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雪尽，落我轮回

　　离开醉梦城后，是一路向北。
　　越往北走，天色越暗，仿佛被人无意间泼洒了过多的墨汁，连白昼都透着一股灰蒙蒙的压抑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积雪混合着烧焦的电线皮，冷冽中带着一丝刺鼻的焦糊。
　　沈清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这是十七前在林子里“猎”来的，那狐狸死得极快，皮毛完整，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十七，停一下。”
　　沈清秋勒住马缰。
　　□□的骏马喷出一个响鼻，白色的热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前方是一片枯萎的白桦林。树干惨白，上面长满了黑色的眼睛状纹路。风穿林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人在低声哭泣。
　　但在沈清秋的眼中，这片林子是“卡顿”的。
　　那些被风吹动的树枝，摇摆的幅度完全一致；地上的落叶，每隔三秒就会微微平移一下，像是有人在一帧一帧地拖动着背景图层。
　　“这里的渲染负载太高了。”沈清秋低声喃喃，“看来前面有个大家伙。”
　　十七策马靠近她，几乎是贴着她的马身。自从红尘阁那一夜后，他的警戒范围从三丈缩小到了三寸。只要沈清秋不在他的触手可及之处，他的数据流就会出现焦虑的波动。
　　“有东西。”
　　十七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那把名为“断念”的长剑，剑鞘上缠着沈清秋撕下的裙摆布条，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被他视若珍宝。
　　“是什么？”
　　沈清秋开启【超频视界】。
　　视野瞬间切换。原本灰暗的白桦林变成了由绿色线条构成的网格世界。
　　在前方三百米处，有一团耀眼的红光正在高速移动。
　　那不是生物的热成像。
　　那是一团高密度的能量反应堆。
　　“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的残影如闪电般从林深处扑出！
　　那是一头巨狼。体型足有牛犊大小，通体雪白，毛发如钢针般竖立。它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在昏暗的林间拖出两道长长的红光。
　　“嗷呜——！！！”
　　狼啸声震耳欲聋，甚至带着某种金属摩擦的刺耳高频音。
　　十七动了。
　　他从马背上腾空而起，黑色的衣摆在空中猎猎作响，像是一只展翅的苍鹰。
　　铮！
　　寒光乍现。
　　这一次，沈清秋没有出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在欣赏。
　　十七的剑术变了。以前他的剑是纯粹的杀人技，精准、冷酷、直线最短。但现在，他的剑招里多了一丝“韵律”。
　　那是他在模仿沈清秋教他的《弑神篇》——利用世界的BUG，寻找逻辑的断点。
　　那头巨狼扑空的瞬间，身体还在半空，十七的剑尖已经点在了它腰侧三寸的地方。
　　那里没有任何要害，甚至还有厚厚的皮毛覆盖。
　　但在沈清秋的眼中，那里是巨狼模型的“贴图接缝处”。
　　噗嗤。
　　一声轻响。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巨狼，在被刺中的瞬间，动作猛地僵滞了。就像是一台正在运行的机器突然被切断了电源。
　　紧接着，十七手腕一抖。
　　巨大的狼头冲天而起。
　　没有想象中鲜血喷溅的惨烈场面。
　　从那断裂的颈腔里喷涌而出的，不是猩红温热的兽血，而是一种银白色的、粘稠沉重的液体。
　　那液体落在雪地上，没有渗入泥土，而是像水银一样聚集成一颗颗圆滚滚的珠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果然。”
　　沈清秋翻身下马，走到狼尸旁。
　　巨狼的尸体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
　　“这也是……假的？”
　　十七收剑归鞘，走到沈清秋身边，低头看着地上的水银血，眉头微皱。
　　他不理解。在他的数据库里，狼应该流红血，有内脏，会腐烂。
　　但这个东西，死得像个被卸载的程序。
　　“对于这个世界的凡人来说，它是真的妖兽，会吃人，会流血。”沈清秋蹲下身，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那摊银血，“但对于我们来说，它是‘电池’。”
　　她扔掉树枝，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熟练地剖开了狼尸胸腔的位置。
　　那里没有心脏。
　　只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晶莹剔透的菱形晶体。
　　晶体内部流淌着蓝色的光晕，像是一颗被封印的星辰。
　　“妖丹。”沈清秋将那晶体挑了出来，放在手心。入手冰凉，甚至带着微弱的电流酥麻感。
　　在修真界，这叫“妖丹”，是妖兽一身精华所在，修士们杀妖取丹，用来炼药或镶嵌法宝。
　　但在沈清秋眼里，这是一块**“高能聚合电池”**。
　　“吃吗？”沈清秋把“妖丹”递到十七嘴边，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喂他吃一颗糖葫芦。
　　十七愣了一下。
　　他看着那颗闪烁着蓝光的晶体，体内的能源系统瞬间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渴望。那是饥饿，是对于能量补充的本能需求。
　　自从苏醒以来，他一直依靠自身储备的备用能源运行，红尘阁那一战更是消耗巨大。他确实“饿”了。
　　但他没有张口，而是看着沈清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脏。”
　　这是从尸体里挖出来的。
　　沈清秋失笑。
　　“矫情。”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将那颗晶体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直到它晶莹剔透，不再沾染一丝银血。
　　“这下干净了。张嘴。”
　　十七这才乖乖张开嘴。
　　沈清秋手指一送，指尖无意间擦过他冰凉柔软的唇瓣。十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颗坚硬的晶体吞了下去。
