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路灯与归巢鸟

　　第十一章：不登校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那就拜托您了）

　　李星光对着空气鞠了一躬，又坐直，换了个表情。

　　「本日はお時間いただき、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感谢各位今天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いえいえ、こちらこそ。」（没有没有，这边才是）

　　她自己给自己打着对手戏，连面试官的声音都模仿得一本正经。

　　说完这套，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

　　「已经中午了啊……」

　　她伸个懒腰，顺手点开聊天软件。最上面停着一条昨天晚上的消息。

　　祐也：
　　明天中午我休息，去你那边一起吃饭吧。

　　下面是她回的“OK”和一个举刀叉的小人表情。

　　现在——消息列表一片安静。

　　她打开对话框，打了一句「起床没？」又删掉，最后只发了个简单的：

　　星光：
　　你不是说要来吃午饭吗？

　　消息发出去，像石头丢进湖里，一点回音也没有。

　　她盯着屏幕看了十几秒，忍不住嘟囔：

　　「这小鬼，该不会睡死过去了吧……」

　　脑子里飞快闪过几种画面：
　　??在床上裹成一只卷饼睡过头
　　??在便利店被店长抓去加班
　　??甚至在外面打球滑倒摔断腿（？）

　　她自己被最后一个画面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

　　「冷静，别自己给自己编惨剧。」

　　可过了五分钟，聊天框依然安静。

　　李星光咬了咬嘴唇，瞄了一眼对面那扇熟悉的门。

　　「……要不要去他家看看？」

　　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她立刻又给自己踩刹车：

　　「还是算了，不要去打扰人家的生活。你谁啊，你只是一个邻居而已」

　　——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门口了。

　　拖鞋踩在走廊的地板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吱呀声。隔壁的门近在咫尺，门铃按钮在眼前，就差那一下——按下去。

　　李星光抬起手，悬在半空，足足犹豫了三秒。

　　「……按一下也不犯法吧。」
　　「就确认一下他还活着。」

　　她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勉强的理由，终于用指尖轻轻按下门铃。

　　「叮咚——」

　　走廊里恢复安静。

　　没人回应。

　　她又按了一下，这回稍微用力一点。

　　「叮咚——」

　　正当她准备自我嘲讽一句“好嘛，人家根本不在家”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缝缓缓被拉开了一点。

　　——

　　「……谁？」

　　後藤祐也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

　　平时被发蜡打理的像是小刺猬一样的黄浅色短发，此刻乱成一团，刘海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眼睛有点肿，眼尾发红，像是刚醒，也像是没睡好。

