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梦

作者:习惯口头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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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穿过集市,两人沿着官道往东北走,路边的树渐渐密起来,风里带着草木的清气。
      少年踩着新鞋,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走一段就回头等沈惊辞,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喂,沈大哥,”他忽然停住脚,挠了挠头,“我还没跟你说我叫啥呢。”
      沈惊辞挑眉看他。
      “我叫阿砚,”少年挺了挺胸,像是在说什么要紧事,“砚台的砚。我娘说,取个文气的名,以后能少吃点苦。”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划着“砚”字,声音低了些:“我娘去年没了,她临终前说,让我去京城找秦太妃。说太妃是她旧识,见了信物就能收留我。”
      他摸出脖子上挂的半块玉佩,玉质普通,上面刻着个“秦”字,“她说我娘当年受过太妃恩惠,只是我……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有多当紧。”
      沈惊辞看着那半块玉佩,没说话。阿砚却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又恢复了那副乐天模样:“不过到了京城就得跟你分开啦,你去临平山寻亲,我去找太妃,等以后我混出模样,就去找你喝酒!”
      他说得轻快,沈惊辞却听出了几分不舍。其实从阿砚说要去京城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孩子像阵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却总能在路过时留下点热乎气。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竟觉得这一路的喧闹,比独行的清静更让人记挂。
      “嗯,”沈惊辞应了一声,“到了京城若有难处,可去城西布庄找杨掌柜,提我的名字。”
      阿砚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
      再往前走,林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树影幢幢,风声也沉了些。
      阿砚没再叨叨,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惊辞,偶尔踢踢路边的小石子。快出林子时,他忽然指着前方:“你看!那是不是京城的城楼?”
      沈惊辞抬头,远处果然有灰黑色的轮廓在暮色里耸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当晚两人在林子外的客栈歇脚。阿砚累了一天,沾着枕头就睡熟了,呼噜声不大,却匀匀实实的。
      沈惊辞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月光,却毫无睡意。
      百寿被陆子瑜带走时的眼神,阿砚说明天要分开时的笑,还有爹娘那始终模糊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连带着呼吸都觉得轻飘。
      他索性起身,推门出去。
      夜露重,打湿了衣襟,却不觉得冷。他身上流着的血脉,本就带着些常人没有的温热,这点寒气算不得什么。
      沿着客栈后的小路往前走,转过一片竹林,忽然听见呜咽声。
      那声音压抑得很,像困在笼里的兽,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沈惊辞放轻脚步,拨开竹枝,看见月光下立着个人。
      衣袍松松垮垮地系着,头发散在肩上,沾了些草屑,正是白天在集市上见过的那个公子——当时他被随从簇拥着,眉眼温润,还笑着给乞讨的老妇递了块碎银,引得周围人啧啧称赞。
      可此刻,他正背对着竹林,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肩膀抖得厉害,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又快又乱,像是在跟谁吵架,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凭什么……我就该……”
      “……她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要……”
      “……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忽然,他猛地转身,正好对上沈惊辞的目光。
      那人显然没料到这里会有人,愣住了,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方才的温润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满眼的疲惫和疯狂,像块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要断。
      沈惊辞下意识想退,却见那人忽然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呜咽声变成了压抑的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把所有的倔强都卸了下来。
      夜风穿过竹林,带着凉意。
      沈惊辞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白天还被人称赞“贤明”的公子哭得浑身发抖,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
      那人没接,只是抬头看他,泪眼朦胧的,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又有点戒备。
      “风大,”沈惊辞的声音放得很轻,“回去吧。”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却没起身,只是低着头,声音哑得厉害:“你……见过我?”
