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五月，北京开始热了。
　　初三下学期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中考倒计时，黑板右上角的数字一天天减少，像沙漏里最后的那点沙。佟颜每天都在做题，背书，模拟考。只有周六下午去琴行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喘口气。
　　那天是周三，晚自习刚结束。佟颜背着沉重的书包，沿着学校后门那条小巷往家走。这条巷子近，但有点偏僻，平时没什么人走。母亲叮嘱过他很多次别走这里，但今天他太累了，想早点回家。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上面爬满了爬山虎。路灯坏了两个，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走到一半，佟颜听到了声音。
　　打斗声。
　　还有骂声。
　　他停下脚步，心跳开始加速。巷子深处，几个黑影在晃动。拳脚相加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夹杂着闷哼和咒骂。
　　佟颜想转身跑，但腿像钉在了地上。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尹和。

　　尹和穿着黑色的T恤，袖子挽到手肘。他背对着佟颜的方向，正把一个黄毛男生按在墙上。右手掐着对方的下巴，左手夹着烟——烟已经燃了半截，烟灰摇摇欲坠。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很冷，下颌线绷得很紧。嘴里叼着的烟随着说话的动作上下晃动：
　　“再碰她一下试试？”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刀子。
　　黄毛男生的同伴想冲上来，被邵亚澜和方辞易拦住了。
　　邵亚澜脸上挂了彩，嘴角破了，但还在笑：
　　“怎么，还没打够？”
　　方辞易没说话，只是摆出了防守的姿势。他比尹和还高半个头，站在那里像一堵墙。
　　佟颜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看见尹和手里的烟灰终于掉下来，落在黄毛男生的衣领上。看见尹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看见他眼睛里那种陌生的、近乎凶狠的光。
　　那不是他认识的尹和。
　　不是那个在琴行里耐心教他弹吉他的尹和，不是在球场上笑得轻松的尹和，不是在雪夜里站在梧桐树下等他的尹和。
　　这是另一个尹和。
　　一个会打架，会抽烟，会用那种眼神看人的尹和。

　　“我靠尹和，”邵亚澜忽然看到了佟颜，声音变了调，“那是佟颜吧？”
　　尹和猛地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巷子里撞上。
　　佟颜看见尹和眼里的凶狠瞬间变成了错愕，然后是……慌乱？他不太确定。但尹和松开了手，黄毛男生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看什么看。”尹和的声音很急，“闭眼。”
　　他大步走过来，没等佟颜反应，就用右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左手还夹着那半截烟，烟草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钻进佟颜的鼻腔。
　　视野陷入黑暗。
　　只有尹和掌心的温度，和那句急促的：“跟我走。”

　　尹和半搂半推地带着佟颜走出巷子。他的手一直捂在佟颜眼睛上，力道不重，但很坚定。
　　佟颜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跟着尹和的脚步走。他能听到身后巷子里邵亚澜的声音：“喂，这就走了？还没……”
　　“处理干净。”尹和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
　　走出巷子，到了有路灯的主街。尹和终于松开手。
　　光很刺眼。佟颜眨了眨眼，适应了几秒，才看清尹和的脸。
　　很近。近到他能看见尹和额角的汗，看见他脸上有一小块淤青，看见他眼睛里还没散去的戾气。
　　还有那支烟——还夹在指间，已经快烧到过滤嘴了。
　　“你……”佟颜开口，声音发颤，“你打架了？”
　　尹和没回答。他把烟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然后拉起佟颜的手腕：“送你回家。”
　　“等等——”佟颜想挣脱，“那些人……”
　　“邵亚澜会处理。”尹和说得很简短，但手上的力道没松。
　　他走得很快，佟颜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五月的晚风吹过来，吹散了巷子里的血腥味，但吹不散心里的那股寒意。