　　李星光第一反应是：

　　哇，好惨。

　　第二反应是：

　　……但还是挺帅的。

　　她一瞬间有点恼火自己的花痴思路，飞快把注意力往正常方向扳回去。

　　「你怎么才开门啊？」
　　她故作轻松地抬眼看他，「我还以为你已经蒸发了。」

　　祐也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聚焦。

　　「星光……姐姐。」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哑，带着发烧才会有的那种干涩。

　　李星光眉头一皱。

　　「你声音怎么这样？」她往前一步，抬手就去碰他额头，「你不会是——」

　　掌心一接触，下一秒，她整个人都皱成一团。

　　「好烫！」

　　那温度根本不用体温计，手一放上去就知道不对劲。

　　祐也下意识想躲，动作却慢半拍，只能任由她摸了一下。

　　「没事。」
　　他嘴硬，「就是有点困。」

　　「困个鬼，你这是快煮熟了好吧。」

　　李星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已经很自然地撑在门上，一边说一边往里挤：

　　「让一让，我进来。」

　　——

　　房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安静。

　　窗帘拉着一半，外面的光线被过滤进来，屋里泛着一点灰蒙蒙的亮。桌上还放着喝到一半的水杯，旁边一包拆开的感冒药，散着几颗。

　　「你吃药了吗？」

　　「……忘了。」

　　「体温计呢？」

　　「那边。」
　　祐也抬了抬下巴，指向电视柜的方向。

　　说了两个字，他好像更晕了，扶着门框的手微微一滑。

　　李星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喂！」

　　她手指一紧，才发现他的手臂比以前粗了不少，骨节仍然分明，却不再像初中时那种瘦骨嶙峋的感觉。身上的热度顺着衣服传过来，烫得她有点不知所措。

　　「站不稳就别逞强。」
　　她小声嘀咕，「进屋去，床在哪儿？」

　　祐也被她半推半拉地往里带，脚步却有点飘。

　　走到床边时，他不知道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重心一偏，往她这边倒过来。

　　李星光一个没准备，被他整个人压得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瞬间，她只来得及想到两个字——

　　完蛋。

　　下一秒，少年整个人靠在她身上，脑袋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肩头一沉，热度一下子贴上来。

　　隔着毛衣，她都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那不是小孩贴过来的轻飘飘的重量，而是实实在在的、已经长成一米七几的少年的存在感。

　　李星光整个人僵在原地。

　　喂喂喂，这发展是不是有点快——

　　她耳边是他的呼吸声，很浅，却有一点发烫。几缕乱掉的头发垂在她锁骨旁边，痒痒的。

　　「祐也。」
　　她试探性地唤他一声。

　　「嗯……」

　　少年在她肩膀上含糊地应了一下，声音闷闷的，整个人像一只发烧的小狗那样，条件反射般往温暖的地方蹭了一下。

　　李星光：「……」

　　冷静冷静，这不是青春恋爱漫画，这是发烧病号。

　　她努力把心跳按回正常范围，咬咬牙，把人往床上拖。

　　好在祐也平时也算有锻炼，虽然个子高了不少，但还没到她完全抬不动的程度。两个人一边踉跄，一边调整姿势，总算把人安置到床上。

　　她帮他把被子扯过来盖好，顺手把贴在额头上的汗湿刘海拨开。

　　发烧让他的脸颊带着不正常的红，睫毛沾着一点湿气，显得格外长。平时总是带着淡淡冷漠的眼神此刻也软下来，像一只暂时失去战斗力的野兽。

　　……好危险。

　　李星光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竖起一块警示牌：
　　禁止在病号脸上犯花痴。

　　她转身去拿体温计和水杯，动作快得像逃。

　　——

　　量完体温，数字直接飙破三十八度。

　　「发烧成这样你还在家装死。」
　　她念叨着去厨房倒了热水，又翻出家里剩下的退烧药，递到他嘴边，「能吃吗？」

　　祐也努力撑开眼皮，看了她一眼，乖乖把药吞下去。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环顾了一圈，「冰箱里有鸡蛋和面，我给你煮个乌冬。」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自己卷起袖子进了厨房。

　　——

　　乌冬汤的味道慢慢飘散开来，和屋子里的药味混在一起，有一点家常的温度。

　　李星光端着碗回来时，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她腾不出手，只能先把乌冬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祐也半睁着眼，看着她熟练地给他拌面、吹凉，莫名有点恍惚。

　　有点像……很久以前的那次火锅。

　　那时他还是个影子一样的初中生，她穿着兔子耳朵睡衣，笨手笨脚地往锅里丢菜，辣得自己直吸气。

　　现在角色好像反过来了。

　　「来，先吃一点。」
　　李星光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吃完再睡。」

　　祐也接过筷子，刚准备动，两人的手机同时响了一声。

　　她低头一看，是陌生座机号码。

　　祐也那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闪过学校的名字。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你学校？」她问。

　　祐也没说话，把手机扣到一边，脸微微别开。

　　座机那头的铃声还在响。

　　李星光犹豫了一秒，还是先按下了接听键。

　　「もしもし。」（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声：「あ、後藤祐也さんのお宅でしょうか？」（啊，请问是後藤祐也的家吗）

