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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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水田乡往事


      端午节要到了,路边摊和超市都卖起了粽子。本地常吃的是清水白粽,煮好了泡在清水里保存,吃的时候用一根筷子戳起粽子蘸一圈白糖,有一股清淡的粽叶香气。
      赵秋在路边摊试吃水果后,买了些农户自种的李子——一个个鲜红色、个头小小的果子,看上去有点活泼。刚把袋子挂在电动车上,江群打电话过来了。
      “下班了吧?你怎么都不回我消息?”江群开口就说。
      “我买菜呢,要不是付钱还真没注意手机信息。您有什么事?说吧。”
      “哎哟,现在你们俩还自己开火了?我还担心离了老的,你们都是吃外卖呢。马上过十五,你记得和杜雨回来给亲戚屋里送茶。你要去乡里看你爹爹奶奶就自己安排,我不过去。你几个姑妈打电话说提前找个星期天过来送茶,我和你爸打算到宾馆开个麻将房,好安排她们打牌。到时候,你和杜雨也过来玩一下,一起吃饭,或者你看你们想不想打牌。”
      “好,我心里有数。我抽时间提前过去送茶,到时候就不去和你们打牌吃饭了。”
      “怎么了,杜雨开车过来或者你自己开车不是方便得很吗?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大地方,隔得很远吗?你们不一起过来?怎么回事?”江群不解。
      “您就不要问了。”
      “我是你的姆妈!未必我问一句都不行吧?”江群有点不耐烦了。
      “我搬出来了,都搬出来个把月了。”赵秋很平静地回了江群。
      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激烈地提问,赵秋推说骑车不方便,下次再说。最后在江群“你把车还留在那边了?”的声音中,赵秋挂了电话。
      本地的习俗是在端午月过十五——农历五月十五,吃咸鸭蛋、皮蛋、清水粽子、芝麻糕、绿豆糕,嫁出去的女儿要带着姑爷给娘家亲戚送礼品,称“送茶”。现在年轻人大多嫌麻烦,老一辈的礼数还遵循着,只是没那么讲究了,有些不太拘礼的人家,用一提桔片爽、一箱八宝粥就打发了。赵秋倒是记得,她打算这周末就去送掉,再专门去乡下看爷爷奶奶,没想到江群还特地打电话来说了。
      回到家里,洗了李子,看到餐桌花瓶里那两枝白百合已经掉了大半花瓣,她起身收拾好,回到沙发那边。杜雨发了图片过来,还是家里的小乌龟,还有家里新开的“卡萨布兰卡”百合。杜雨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娘家送茶呢?我准备东西,到时候一起过去。”赵秋并没有回杜雨。
      赵秋再接到电话是第二天,江群要她下了班直接去一间饭店的包间。江群在前一晚就打电话问杜雨他俩的情况,杜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时他在自己爸妈那边吃饭,杜爸杜妈也就知道了赵秋搬出去的事。杜雨这个月来一直推说赵秋总是加班,太忙了,他是为了省事来爸妈这边吃饭。这下,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刻。
      赵秋推开饭店包间的门,其他人都到了,几双眼睛都扫向她这边。她自然地落座,在圆桌的另一边,离每个人都很远,抬着头,等待着即将砸过来的问题。杜雨低着头不作声,再见面是被家里长辈推动的,他不希望是这样。
      “你们结婚五年了,是该要个孩子了。你就为这事搬出去?又不是有什么不能商量。”江群板着脸对赵秋说道。
