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一月的寒风像是带着刀子，刮过脸颊时留下刺痛的痕迹。教室里，暖气片发出低沉的嗡鸣，却驱不散空气中凝结的沉重。

　　初二下学期开始了。

　　白偌昕看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课本、练习册、试卷，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数学、物理、化学的难度明显上了一个台阶，英语开始学习复杂的从句结构，语文要背的文言文一篇比一篇长。更让她焦虑的是，班主任李老师在新学期第一天就宣布：“这学期期末有全市联考，成绩直接关系到初三的分班。想进重点班的同学，现在就要开始拼命了。”

　　“拼命”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学生心上。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不再有打闹和说笑。大多数同学都趴在桌上补觉，或者争分夺秒地做题。林小雨的黑眼圈比白偌昕还重，有一次甚至在上课时睡着了，被英语老师点名批评。

　　“我昨晚背单词背到一点。”林小雨揉着太阳穴，声音里满是疲惫，“我妈给我报了周末的补习班，数学、英语、物理，全都要补。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白偌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塞进文件夹。这张卷子她昨晚做了三个小时，最后两道大题还是没解出来。凌晨一点，她对着答案解析看了半天，依然似懂非懂。

　　放学后，她没有去图书馆。因为图书馆五点半就关门，而她的作业根本做不完。她选择回家，在书房里，对着台灯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一笔一画地战斗。

　　“昕昕，先吃饭。”妈妈在门外喊。

　　“马上。”她应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眼前的物理题。这是一道关于浮力和密度的综合题，需要用到三个公式，画受力分析图。她已经算了四遍，每次答案都不一样。

　　时钟指向七点半，她才走出书房。餐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妈妈正在热汤。

　　“以后到点就出来吃饭，别让饭菜凉了。”李静一边盛饭一边说，“学习重要，身体更重要。”

　　“知道了。”白偌昕机械地扒着饭，脑子里还在想那道物理题。米饭在嘴里味同嚼蜡。

　　“最近压力很大吧？”爸爸放下报纸，看着她。

　　“嗯。”白偌昕点头，“作业太多了，根本做不完。”

　　“做不完就慢慢做，别熬夜。”白雾升说，“你还小，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白偌昕想说“不熬夜就真的做不完了”，但看到爸爸关切的眼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她立刻回到书房。数学卷子、物理练习册、英语完形填空、化学方程式……每一样都在等着她。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这是妈妈特意给她买的，说“提神，但别喝太多”。

　　咖啡很苦，她加了整整两勺糖，才勉强能入口。第一口下去，苦涩的液体流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然后是咖啡因的作用——心跳加速，大脑似乎清醒了一些。

　　她开始做数学卷子。选择题和填空题还算顺利，到了解答题，速度明显慢下来。第三道大题卡住了，她尝试了三种方法，都走不通。草稿纸上画满了图，写满了算式，但就是找不到那个突破口。

　　烦躁像藤蔓一样爬上来，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把笔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捡起笔。

　　再试一次。

　　九点半，妈妈进来送水果。“休息一会儿，吃个苹果。”

　　白偌昕盯着眼前那道解了半个小时的题，头也不抬：“放那儿吧。”

　　“昕昕……”妈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

　　十点，她终于解出了那道题。看着正确的答案，她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有一种虚脱般的疲惫。还有那么多作业等着她，而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英语完形填空，二十个空，她错了八个。对着答案改错时，她发现很多错误都是因为太着急，没看完整个句子就选了。但她能怎么办呢？如果仔细看每一句，时间根本不够。

　　十一点，物理练习册还剩下五道题。她的眼睛开始发酸，看字有些模糊。又冲了一杯咖啡，这次没加糖，让苦涩刺激味蕾，试图唤醒昏沉的大脑。

　　十一点半，妈妈再次敲门：“昕昕，该睡了。”

　　“还有一点，马上就好。”她的声音沙哑。

　　“明天还要早起呢。”

　　“知道了。”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的夜色深沉，对面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白偌昕看着窗外，突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在为数学不及格而烦恼，但至少那时候，她晚上十点就能睡觉。

　　现在呢？作业，复习，预习，刷题……像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张浩发了个崩溃的表情：“物理卷子最后一题有人做出来了吗？我快死了。”

　　下面很快有人回复：“同死。”

　　“这题超纲了吧？”

　　“李老师说没超纲，是我们不会灵活运用。”