　　走了两条街，尹和才放慢脚步。他松开佟颜的手腕，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再点一支，看了佟颜一眼，又把烟塞了回去。
　　两人在路灯下站着。影子在脚下拖得很长。
　　“刚才……”佟颜小声问，“为什么打架？”
　　尹和沉默了几秒：“他们骚扰女生。”
　　“什么女生？”
　　“不认识。”尹和说，“路过看到的。”
　　佟颜愣住了。因为路过看到，所以就动手了？
　　“你们……”他艰难地问，“经常这样吗？”
　　“不经常。”尹和说，“今天碰上了。”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佟颜知道不是——刚才巷子里的那种氛围，那种熟练的动作和狠厉的眼神，不可能是第一次。
　　“下次看到就跑，”尹和忽然说，声音很沉，“听见没？”
　　佟颜抬起头看他。
　　“那种地方，那种事，离得越远越好。”尹和继续说，“别傻站着看。”
　　“那你呢？”佟颜问，“你也离远点不行吗？”
　　尹和顿了顿：“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尹和说得很肯定，“所以你别学我。”
　　这话听起来像命令，但佟颜听出了底下的东西——是担心，是警告，也是某种……无奈。
　　他知道自己管不了尹和。从认识那天起就知道，尹和是那种自己决定一切的人。弹吉他，打架，抽烟，翘课——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这一次，佟颜不想就这么算了。
　　“哥哥。”他叫了一声。
　　尹和愣住了。
　　这个称呼，自从去年夏天那个夜晚后，佟颜就很少叫了。偶尔开玩笑的时候会叫，但大多时候还是叫“尹和”。
　　而现在，在五月的路灯下，在刚刚目睹了一场斗殴之后，佟颜又叫了。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你能不能不要打架？”佟颜看着他，眼睛在路灯下很亮，像含着一汪水，“我……我害怕。”

　　空气安静了几秒。
　　远处有车驶过，车灯的光扫过他们的脸，又迅速消失。
　　尹和看着佟颜，看了很久。然后他问：
　　“你叫我什么？”
　　“……哥哥。”
　　又一声。这次声音更小了，但更坚定。
　　尹和没说话。他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用指腹轻轻擦过佟颜的脸颊——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点点灰，可能是巷子墙上的。
　　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什么易碎品。
　　“行。”他说，声音有点哑，“我听你的。”
　　就四个字。
　　但佟颜的心跳漏了一拍。
　　“真的？”他不敢相信。
　　“嗯。”尹和点头，“以后不打了。”
　　“那你……说话算话？”
　　“算话。”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晚风吹过来，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温热。
　　“你脸上的伤，”佟颜指了指尹和脸上的淤青，“疼吗？”
　　“不疼。”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佟颜说，“我家有药。”
　　“不用。”尹和说，“小伤。”
　　“那至少……擦一下。”佟颜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低头。”
　　尹和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弯下腰。
　　佟颜踮起脚尖，用纸巾轻轻擦拭他额角的汗，还有脸上那一点点血迹。动作很笨拙，但很认真。
　　尹和就那样站着，任由他擦。眼睛垂着，看不清表情。
　　“好了。”佟颜退后一步，把用过的纸巾叠好，攥在手心。
　　“谢谢。”尹和说。
　　“不用谢。”佟颜顿了顿，“你……以后真的不打架了？”
　　“嗯。”
　　“抽烟呢？”
　　尹和顿了顿：“尽量少抽。”
　　“尽量？”
　　“嗯。”尹和看着他的眼睛，“尽量。”
　　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了。佟颜知道。所以他点头：“好。”

　　送佟颜到家楼下时，已经快十点了。
　　“上去吧。”尹和说，“早点睡。”
　　“你呢？”
　　“我回学校。”
　　“现在？宿舍不是关门了吗？”
　　“翻墙。”尹和说得理所当然。
　　佟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说了也没用。
　　“那……你小心点。”
　　“嗯。”
　　佟颜转身要走，尹和叫住他：“佟颜。”
　　“嗯？”
　　“今天的事，”尹和说，“别跟你爸妈说。”
　　“我知道。”
　　“也别……告诉陈叔。”
　　“好。”
　　尹和点点头，挥了挥手：“走了。”
　　他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佟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很久。
　　手心里还攥着那张沾了血的纸巾。