      “你是这样说的?”赵秋看向杜雨。
      “妈,我们,额……我和赵秋……嗯……”杜雨支支吾吾说着,并不敢看着江群。
      “这事你们瞒着我们两边大人这么久,是打算瞒到几时?她不省人事,你也不省事?”江群不悦,问杜雨。
      “亲家,是这样的,我们一直都还蛮顺着伢儿们的意思。他们当初要搬出去我们也赞成,年轻人嘛,有自己的空间是好事。这几年,我和他爸爸绝对没有催过他俩生伢,不可能有我们这边施加压力给杜雨,让他去传话给小秋。这杜雨也真是的,这长日子也不跟我们说。这回这事是我们不对,没有多关心他们小家庭,我向您这边先赔不是。有什么事都好商量的,关键我们也不晓得这两个娃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杜妈给江群续茶,笑着说道。
      “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想的,你说呀。”杜妈推推杜雨。
      “我只是觉得我和赵秋可以要一个孩子了。”杜雨回话。
      江群和赵爸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赵秋,杜爸杜妈看了眼杜雨又看向赵秋。
      赵秋叹了口气,看着杜雨说:“你就只能说出这来?那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不想生孩子,你想要孩子,所以我搬出去了?”杜雨想回话,嘴巴张开又闭上了。赵秋点了下头,提了口气又呼出气,她很想忍住,还是站起身说了:“这时候了你还逃避,不好意思面对屋里老的们,那你私下好好地找我诚恳地谈一次不行吗?一定什么事情都要别人推着你吗?我状态不好的时候你逃避、冷漠,我都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现在你这样,我真的觉得你好没用!你能逃避到几时?想离婚你就直接说好了,不要沉默地把什么都推给我。”
      “你在说什么话啊?”江群生气地要站起身,被赵爸拉住了。
      “小秋,你不要激动,有什么你和我们说。”杜爸起身劝赵秋。
      “我不想离婚。”杜雨小声说。
      “当然咯,你是离婚都不敢主动提的人,什么都要别人推着的人。”赵秋不再看杜雨,转身要走。
      江群喊住赵秋:“今天都来和你好好说话,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脾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秋笑了一声,回道:“您几位昨天就沟通好了,两边都商量了见面,直接通知我把我拉过来,那怎么不问清楚杜雨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就是觉得是我不想生孩子的问题吗?要我不要激动,说我脾气不好,都认定是我发疯了,我到这里还能说出个什么花来?他都不肯作声。”说完,为了不打扰他们吃饭,赵秋就离开了,江群一直在后面生气地喊她。赵爸拉住江群:“别说了,小秋下班过来,饭都没有吃。随她去吧。”
      回去的路上,赵爸的车胎轧到了钉子。他抱怨着城南这边的路不好,总有人故意撒钉子,怀疑是附近维修厂搞的鬼。江群不想理会他,也不愿附和这没由来的猜测——他总是像个家里的局外人:你关心的是粮食和蔬菜,他在意千里之外不相干的战争。江群让赵爸把车送去维修,自己走回去。赵爸笑她怕是被赵秋气疯了,城南走回城东有七公里路。她只是摆摆手,不再言语,下车离开。
      下了几天雨后,天没那么热了。本以为今年多个闰六月会更热些,天气却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表演。江群因为前两天睡觉没盖薄被有些感冒,不知该怪这乱来的天气,还是更年期过后身体渐差的自己。