　　白偌昕看着那些消息，突然觉得很孤独。大家都一样，在题海里挣扎，在深夜里奋战。但每个人都是孤岛，无法真正分担彼此的重量。

　　她又点开和王浩晨的聊天记录。上次对话还是三天前，他问她一道作文题该怎么立意。她给了建议，他说“谢谢，很有帮助”。

　　很简单，很普通，像所有同学之间的正常交流。

　　但白偌昕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她知道王浩晨的压力不会比她小——他是要冲年级前十的人，要参加数学竞赛，要准备各种评比。但他总是看起来很轻松，笑容依然阳光，上课依然积极。

　　他是怎么做到的？

　　十二点，她终于做完了所有作业。合上练习册的瞬间，她感到的不是完成任务的轻松，而是对明天的恐惧——明天会有新的作业，新的知识点，新的压力。

　　洗漱时，她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苍白的脸，眼睛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嘴唇干裂。十五岁的脸，却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憔悴。

　　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但大脑还在高速运转。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化学方程式……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她强迫自己数羊，一只，两只，三只……数到五十，还是睡不着。

　　最后她坐起身，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宇航员夜灯。深蓝色的光晕弥漫开来，星星的投影在天花板上缓缓旋转。

　　她看着那些星星，突然想起王浩晨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不要和别人比，只要今天的自己比昨天进步一点点，就够了。”

　　可是，怎么才能不比较呢？当成绩单发下来，当排名公布，当老师念出那些优秀的名字，当父母问“这次考得怎么样”……

　　她怎么可能不比较？

　　凌晨一点，她终于有了睡意。关掉夜灯，重新躺下。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像是某种哀鸣。

　　第二天早上六点，闹钟准时响起。白偌昕睁开眼，感觉头重脚轻，像是没睡醒，又像是睡得太沉。她挣扎着起床，用冷水洗脸，试图让自己清醒。

　　早餐时，妈妈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说：“昕昕，要不今天请个假吧？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不行。”白偌昕摇头，“今天有数学测验。”

　　“一次测验而已……”

　　“很重要。”她打断妈妈，“关系到期末分班。”

　　李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往她碗里多夹了一个荷包蛋。

　　走进教室时，白偌昕感觉脚步都是虚浮的。林小雨看到她，吓了一跳：“偌昕，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睡好。”她简单地说。

　　“我也是。”林小雨打了个哈欠，“我昨晚背历史背到十二点半，结果今天早上全忘了。”

　　数学测验在一个小时后开始。卷子发下来，白偌昕粗略扫了一遍，心沉了下去——最后两道大题，都是她昨晚苦战的那种类型。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前面的题目还算顺利，但越往后，大脑就越迟钝。像是生锈的齿轮，每转动一下都需要巨大的力气。

　　做到倒数第二道大题时，她卡住了。无论怎么尝试，都找不到切入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跳加速，呼吸变得急促。

　　她抬起头，看向黑板上的时钟——还有十五分钟。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她看到前排的王浩晨已经放下了笔，正在检查卷子。他的侧脸很平静，没有紧张，没有焦虑。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从容？

　　白偌昕重新低下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她想起昨晚解类似题目时用到的那个技巧，尝试着应用到这道题上。

　　一条辅助线，两条，三条……突然，思路通了。她飞快地写着步骤，字迹因为着急而有些潦草。

　　最后一分钟，她终于解完了这道题。来不及检查，她匆匆把答案抄到答题卡上。

　　交卷铃响时，她感到一阵虚脱。

　　课间，同学们都在对答案。白偌昕听到自己的答案和很多人不一样，心一点点沉下去。

　　“白偌昕，最后那道题你选什么？”张浩转过来问。

　　“C。”她小声说。

　　“完了，我选的B。”张浩哀嚎，“这下又不及格了。”

　　白偌昕没有说话。她拿出下节课要用的英语书，假装预习，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下午，数学老师利用自习课讲评试卷。白偌昕考了78分——一个不上不下的分数。那道她花了最多时间的题，她做对了，但因为步骤不完整，被扣了三分。

　　“这道题很多同学都错了，但白偌昕同学做对了，虽然步骤可以再完善一些。”李老师在讲台上说，“她的解题思路很巧妙，大家应该学习。”

　　周围投来几道目光，有羡慕，有好奇。但白偌昕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她盯着那个78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够，还不够。这个分数进不了重点班，达不到父母的期望，也追不上……