　　回到学校，邵亚澜和方辞易已经在宿舍等着了。
　　“怎么样？”邵亚澜凑过来，“那小祖宗没吓坏吧？”
　　“没事。”尹和脱下外套，扔在床上。T恤后背被汗湿了一片。
　　“我靠你都不知道，”邵亚澜夸张地说，“你捂他眼睛的时候，他那个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尹和没说话，走到水池边洗脸。冷水泼在脸上，伤口一阵刺痛。
　　“不过说真的，”方辞易开口，“他怎么会走那条巷子？那地方多偏啊。”
　　“不知道。”尹和说，“以后让他别走了。”
　　“你说了他就听啊？”
　　“他会听。”
　　邵亚澜笑了：“也是。那孩子最听你的话。”
　　尹和用毛巾擦了脸，走到床边坐下。从枕头底下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想起什么，把烟塞了回去。
　　“怎么了？”邵亚澜挑眉，“戒了？”
　　“尽量少抽。”尹和说。
　　“为什么？医生说的？”
　　“佟颜说的。”
　　宿舍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邵亚澜爆发出一阵大笑：“我靠！尹和！你他妈也有今天！”
　　尹和没理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全是佟颜在路灯下叫他“哥哥”的样子。眼睛红红的，声音颤颤的，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还有那句“我害怕”。
　　尹和睁开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
　　从小到大，他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父亲不管他，母亲不要他，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打架，抽烟，翘课——这些都是他的方式。没什么对错，只是生存的手段。
　　但今晚，当佟颜说“我害怕”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也许有些方式，需要改一改。
　　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那个叫他“哥哥”的男孩。
　　为了那双看着他时，永远干净而信任的眼睛。

　　周六下午，琴行。
　　佟颜推开玻璃门时，尹和已经在里间了。他脸上那块淤青已经淡了很多，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来了？”尹和抬起头。
　　“嗯。”佟颜放下琴盒，犹豫了一下，“你的脸……好多了。”
　　“嗯。”尹和说，“小伤。”
　　两人像往常一样开始上课。佟颜弹了这周练的新曲子，尹和纠正了几个细节，然后教他新的和弦走向。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但又好像不一样了。
　　中间休息时，佟颜终于忍不住问：“那天……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尹和正在调音，手指顿了顿：“没事了。邵亚澜送她回家了。”
　　“你们……认识她吗？”
　　“不认识。”尹和说，“就是路过。”
　　“那你们……”
　　“佟颜。”尹和打断他，“别问了。”
　　声音不重，但带着一种佟颜熟悉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佟颜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尹和看了他一眼，语气软了些：“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
　　“我知道。”佟颜小声说，“但我担心你。”
　　“担心什么？”
　　“担心你再打架。”佟颜说，“担心你受伤。担心你……”
　　他卡住了。
　　担心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这话太矫情，他说不出口。
　　但尹和好像懂了。
　　他放下吉他，走到佟颜面前，蹲下——就像两年前，在那个夏末的夜晚，他蹲在佟颜面前，问“我能抱抱你吗”时那样。
　　“听着，”尹和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了不打架，就不打了。说话算话。”
　　佟颜点点头：“嗯。”
　　“所以别担心。”尹和说，“好好弹你的吉他，写你的歌。其他的，不用管。”
　　“可是……”
　　“没有可是。”尹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只要好好的，就行。”
　　这个动作很熟悉，但今天，佟颜觉得格外温柔。
　　他低下头，眼睛有点酸。
　　“尹和。”他叫他的名字。
　　“嗯？”
　　“你也要好好的。”
　　尹和愣了愣，然后笑了：“行。”
　　他站起身，回到座位上：“继续吧。今天教你写歌词。”
　　“写歌词？”
　　“嗯。”尹和拿出纸笔，“你那首《等待春天》，旋律有了，该填词了。”
　　佟颜接过纸笔，想了想，写下第一行：
　　“五月的巷子很深，路灯坏了两个”
　　尹和看着那行字，没说话。
　　佟颜继续写：
　　“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流血”
　　“有人捂住了我的眼睛，说‘别看’”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抬头看尹和。
　　尹和也在看他。眼神很深，像在思考什么。
　　“然后呢？”尹和问。
　　佟颜想了想，继续写：
　　“但我想看”
　　“想看那个为我放下拳头的人”
　　“想看那个在春天里，依然温柔的人”
　　写完，他把纸递给尹和。
　　尹和接过来，看了很久。久到佟颜以为他会生气，会撕掉，会说“别写这些”。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把纸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
　　“写得不错。”他说。
　　就四个字。
　　但佟颜笑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温暖的光斑。
　　而那个五月的夜晚，那个昏暗的巷子，那些血和烟——
　　都在这句“写得不错”里，变成了一个可以写进歌里的故事。
　　一个关于保护，关于承诺，关于在暴力之外依然存在的温柔的故事。
　　佟颜想，这大概就是音乐的意义——
　　把那些不能言说的，变成旋律。
　　把那些难以面对的，变成歌词。
　　然后把它们唱出来。
　　唱给那个值得的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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