      城南新建了许多商场,街道和商店透着新气,连带着江群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希望大道上。她不理解赵秋为什么要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偏要让生活变得混乱。赵秋工作几年结婚后,江群本以为不用再操心大女儿。只要小女儿大学毕业争取考研去金陵,她再设法多联络金陵的伯父家,帮孩子谋份好工作,就算完成任务,这样才敢稍微放松些。赵秋现在的状态,让她这个做姆妈的很难过。
      江群比她大姐江梅小四岁,她的人生曾与大姐紧紧相连。母亲生她时就走了,父亲在她十岁时病故。如今,她早已记不起父亲的面容,只记得他临终前急促的喘气声,以及最后望向她和姐姐的那一眼;她也不知如何想象母亲的样子。对她来说,江梅是个很好的姐姐,更是她的恩人——没有姐姐,她都不知道当初能不能活下来。
      她们生活在水田乡,那里的日子是用无尽的劳动来抵抗无边的孤寂。江梅念书到了小学三年级,家里太困难了就没读了。父亲就靠做力气活和种田,尽力在供姐妹俩生活。父亲去世后,叔叔和婶婶偶尔接济,但乡下家家都苦实在是能力有限。在江群的记忆里,姐姐很能干,当然后来她才明白,能干都是没办法。人这一生,能有多少办法呢。
      那时,江梅对江群说:“妹子,你要好好读书,学知识,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供出去。”可她也只比妹妹大四岁。江梅曾打过妹妹——当妹妹念书成绩一般时,她拿笤帚追赶着打,却又在邻居指责妹妹“爷和娘都死了,姐姐供读书还不想办法把书读烂,你有资格玩吧?屋里又穷又没得着落,再不努力就真该死了”时,把妹妹拉回家。江梅抱着妹妹哭,说对不起她:“你不听外面的人瞎说,也不要觉得你比哪个差一些。那有年轻伢们不喜欢玩的?是我太怕了,怕帮不上你。你要是真没读出去,日子会和我一样苦,我只能是想办法以后让你嫁出水田乡,至少白田乡还有活路。”这时,江群会内疚地哭。
      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又苦又幸福。镇上运输站养着许多匹马运货,需要大量草料。江群放学了就和同村的同学们去拔草割草,窜在各个村子的田地里,割“胖根儿”草、抽野麦子——这些马儿爱吃的。拔草卖到搬运站做草料,每次能赚一毛钱。每天都要防着各家田主人的追打,他们总嫌这些孩子割草时会踩坏地里的庄稼
      休息时,江群会跟着大姐在凌晨拖板车出去批发菜卖,她不放心大姐一个人。此前,江梅曾在凌晨拖菜回来的路上被小青年尾随,她很害怕又舍不得一车菜,碰巧看到前面有同样夜里做工的人,就开始大喊大叫吓走了那青年。此后,江群总是希望能帮姐姐多干活。
      有一年暑假,江群从叔叔家借到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打算去市里批发棒冰卖。村子里的老人笑话她:“这些都是村子里男青年和男孩子想到的活计,你一个姑娘伢能吃得起这亏?”江群觉得自己可以——姐姐能做那么多活,自己卖雪糕怎么会有姐姐累?江梅很支持她,给了她钱,只叮嘱她多向同村卖冰棒的同学打听情况,注意安全,去远处的村子别落单。
      江群能借到自行车,是因为姐姐这些时日一直在帮叔叔家插秧。江汉平原的水稻是种两季,还会种一季小麦。暑假这时候就赶上最忙的“双抢”时节——割早稻、翻地、抽水、插晚稻秧,人与天地斗,与自己斗,无数的血汗隐入水田。
      在无情的高温高湿的梅雨季、伏天里,江汉平原接住一批又一批她最虔诚的子民。俗文旧事里说米里有神仙,要敬重粮食。若真有神仙,那只会是这片土地的子民用自己的愿力、勤力、精力还有消失在水田里的泪迹供奉的。付出十倍力气换回一点收获的“天恩”,神是这些土地之子本身。