　　追不上谁呢？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

　　放学后，她没有立刻回家。她去了学校后面的小公园，那里有一个长椅，平时很少有人去。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光秃秃的树枝，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书包很重，里面装着今晚的作业：数学两张卷子，物理十道综合题，英语一篇作文，化学二十个方程式默写……还有明天要小测的历史，要背三个单元。

　　她突然很想哭，但眼睛干涩，流不出眼泪。像是身体里的水分都被那些咖啡、那些深夜、那些压力榨干了。

　　手机震动，是王浩晨发来的消息：“你今天脸色很差，没事吧？”

　　她盯着那条消息，很久没有回复。她能说什么呢？说“我快撑不下去了”？说“作业太多我快疯了”？说“我觉得自己好失败”？

　　不，她不能说。她不能让王浩晨看到她的脆弱，她的狼狈。

　　最后，她只回复了两个字：“没事。”

　　“如果压力太大，可以跟我说。”王浩晨又发来一条，“有时候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白偌昕的手指悬在键盘上，颤抖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把一切都告诉他，想对他说“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最后，她还是删掉了已经打好的字，重新输入：“谢谢，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

　　发送。

　　然后她关掉手机，塞进书包最底层。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更凛冽了。白偌昕站起身，背起沉重的书包，慢慢往家走。

　　路灯一盏盏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短，又拉得很长。路边的商铺已经亮起了灯，暖黄色的光线从玻璃窗透出来，照在人行道上。

　　她看到一家奶茶店，橱窗上贴着“冬日特惠：热巧克力第二杯半价”。她想起去年冬天，她和林小雨经常来这里，买一杯热饮，坐在靠窗的位置，聊着无关紧要的八卦。

　　那时候的她们，还会为了一道数学题苦恼，但至少还有时间笑，有时间发呆，有时间做梦。

　　现在呢？

　　现在她们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白偌昕放下书包，洗了手，坐在餐桌旁。

　　“今天测验怎么样？”爸爸问。

　　“78分。”她小声说。

　　“怎么才78？”白雾升的眉头皱起来，“上次不是考了118吗？”

　　“那次是意外。”白偌昕低头扒着饭，“这次的题很难。”

　　“难也要想办法克服。”爸爸的语气有些严厉，“你不能因为一次考好了就松懈。”

　　“我没有松懈！”白偌昕突然抬起头，声音比想象中大，“我每天学习到半夜，作业多得做不完，我真的尽力了！”

　　餐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静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吃饭。昕昕压力大，我们要理解她。”

　　白雾升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白偌昕快速吃完，说了声“我饱了”，就回到了书房。

　　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拿出作业。

　　咖啡已经喝完了，她又泡了一杯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开来，像是重新获得了生命。她看着那些漂浮的叶片，突然想：如果我也能在热水中舒展开来，卸下所有的压力和负担，该有多好。

　　但现实是，她必须继续。

　　数学卷子，物理题，英语作文……一项项，一件件。

　　深夜十一点，她还在写英语作文。题目是“My Dream”，我的梦想。她握着笔，想了很久。

　　她曾经有很多梦想：当作家，当老师，当旅行家……但那些梦想，在堆积如山的作业和试卷面前，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切实际。

　　现在，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睡一个好觉。

　　但她不能这样写。她必须写一些积极向上的，符合老师期望的。

　　最终，她写道：“My dream is to become a person who can help others. I want to use my knowledge to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我想用我的知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写完后，她盯着那些字，感觉陌生又讽刺。

　　十二点，她终于做完了所有作业。但还有历史要背，明天要小测。

　　她打开历史书，那些年代、事件、意义，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爬满了书页。她强迫自己看进去，背下来，但大脑已经拒绝工作了。

　　凌晨十二点半，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梦里，她在雪地里奔跑，身后是堆积如山的作业和试卷，像雪崩一样追着她。她拼命跑，但怎么也跑不快。突然，她摔倒了，那些试卷像雪花一样落下来，淹没了她。

　　窒息。

　　惊醒时，她发现自己的脸贴在历史书上，口水浸湿了一小片。时钟指向凌晨一点。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床边，倒下。

　　闭上眼睛前，她想起王浩晨说的“有时候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也许他说得对。

　　也许明天，她会试着说出来。

　　但那是明天的事了。

　　现在，她只想睡觉。

　　窗外的夜色，深得像墨。远处，有隐约的犬吠声传来，很快又消失在风中。

　　冬天还在继续，雪还没有停。

　　而白偌昕的十五岁，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长跑，她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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