      沈惊辞点头:“白天在集市,你给了老妇一块银锭。”
      那人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笑出来,反而又红了眼眶:“他们都觉得我好……觉得我该……”他没说下去,只是把脸埋进膝盖里,又开始小声地哭。
      沈惊辞没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站着,听着竹林里的风声,还有身边那个陌生人压抑的哭声。
      月光落在两人身上,一地清辉,竟有种说不出的安静。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人,无论看起来多光鲜,心里或许都藏着些过不去的坎。
      过了很久,那人的哭声渐渐停了。他站起身,胡乱理了理衣袍和头发,虽然依旧狼狈,眼神却清明了些。
      他看了沈惊辞一眼,没说谢谢,也没道歉,只是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客栈方向走去,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带着点孤绝的意味。
      沈惊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回走。竹林里的风还在吹,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似乎淡了些。
      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忽然觉得,这趟路,或许还没到该清静的时候。
      晨光透过窗棂时,沈惊辞正坐在桌边磨剑。
      剑锋划过青石,发出细碎的嗡鸣,将阿砚的鼾声衬得愈发清晰。
      他抬眼看向床榻,少年四仰八叉地躺着,新褂子被揉出了褶皱,嘴角还沾着点干粮碎屑,睡得正沉。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种无形的压迫感。
      沈惊辞握剑的手顿了顿,只见店小二引着个人进来,玄色锦袍,玉带束腰,发冠端正,正是昨夜那个在竹林里哭得撕心裂肺的人。
      只是此刻的他,眉眼间的疲惫已被温润取代,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若不是沈惊辞亲眼所见,断难将眼前这人同昨夜那个披头散发、泣不成声的身影联系起来。
      “听闻客栈里有位沈公子,”他声音平和,目光落在沈惊辞身上,带着审视,却不锐利,“在下赵珩,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惊辞心里一动——赵姓,又是这般气度,十有八九是皇室中人。他起身颔首:“三皇子殿下。”
      赵珩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似是讶异他竟能认出自己,随即又恢复如常:“沈公子认得我?”
      “昨日集市上,殿下仁心,在下有幸目睹。”沈惊辞语气平静,没提昨夜之事。
      恰在这时,阿砚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着眼睛坐起来:“沈大哥,谁啊……”
      他话音未落,目光便撞进赵珩眼里。少年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愣了愣,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下来,差点踩翻鞋:“您、您是昨天给老婆婆银锭的公子?”
      赵珩看向他,笑意温和了些:“是。”
      阿砚挠了挠头,脸上有点红:“我叫阿砚,多谢公子昨天……”
      “举手之劳。”赵珩打断他,目光转回沈惊辞身上,“沈公子,可否移步?”
      沈惊辞点头,临出门前看了阿砚一眼,示意他安心待着。
      两人走到客栈后院,晨露沾湿了石阶,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气。赵珩背对着他,望着墙根的几株雏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昨夜之事,让沈公子见笑了。”
      沈惊辞没接话。
      “世人都道三皇子温润贤良,”赵珩忽然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却不知这贤良二字,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尚未完全褪去,“母妃盼着我争储,朝臣盯着我的动静,连街头的百姓都在议论我是否配得上这‘贤’名……可我有时候,只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语气坦诚,倒让沈惊辞有些意外。
      “沈公子看着不像寻常旅人,”赵珩打量着他,“腰间佩剑,气度不凡,是要去临平山?”
      “是,寻亲。”
      “临平山……”赵珩若有所思,“那里近来不太平,听说有股势力在暗中活动,沈公子万事小心。”
      沈惊辞颔首致谢。
      “我今日便要回京,”赵珩道,“若沈公子日后到了京城,可去三皇子府寻我。”他递过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珩”字,“凭这个,他们会放行。”
      沈惊辞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时,阿砚正对着铜镜整理新褂子,见他进来,连忙问:“沈大哥,他真是皇子?”
      “嗯,三皇子赵珩。”
      阿砚吐了吐舌头:“怪不得看着就不一样……不过他待人和气,不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皇子都凶巴巴的。”
      沈惊辞笑了笑,没说话。他想起昨夜赵珩蹲在竹林里哭泣的模样,又想起此刻他温和有礼的神态。
      “沈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走?”阿砚背起包袱,眼睛亮晶晶的,“再往前走,过了这片林子就是京城啦!”