      江群和同村已经卖棒冰的同学骑车去复州市里进货,批发六盒共一百二十颗棒冰,放在自行车后座的泡沫箱里。他们骑到比自己村子更偏更远的村子叫卖:“卖冰棒、卖棒冰、吃雪糕哦——”总会有孩子们跟着自行车跑,有钱没钱都跟着,也有大人买一两颗,还有孩子偷偷从家里拿几枚鸡蛋来换雪糕。叫卖一天下来,人热得要命,全身衣裳像是被暴雨撾过一样,能摎出水来。但江群是开心的——卖一颗棒冰能赚五分钱,全卖完能赚六元!也曾有单独一个人走村卖棒冰时,遇到男青年拿了棒冰就跑,她为了安全考虑,只能认栽。那个暑假苦吗?苦啊!但再苦也比姐姐在水田干活轻松。一个假期下来,她赚了近两百元的巨款。姐姐让她把钱自己存着,零花用一点,大头攒着念书。
      妹妹没有考上高中,江梅四处打听出路。她不想妹妹断了继续读书的念想,绕了十八道弯打听到外地有学技术的中专,还专门跑去咨询;回来后,费劲力气托到人给江群改名字复读一年。第二年江群分数达线,去外地念了会计。江群原名是叫“江小妹”。
      江梅曾因自己的名字和村里妇人吵架。妇人们说:“你这伢肯做事又有么用哟?命太歹了!‘梅’字苦哟,寒冬腊月的花呀,不好,冻死人哦!难怪克父母,以后怕是还要克子克夫,造业哦!”她气得恨不得耳朵都能冒烟熏死对面的老太婆:“克么事克?我先克死你这老不死的!老不羞,面皮比墙厚!你命好,你命最好,命好到来欺负我没了爹娘,和我比命好?我今日就把话放到这些:你要是嘴巴再七飞八甩,你屋里最好有人天天守到,反正这路上多的是砖头!你敢对我妹妹说这种闲话,我让你亲自去问我爷和娘,我克不克他们!”妇人们骂骂咧咧走了。
      江梅想:梅花再不好也是红艳艳的花,再说梅花又香又好,有首歌不是唱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吗?我肯定能把日子过得都是红艳艳的光!有次她在市里富户家干杂活,听到东家的女儿名“琼”,东家太太说“琼”是美玉,就是看待女儿像宝贝玉石一样才起的这名。后来帮江群改名时,她想起了这事,想给小妹改“琼”。当时是手写登记,方言“琼”和“群”同音,“江琼”变“江群”。过了段时间,她知道后又跑了一趟,工作人员说:“您就别麻烦了,这都是一个读法,没关系的,‘群’还是拔群出萃的好意思,妹子以后能出头的。”这事也就算了了。
      江群外地念书回来,在市里的纺织厂找了份文职,稳定下来。江梅心里可以呼出一口“总算是供出来了”的气了。妹妹不用在水田乡重复种地的命运,她也算对得起那可怜早死的爸妈。江群住厂里的宿舍,吃的食堂,休息时和同事去看电影,却更心疼姐姐——姐姐为了她,把结婚的事都捱迟了
      江梅快要结婚时,江群把攒的钱给姐姐,被推掉了。江群给姐姐跪下,说:“姐姐是我的菩萨。”
      江梅扶起她:“人只有需要的时候才拜菩萨,有用就是菩萨,没用就是一滩泥。我不是你的菩萨,我是你的姐姐,我们是同一个姆妈生的。我只希望你能找个好人家,有对你好的人。以后你成家了,把日子越过越好,和丈夫一起越走越高,离水田乡越远越好。你过得好,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江群伏在床上哭,江梅轻抚着她头发:“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你把钱留好,你的心意我晓得,我屋里妹子心最善。以后要用钱的时候多得很啊。你要过年轻人的日子,出门玩、交朋友都要用钱。不要想那么多,好好过年轻人的日子,该上班上班,该玩就玩,该交朋友就交朋友。”
      “没有姐姐,我没有现在的日子……能不能活下来都两说!”江群哭到说话都使不上气。