　　李星光下意识挺直了背。

　　「はい、そうです。」（是，是的。）
　　她尽量让自己的发音听起来平稳，「あの、姉ですけど。」（那个，我是她姐姐。）

　　“姉”这个字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电话那头似乎没有起疑，只是照常说明来意：

　　「其实是关于後藤同学的出席情况……
　　这段时间经常缺课，今天也没来学校，
　　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情况……」

　　李星光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她瞥了一眼床上的少年。
　　他正低头盯着自己的被角，侧脸线条漂亮，却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啊，今天好像是有点发烧，」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用上在便利店练出来的敬语，「ご心配をおかけしてすみません。」（实在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对方又问了一些日期上的细节：从什么时候开始缺课、有没有看医生云云。

　　她才知道——
　　祐也所谓“反正下午再去”的逃课，已经不是一两次。

　　挂断电话时，她的日语还保持着体面，语尾也收得很好，礼貌得几乎挑不出毛病。

　　只是在按下挂断键的瞬间，完全松懈了下来。

　　「呼——」

　　她把手机丢到桌上，整个人坐回床边，背靠着墙。

　　「……不登校啊。」

　　这三个字算是给今后一阵子的麻烦盖了个章。

　　——

　　乌冬汤已经不滚烫了，表面还冒着一点温热的雾。

　　祐也夹了一口面，默默吃下去。

　　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见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

　　李星光盯着他的碗底，看了半天，终于开口：

　　「你最近，经常不去学校？」

　　祐也停下筷子，没有抬头。

　　「……还好。」

　　「‘还好’是？」
　　她挑眉，「一周缺一两天，还是一周去一两天？」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那种一言不发的态度，比直接顶嘴还让人着急。

　　「你为什么不去？」
　　她换了个温和一点的语气，「被人欺负了？」

　　祐也摇摇头。

　　「老师很凶？」

　　他还是摇头。

　　「那是，太早起？」
　　她开始用开玩笑的口吻，「早八太多？」

　　这回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把筷子放回碗里，低低地说了一句：

　　「……学校的人都很无聊。」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李星光愣了一下。

　　「无聊？」

　　「大家都在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
　　祐也语速很慢，像是在把心里积攒的东西一点一点掰开，「老师只看成绩，同学只看谁受欢迎。你迟到一次、缺席两次，他们记得的只有——『啊，那家伙又没来。』」

　　他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嘴角牵起一个有点难看的笑。

　　「我去不去，有那么重要吗？」

　　「我不在的话，座位也只是空一格而已。」

　　「谁会在意啊。」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砸到了李星光心里。

　　她本来准备好的一整套大道理——
　　什么“学历很重要，将来找工作要用”、“不上学以后会后悔”——
　　冲到嘴边，突然全堵住了。

　　她张了张嘴，自己都觉得那些话在这个时刻说出来，跟课本上的标语没什么两样。

　　「你至少得有点文凭。」
　　她还是本能地说了，「以后想保护喜欢的人，也需要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工作吧。」

　　祐也“呵”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自嘲。

　　「喜欢的人啊……」

　　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奇怪。

　　李星光被他这么一反击，反倒没了立场。

　　说得好像你现在就不在保护谁一样。

　　她心里闪过这么一句，却没有说出口。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挂钟的秒针一点一点向前挪。

　　不知道过了多久，祐也突然轻声说：

　　「反正，我去不去。」

　　「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那一瞬间，李星光脑子里“咔”的一声，像是有什么被扭开了。

　　「我在意啊。」

　　话脱口而出之后，她自己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停了半秒。

　　她下意识想把这句话收回去，结果越想挽回越糊涂，干脆一股脑说完：

　　「你没回消息的时候，我以为你出事了。」

　　「你刚刚开门脸色那么难看，我心里‘咯噔’一下。」

　　「现在学校打电话过来，说你一直不去，我第一反应是——」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少了平时的调侃，多了一点让人无处可躲的认真。

　　「——原来你一直一个人在撑啊。」

　　祐也怔怔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还因为发烧而有点发红，被那句话一撞，眼里的东西突然变得很复杂。