      沈惊辞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心里那点因离别而起的怅然淡了些:“走吧。”
      两人出了客栈,白马早已备好。阿砚牵着马,脚步轻快,嘴里哼着曲子,偶尔回头跟沈惊辞说两句笑话。
      阳光穿过树梢,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少年人的鲜活,像晨露般透亮。
      沈惊辞跟在他身后,望着少年的背影,前路漫漫,他要往临平山,阿砚要进京城,终究是要分开的。
      他握紧了袖中的玉佩,这世间的相遇与别离,本就是寻常。
      穿过晨雾弥漫的林子,前路渐渐开阔。
      阿砚牵着白马走在前面,忽然回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沈大哥,我昨儿就想问了——为啥不管是杨伯,还是集市上的货郎,甚至连三皇子都知道你要去临平山?你把‘要去临平山’四个字刻脑门上了?”
      沈惊辞正望着远处的山影,闻言挑了挑眉。风掀起他的衣袍角,露出腰间剑穗上系着的小木块,上面用朱砂描了个“临”字。
      “这个。”他指了指那木块。
      阿砚凑过来细看:“这是啥?护身符?”
      “是临平山清虚观的信物。”沈惊辞指尖摩挲着木块边缘,“养父说,带着这个,路上若遇着观里的故人,或许能得些照应。只是这朱砂描的字,在阳光下会泛出浅红,懂行的人一看便知是往临平山去的。”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我这匹马。”他拍了拍白马的脖颈,“这是临平山脚下特有的‘雪蹄’,蹄子泛着白,走得再远也藏不住踪迹。货郎常年跑江湖,认得出这马的来历,自然猜得到去向。”
      阿砚恍然大悟,又挠挠头:“那三皇子呢?他总不会也懂马懂信物吧?”
      “他未必懂,”沈惊辞望着前路,“但他身边的人懂。昨日在集市,他身后的随从多看了这马两眼,眼神里有探究,想来是认出了。”
      说话间,已到了林子尽头。前方官道分岔,一条往东南,通往临平山的方向,隐约可见远山如黛;另一条往东北,直指京城,城楼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阿砚站在岔路口,忽然没了方才的雀跃。他低头踢着石子,踢了半晌,才闷闷地说:“沈大哥,到这儿就该分路了。”
      沈惊辞“嗯”了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个布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些碎银,到了京城先用着。若寻不到秦太妃,就去城西布庄找杨掌柜,他会帮你。”
      阿砚接过布包,捏在手里沉甸甸的,眼圈忽然有点红:“我本来想陪你到临平山的,可……”
      “京城更要紧。”沈惊辞打断他,语气平淡,“你娘的嘱托,总要办到。”
      少年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忽然挺直腰板:“等我在京城站稳脚跟,就去找你!临平山是吧?我记着!到时候我给你带京城的糖画,比集市上的还好看!”
      沈惊辞笑了笑,没应,却踮起脚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从前那样,对方也会下意识地微微低头,让他够得更轻松些。
      阿砚愣了愣,随即咧开嘴笑了,转身拽过自己的小包袱,往京城的方向跑了两步,又回头挥手:“沈大哥,保重!”
      “保重。”沈惊辞望着他的背影,看着那抹石青色渐渐融进通往京城的晨雾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站在岔路口,风从两山之间穿过来,带着些凉意。白马在旁边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像是在催促。
      沈惊辞翻身上马,没有立刻往临平山去,反而勒转缰绳,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晨光正好落在城楼的檐角上,镀上一层金辉,像个遥远而热闹的梦。
      他知道阿砚这一去,前路未必平顺。
      那半块“秦”字玉佩,牵扯的何止是旧恩,恐怕还有更深的漩涡——三皇子赵珩昨夜的失态,未必全是为了储位,或许也与这“秦太妃”有关。只是这些,他不能对阿砚说。
      少年人该有少年人的明朗,不必过早被这些阴翳缠上。
      沈惊辞抖了抖缰绳,白马调转方向,朝着临平山的方向缓步走去。
      蹄声踏在官道上,单调却沉稳。他摸出袖中的“临”字木块,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朱砂字果然泛出浅红,像一点跳动的火苗。
      只是不知那山深处,等着他的是爹娘的消息,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头望向远山,云雾缭绕,看不真切。但没关系,路还长,慢慢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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