      “以后我就不重要了,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我待你好,不是想要你觉得亏欠我、回报我,是不想你像我一样瞻前顾后讨生活。你过得好,我就功德圆满了,你不欠什么。我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你为了我把自己都耽误了,吃了好多苦。什么都不要我的,什么好都没讨到!”江群哭到无声,脖子上的筋绷得像要断掉。
      “小妹,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们不要菩萨,我们是自己的菩萨。我成全我,你要成全你。我和谁过都能把日子过好的,你不要挂记我。你真的不欠我什么。”
      江群工作后认识了单位运输部的赵爸,谈了场年轻人的恋爱,随后结,婚后婆家小姑帮江群换了家更好的厂子做事。赵爸英俊挺拔,轩然霞举,常有人问他家是不是边疆少数民族迁过来的,不然本地哪有面部像雪山般峻峭还身形高大的人。江群认为自由恋爱的自己是幸福的,丈夫幽默又体贴,她很满意。
      江群身体不算好,个子也小小的。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姐姐什么都是紧着她,而姐姐自己个子更小。她结婚多年才怀上赵秋,此前偷偷哭过无数次——她知道丈夫每次去乡下都会和老人吵架,在这里,没有生养只能是女人的错。
      生赵秋时是酷暑夜的半夜,人民医院那会偏偏停电了。医院发电机怎么也带不动设备,打电话向两公里外的分院协调,情况危急,医生让赵爸把附近商店的蜡烛全买来。那天,白色的长蜡烛点燃了整个走廊和产房。江群不敢相信怎么就如此巧,又明白世缘难料——不然为何自己小小年纪父母双亡?为何水田乡的人一代代像被诅咒一样重复着问天的命运?她想起姐姐说的话:要做自己的菩萨。她要相信能平安生下这个期待已久的孩子。她在心里祈祷:如果我撑住,上天会垂怜我吧!
      分院紧急调来了发电机,赵秋平安出生。江群看着这个有着粉色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的婴儿,觉得她真的好漂亮,不像别的新生儿皱巴巴。那时,她发愿要对这个孩子好,用一生守护这个娃。昏睡过去时,恍惚间,那些烛光点点的白蜡烛像一朵朵栀子花,夏天的栀子香伴着她。
      此后十年,生活的细碎玻璃片总是折磨着她,膝盖仿佛总是血肉模糊。没生出儿子让每个人都可以对女人指责。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嫁出去的几个姑姐都能以丈夫姐姐的身份来“提点”她。她不喜欢赵秋的大姑妈,尽管知道大姑妈不是坏人,是个从白田乡嫁到水田乡的苦命人。
      水田乡的姑娘谁不想嫁白田乡?大姑妈怎么就那么傻!
      嫁到水田乡,搁到不好的人家,是要日夜做事的。
      那时水田一年种两季,累垮许多人。女人们得眼盲症的不少,夜里看不清东西了也要继续插秧;来月事时,照样泡在水田里;酷暑伏天,一刻不得闲。
      活着嫁过去,死着抬回来。多的是受不了喝药水求了结的女人。
      江群一直记得小学同学美芝。美芝念到五年级,老师说她念书好,劝她家里人也没劝动,她没能继续念初中。快嫁人时,美芝遇到江群,兴奋地讲自己终于能离开水田乡,嫁到白田乡——就算再苦,也只有几亩白地,再也不用种两季稻子一季麦了,离市里还近,工作机会也多。
      在九八年,美芝所嫁村子里的妇女们坐船去江对面的竟陵市赶工干活,能赚不少钱贴补家用。竟陵种大田的承包户多,需要大量的人去做小工薅草、捡棉花。那次是一辆机船,很大,大家着急赶工就都扛着锄头挤上了船。船到河中,看着看着就沉了,无一生还。打捞持续多日,许多遗体都是两人紧紧抓在一起,根本分不开。出事的村子里,好多人家门口都停着棺,有的人家是一家停几具。就是在白天,没出事的人家都不敢出门。