　　他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什么东西说出来。

　　李星光意识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分量有点大，急忙想降温：

　　「我是说，那个——」
　　她胡乱挥挥手，「你要不去学校，奶奶会担心，你的老师会头疼，你未来的公司人事也会嫌弃——」

　　「还有你。」

　　祐也忽然打断她。

　　他盯着她，声音仍然有点哑，却很稳：

　　「还有你会在意。」

　　李星光的脑子短路了一秒。

　　「那……那当然啊。」
　　她硬撑着把脸上的温度压下去，「我可是你的——」

　　她差一点说出“监护人”，又觉得哪儿不对；说“邻居”又太见外；“姐姐”这个词刚刚已经在电话里用过一次，再说一遍又怪。

　　犹豫之下，这句话最后只剩一个含糊的尾音：

　　「……我可是你这边的人啊。」

　　安静。

　　非常安静。

　　连外面的风吹过走廊的声音都听得见。

　　祐也看着她，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突然动作。

　　李星光只来得及说一句：「欸——」

　　少年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方向一扯。

　　她上半身一个趔趄，直接撞进他怀里。

　　熟悉的热度再次扑面而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快要昏倒，而是带着某种被克制到极限之后的冲动。

　　祐也用力圈住她，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

　　他的脸埋在她肩膀里，呼吸有点急，声音闷在她耳边：

　　「那你……」

　　「不要再说，‘谁会在意’这种话。」

　　李星光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已经和当年那个躲在她身后的男孩完全不一样了——
　　怀里的这个少年，肩膀宽了，胸膛结实了，连抱人的力气都多了好多。

　　……成长得也太明显了吧。

　　她脸有点烫，不确定是被他高烧传染的，还是自己心脏太不争气。

　　「喂，你先放松一点。」
　　她很努力地维持吐槽的语气，「发烧的人不应该赖人身上这么久。」

　　「不想放。」

　　声音从她肩膀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传出来，带着点鼻音。

　　「你刚刚说，你在意。」

　　「那我明天去。」

　　李星光愣住。

　　「……去哪里？」

　　「去学校。」

　　他像是做了什么特别不擅长的决定，呼吸重了一下，才再说了一遍：

　　「我明天去上学。」

　　「不是因为老师，也不是因为班主任。」

　　他稍微松开她一点，抬头看她。

　　那双发着烧的眼睛里，居然有一点固执的光在里面打转。

　　「是因为你说你在意。」

　　「那我就去。」

　　李星光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本来想着的是一套“人生规划讲座”，没想到最后把自己讲进了感情现场。

　　「你这逻辑也太——」
　　她干巴巴地吐槽，「太容易被撬动了吧。」

　　「我本来就很容易被你撬动。」

　　祐也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就存在的事实。

　　李星光：「……」

　　完了，这小狗烧到脑子了，说话开始带电了。

　　她只好故作镇定，伸手拍拍他的背：

　　「行行行，你先把烧退了，明天再去把同学们都吓一跳。」

　　「怎么吓？」

　　「用你的认真脸。」
　　她认真比划，「一看就是‘我要好好学习，为了未来保护我喜欢的人’的那种。」

　　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顿住了半秒。

　　祐也倒是没有追问，只是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很短，却真真切切。

　　「那就这样说好了。」
　　他松开她，慢慢躺回枕头上，「明天早上，如果我赖床，就来敲我门。」

　　「……行。」
　　李星光站起来，帮他把被子掖好，「明天我来当你的闹钟。」

　　「特别版。」她补充，「只对不登校的小鬼开放。」

　　祐也闭上眼睛，嘴角还挂着一点笑意。

　　「好。」

　　「那我明天，一定起床。」

　　——

　　屋子再次安静下来。

　　锅里煮过的乌冬汤香还没散干净，窗外传来几声远远的电车轰鸣。

　　李星光坐在床边，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

　　烫。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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