愿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更不愿让史笔留下屈杀无辜的污名啊。”
太后闭上眼,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
“皇后,你是个明白人。”她睁开眼,看着眼前温婉恭顺的儿媳,语气缓和了些,“可皇帝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愿意明白。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分得清黑白对错。有时候,为了更大的对,就必须先咽下一些错。他是皇帝,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能只凭一己好恶、一时意气行事。他今日这般强硬,与哀家闹翻,与半个朝堂对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巴不得皇帝众叛亲离,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反握住沈皇后的手,力道不小:“你是他的皇后,要劝着他,拦着他,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有时候,女人的柔软,比男人的刚硬更有力量。谢岑能保则保,若实在保不住,”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也只能是他谢家,为国尽忠了。”
沈皇后心头剧震,太后的话,看似退让,实则依然定了调子。谢岑,必要时可弃。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轻轻应道:“臣妾明白了。臣妾会尽力规劝皇上。”
“明白就好。”太后松开手,重新靠回引枕,显得有些疲惫,“去吧。皇帝心里不痛快,你去陪着。今日这些话,出了慈宁宫,就忘了吧。”
“是,臣妾告退。”沈皇后行礼,缓缓退出东次间。
走出慈宁宫正殿,沈皇后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清冷干燥的空气,才觉得胸口的窒闷稍稍缓解。
她回头望了一眼巍峨沉寂的慈宁宫,又看向乾清宫的方向。
一边是代表传统与稳定的太后,一边是意图破局却举步维艰的皇帝。
而她,被夹在其中。
手中的帕子,已被无意识地揉搓得不成样子。她将它缓缓展平,收入袖中,对随侍的宫人道:“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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