      想起美芝,江群就胸口发闷泛苦。美芝的两个孩子比赵秋还大几岁。她不明白:水田乡的女人苦,白田乡的女人找活路也苦,为何自己这种有单位、被乡邻妇人艳羡的能稳定赚钱的女人,也有逃离土地和农田之后的苦?难道真如邻居当年所说“没有把书读烂”?她想知道,离开了复州,走到很远很高地方的女人,是否有她们这些离不开的女人的苦恼。
      丈夫可以用争吵挡掉一些话不落进她的耳朵,但只要日子继续过一天,江群知道他不可能和家庭决裂,她也不希望如此。早年家里没男孩、父母早亡,她和姐姐受尽欺负,无限苦楚无处诉。她甚至想,就算不为了要男孩,就当是给赵秋一个伴,一个她和丈夫离开后还可以互相依靠的血缘至亲——她和姐姐那么好,相信手足之情的珍贵。
      生了赵秋十年后,经中西医调理过多年的江群终于再次怀孕。孕期,赵秋的三个姑妈陪着她找熟人医生,医生看完点头示意,三个姑妈欣喜若狂,小姑一直在抹眼泪。大姑姐常提着新鲜蔬果、土鸡去来市里看她,放下东西叮嘱些话就走,也不肯留下吃饭。
      一次,大姑妈又提着东西来,还有一张新的漂亮宝贝海报。江群很委屈,很想把无数的气撒出来。忍到大姑姐走后,她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发旧发白的“可爱男宝宝”海报,抚着自己的肚子,想着这个被期待着的、会被疼爱的、还没出生就被爷爷取名为“赵卓一”的孩子。她的头侧到一边,枕巾被浸湿了。
      孩子出生后,爷爷拒绝来医院。赵秋在门口拉着小姑问:“能进去看弟弟吗?”小姑让大姑妈带赵秋出去,安排大姑买盒饭,自己则走到一边打电话给那个医生朋友,言语激动。
      赵秋跟着姑妈们去乡下老家,埋头啃着甜瓜,听到大姑对爷爷奶奶说:“您二位也不要怪小雪了,这多年没见,她也不知道她那个医生朋友信佛了。人家本来就点个头没直说,现在怎么也怪不到别人府里。”甜瓜甜得发苦,赵秋喊奶奶,奶奶不耐烦地抓过她手里啃了一半的瓜,挖掉中间的瓤:“你这贪心搞么事?芯都不去肯定又甜又苦啊!”
      赵秋的爷爷奶奶跟小姑回了江陵,奶奶继续给小姑家工厂食堂烧饭,爷爷如常接送小姑女儿心心上下学或帮忙工厂打杂,小姑每月给爷爷奶奶的钱加起来有八千多。
      江群月子里,江梅从京城儿子那边回来看她。她看着孩子对姐姐说:“别人都嫌这伢不是儿子伢,我偏要把她当娇娇宝贝,好好培养她。我娃儿不比别个差,一定会前程似锦。姑娘伢一样能出状元郎,我肯定不会亏了我的伢。”
      江梅回她:“是这个理。人家唱戏的就唱了女状元、女驸马,古往今来都有要强的女将,不比男将差。你先养好身体。”
      赵秋的大姑妈带着她来给江群送鸡汤,江梅对着侄女笑了笑,扫了眼大姑妈没给好脸色。江群突然匍在姐姐身上哭起来,江梅只是轻轻拍着她,把叹息咽了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赵程锦都念大学了,江群始终记得那种屈辱和痛苦——就像人被掰开揉碎,你怎么也拼凑不起来。她好想找个人怪一怪,找不到,每个人都在说自己好苦、说自己没有坏心思。都没有坏心思,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江群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不喜大姑姐,对方明明算善良和本分,从白田乡嫁水田乡,累死累活,赌鬼老公不成器,那混蛋男的还抢劫犯事逃跑了,让妻子儿女过着辛苦的生活。赵秋的表妹萱萱和表弟伟伟,从小没少被同村孩子厌弃和欺负,周围大人也不让自家小孩和他们玩耍,被说“他爸是罪犯,是‘鬼打架’”。大姑姐养活这两个孩子不容易,婆家没有亲戚帮她,也从不麻烦娘家。萱萱高考后出了那档子倒霉事,伟伟身体不好,不知道大姑姐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想过,大姑姐没有什么错,自己同为女人,甚至会心疼她。那自己没来由的厌到底是什么?现在懂了——也许不是厌,是怕。她怕什么?怕厄运降临。小时候,同村的有些孩子欺负她,拿石子掷她,姐姐带着她去别人家里要说法,对方只是嫌恶地赶她们走,嫌她们是晦气本身。她记得那妇人对自己孩子的喊叫声“要你不要到她屋里附近,要你不要和她们玩,她们没有爷和姆妈”。