　　瞬间。
　　嗡——
　　一层淡淡的幽光从十七的皮肤下透出，顺着他的血管蔓延至全身。他原本因为能量亏空而略显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了一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原本有些黯淡的流光再次变得充盈深邃。
　　【能源补充完毕。当前充能：35%。】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整个系统的运行效率瞬间提升了30%。
　　“什么味道？”沈清秋好奇地问。她一直很好奇这些电池是什么口感。
　　十七抿了抿唇，似乎在回味。
　　“薄荷。”他认真地回答，“还有一点……铁锈味。”
　　沈清秋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走吧，前面有个破庙。今晚我们就在那里歇脚，顺便……研究一下这个世界的‘生态链’。”
　　……
　　夜深了。
　　破庙里燃起了一堆篝火。
　　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呼啸声像是野兽的嘶吼。但在这小小的庙宇里，火光跳跃，温暖如春。
　　沈清秋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图。
　　“十七，你看。”
　　她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代表“凡间”。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包住它，代表“修真界”。
　　“我们在凡间遇到的，是纸扎人。”
　　“我们在修真界遇到的，是这种流着水银血的机械妖兽。”
　　她在两个圈之间画了一条线，“这说明，修真界的‘真实度’虽然比凡间高，但也高得有限。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资源采集场。”
　　她指着那个代表妖兽的点。
　　“这些妖兽，不是生物。它们是自动化的‘采集机器人’。它们在天地间游荡，吸收那些被污染的灵气（废气），然后储存在体内的晶体（妖丹）里。”
　　“而修士们猎杀妖兽，夺取妖丹，其实就是在回收这些能量块。”
　　“所谓的修仙……”沈清秋扔掉树枝，看着火光，眼神幽深，“不过是一场建立在工业废墟之上的、低效的能量循环游戏。”
　　十七静静地听着。
　　他其实听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社会学隐喻，但他听懂了“虚假”和“游戏”。
　　他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把“断念”剑，正用一块磨刀石细细地打磨着。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清秋。”他忽然开口。
　　“嗯？”
　　“如果世界是假的……”十七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倒映着跳动的火焰，“那……我是什么？”
　　他是天道的杀毒程序。如果天道是假的，是坏的，那作为维护者的他，岂不是最大的帮凶？或者，也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零件？
　　沈清秋心头一颤。
　　她看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迷茫与脆弱。这个拥有了自我意识的AI，开始思考“我是谁”这个终极哲学问题了。
　　她挪了挪身子，坐到他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
　　“十七，伸出手来。”
　　十七放下剑，摊开掌心。那只手掌上，红尘阁留下的贯穿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粉红色的伤疤，横亘在掌纹之间，像是一条新生的命运线。
　　沈清秋伸出手指，轻轻描绘着那道伤疤。
　　“你看这道疤。”
　　“它是热的，会痛，会愈合。”
　　沈清秋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注视着他，“在那些冷冰冰的代码里，这是你为自己挣来的‘血肉’。”
　　“世界可能是假的，妖兽可能是电池，灵气可能是废气。”
　　她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
　　“但这颗心跳是真的。你掌心的温度是真的。你为我挡剑时的那份不想失去的恐惧，也是真的。”
　　“十七，不论你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沈清秋凑近他，鼻尖轻轻蹭过他的鼻尖，声音低柔得像是一句咒语：
　　“在我这里，你不是程序，不是神，也不是剑。”
　　“你只是我的十七。”
　　十七的瞳孔微微放大。
　　系统里那些纷乱的逻辑回路，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运算资源都集中在了一点——那就是眼前这个女子的温度。
　　【定义更新：自我 = 她的十七。】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似乎想要将两人的骨血都揉在一起。
　　“嗯。”
　　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动作生涩，却虔诚得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我是……你的。”
　　那一夜，窗外的风雪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破庙的墙壁虽然斑驳，但在火光的映照下，那流动的银色妖血不再显得冰冷恐怖，反而像是地上流淌的月华星河，见证着这虚假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依偎。
　　挑灯看剑，剑似流银。
　　拥人入怀，心如暖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仅是武侠，更是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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