      远离那些不幸的人就能远离不幸吗?不幸的人那么多,他们冒犯了过安稳日子人的人生?装作那些人不存在,命运就会放过自己?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视而不见,会比较安全?江群不知道,甚至不愿意“知道”自己是个被生活日磨一日,充满焦虑和恐惧的女人。赵爸工作辛苦,却多年不上进,是因为家里没儿子吗?她不想深想。他们住着赵秋九岁那年搬进的老小区的老房子,小女儿程锦念书还有几年,多的是用钱的地方。她知道对不起赵秋——女儿工作后住家里,一直添置家里物品,逢年过节还给父母发红包。明明是年轻孩子,却那么节约,住家里时都没添过多少新衣服,说反正单位要穿工服,房子也是自己攒的钱买的,做父母的没舍得拿钱给她,觉得她会体谅父母,毕竟她是个善良孩子。江群在赵秋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拿多少钱出来,想到这里,愈发觉得亏欠女儿,她想女儿是明白她的难处的,要是不明白也不会什么也不说,默默承受了这些。
      走在路上,靠近城东街上越来越暗了。老城区怎么比得上新城区?旧事物终究赶不上新事物。江群想着,自己五十八了,还能再做几年事。千禧年后纺织厂效益不好下岗,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小无纺布厂做工到退休,退休金一千出头。这几年无纺布厂子多,帮好几家厂子做代账,口碑做起来了,活也多了,有钱赚是幸事,身体吃不消也是真事。
      从来是想像姐姐托举自己一样爱护女儿,可女儿的状态怎么过得像姐姐一样苦?她是哪里不满意的?又不是当年水田乡女人一样,明明没有婆家苛待,还有稳定体面的工作,丈夫性子也好,不是生孩子的问题那会是什么呢?她的脸为什么像自己当年生程锦时一样愤怒?
      想到这些,这无望的人生,江群坐在路边樟树下哭起来。打扫落叶的环卫大姐望了下她,不好过去也没离开。刚下晚自习穿着修改了裤腿的校服、别着各式可爱发卡的几个高中女生边吃着买的炸串边走着,她们看到了路边的江群。一个妹妹拿着纸巾蹲下来递给她:“婆婆,婆婆你啷个回事哦?你要不要紧哦?”江群抬头,接过纸想说谢谢,拿到纸还是忍不住别过头控制着哭声,她不想自己年近花甲还如此不体面。几个女孩都围过来:“不要紧的,不哭了哦婆……伯母,不哭了哦,不要紧的。”
      走到楼道,跺了几下脚后声控灯也不亮,江群摸着黑看着手机屏幕的光上楼,钥匙转了好久才开好门。丈夫已经熟睡,有着轻微的鼾声,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打鼾、起夜多,两人早已分房休息。
      洗漱完拖好地、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卫生间窗子映出她的脸,“伢儿们喊我‘婆婆’,我已经这老了啊”。“赵秋那时候上学总是学习,也不打扮,她下晚自习有没有和朋友去逛一逛买吃的呢?”江群不再想,设置好洗衣机时间,换上卫生间门口发黄的塑胶拖鞋——走路时,鞋底会和黄色的旧瓷砖擦出“嘚、嘚、嘚”的响声。小区隔壁的老单位绿化好,夏夜的虫鸣让人梦回乡下,只是今夜,她又没法睡个整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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